馮曉紅很自豪自己的獲獎證書,他妻子笑稱要是能變現最好
參加農歌會之前,蘇文捏了一個泥塑,表達自己必勝信念
在目前陝北老年民歌手相繼離世,在世名藝人稀如辰星,中年歌手青黃不接,出現嚴重斷層,青年歌手城市化嚴重,逐漸趨向變異的當下,陝北民歌和他的歌者的命運不得不讓我們開始擔憂。無論是出於文化保護目的,還是出於人文關懷目的,對民歌手予以關注都是十分必要的。
上賽場還是交首付
自從前一段時間獲得2016年(中國農民歌會)西北五省區總決賽冠軍、西北五省區農民歌王稱號之後。27歲的陝北民歌手蘇文明顯忙了起來。兩天前他受邀回陝北老家唱廟會,「那可是一個很大的廟會,有許多知名的陝北民歌手參加」,而且還有一筆很不錯的出場費。
出生於榆林市清澗縣雙廟鄉李家山村的蘇文,受文藝世家的薰陶,從小喜歡唱陝北民歌,「但在鄉下農村,這樣的文藝天賦,也就是一個自娛自樂的強項,從來不敢想著能成為成人後的謀生手段。」
初中畢業後,父親為他選擇了三條人生之路:做廚師,起碼經常會有肉吃;當司機或安裝鋁合金門窗,雖然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但也算新興行業,貌似前途無量。但是蘇文靠著耳濡目染,學會了雕塑。每次廟裡佛像開光的日子,都會請民間文藝團體演出慶賀,陝北民歌是少不了的節目,這個時候,蘇文禁不住也會上去亮一嗓子,「從臺下的觀眾掌聲裡,我感覺自己唱得還不錯。」
不久,演出隊打來電話,讓他立刻趕往城裡,唱兩首陝北民歌「救場」,這一次,他拿到了200元的出場費,從此走上演員之路。但是這樣的演出並不固定,蘇文就參與到多個演出團隊,甚至做雕塑貼補生活。陝北民歌的受眾以中老年為主,蘇文還要演唱流行歌曲,滿足年輕人的喜好要求。
2008年夏天,自覺「在鄉下沒有前途」的蘇文,隻身來到西安,想找一個以唱歌為生的工作,老鄉讓他去東郊的金延安飯店碰碰運氣,「我從早上,跑到半下午,終於找到地方,總算爭取到了試工的機會,成了駐店歌手。」
蘇文不抽菸、不飲酒、不喝碳酸飲料,甚至連刺激性食物也拒絕,他說要愛惜自己的嗓子。他整日穿梭於多個演藝場,為自己在都市內的生存努力打拼。這個80後的陝北小夥子自信時尚,他在西安已經娶妻生子,不打算再回老家繼續父輩們的生活了。接踵而來的比賽獲得的榮譽,讓他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但現實的生活讓他明顯感覺到不敢有一絲鬆懈。過兩天他還要去參加中國農民歌會總決賽,會耽誤十多天時間,好在所有盤資都由主辦方報銷。
未來還會不會以唱陝北民歌為生,蘇文心裡還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想抽出機會,把雕塑技藝再提高一下,將陝北泥塑也申請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眼下讓他頭痛的卻是,用僅有的積蓄去交個買房的首付,還是也像其他民歌手那樣,上一次《星光大道》,畢竟改曲譜、請樂隊、邀請伴舞演員等等,都需要花錢的。
現在的收入有些入不敷出
陝北民歌主要靠愛好者的口傳心授,目前活躍在舞臺上的陝北民歌手絕大多數都是「土生土長」,他們一路走來,個個艱辛頗多。「主要還是愛這個,沒辦法。哪怕不吃飯,每天都要唱兩段,這樣心裡就舒服多了。」步入不惑之年的馮曉紅在西安唱陝北民歌為生已經整整十個年頭,灰黑色的皮膚還殘留著陝北風沙肆虐的遺蹟,他沉穩寡言,一臉平靜。他總強調自己的普通話已經很標準了,但還是有明顯的陝北口音,模樣更像是一位鄉中心初中的語文老師。
馮曉紅小學沒畢業就被家人喊回家放羊貼補家用。16歲那年村裡來了一位說書藝人,馮曉紅再也坐不住了,丟下放羊鞭子,就拜師學藝離開了家。「那個時候我們村還沒有通電,家裡窮得連我兩年100元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掏不起。說唱陝北說書,一是我喜歡文藝,第二個也想學一門能吃飯的手藝。你們問我為什麼不去上個藝校,我也想呀,可是哪有錢呢。」
然而遍布鄉間的民間藝人都給了馮曉紅學習借鑑的機會,「就是不管紅事、白事,小孩過滿月、村裡耍熱鬧,我都去說書、唱民歌。」十七八本全國和地方的獲獎證書和擺滿桌面的獎盃、獎狀,證明著他是一位實力派的民間藝人。今年5月,在全國大中學生文藝匯演中,他受邀表演的陝北說書,一同上了央視的直播。
「我是酒店從陝北請過來表演陝北說書的演員。但為了滿足顧客要求,陝北民歌也要唱,作為一個藝人,必須多才多藝。」馮曉紅在手腕和小腿上綁上竹板,一把三弦在大腿上一支,頓時鏗鏘有力的陝北說書響徹整個房間。馮曉紅的妻子靜靜地坐在旁邊傾聽,結束後必須提意見和建議。雖然唱了20多年,馮曉紅對自己的藝術水準一直要求苛刻,力爭精益求精。
他在西安買了房,還置辦了商鋪,妻子和兩個孩子言行和舉止,比他的西安味還要地道。但馮曉紅卻時刻感受著維繫生活的艱難與危機。「這一兩年來酒店的生意不好,演出普遍減少,聽我說書的主要還是老主顧。」每月2850元的房貸和一家人的生活費,讓馮曉紅每月的工資收入顯然不夠用,「要是商鋪能租出去,負擔就會輕一些。本來還想做個買賣,一直想不出好項目。」
面對生活壓力,馮曉紅卻有著自己的原則:那些低俗的演出給錢多少都不會去。他說陝北說書裡弘揚正能量的內容不少,作為一個陝北藝人,必須肩負傳承陝北文化的義務,「我在陝北大舞臺每周有兩次演出,錢雖然不多,可人家一個外地人都能搭建這個文化平臺,我一個陝北藝人當仁不讓地要支持。」
女演員的生存壓力更大
藝校畢業的李春茹可謂科班出身,她曾是家鄉米脂縣秦腔劇團的一位旦角演員,在《遊西湖》《竇娥冤》《屠夫狀元》等傳統戲中扮演女主角。「唱了10年秦腔,我對戲曲太有感情了。每年都要從正月唱到9月,拿著鍋盆走村串巷,綑紮鋪蓋的繩子都磨斷了,工資卻不到100元。」為了多掙錢,她和做琴師的丈夫一同來到西安,在酒樓唱陝北民歌推銷白酒,專業的演出和一副亮嗓子,讓她和酒樓都紅了。
「然而要想在西安的演藝市場生存,女演員必須比男演員還要賣力,女人要當男人用。」當時李春茹和其他演員一樣,賣一瓶白酒要唱三首歌,有時一天就要趕五六個場子,唱近百遍陝北民歌,但拿的卻是1850元的固定工資。
如果辛勞咬咬牙還能挺過去的話,客人對歌手的不尊重,成為女演員揮之不去的苦惱。有客人自恃有錢,甩給歌手200元,說:「你給我往死裡唱!」歌手想增加收入,就要靠客人的小費,但是遇到這種情況,他們都不會拿錢,只是唱三首就不唱了。「有時生意忙,點歌的客人多,但有些人就讓我們一個勁給他們一桌唱,稍有怠慢,就嚷叫著不付酒錢、不埋單,甚至借著酒勁罵人、摔瓶子,叉著腰指著演員鼻子呵斥:把老闆叫來!」老闆來了自然還要指責演員惹客人生了氣。「有委屈也只能把眼淚往肚子裡流,還要裝出笑臉繼續唱。有時也想撂挑子不伺候了,但不唱歌又能去幹啥?家裡還等著寄錢回去哩。」李春茹說:「這樣的客人雖然只是極少數,但我們演員也是人,也有尊嚴。」
多個陝北民歌演員向記者坦承:不會讓自己的孩子特別是女孩子再從事酒店演唱這個行當,除了辛苦,難以出人頭地,更因為有些顧客借著酒勁在女演員面前胡攪蠻纏,甚至動手動腳,想起來感覺就很屈辱。
演出市場對演員和伴奏都提出了越來越高的要求,以前僅有的電子琴伴奏不行了,現在需要樂隊,就在這種境遇之下,伴隨收入下降,李春茹的丈夫轉做了生意,李春茹還在四處奔波去演出。
李春茹一直將上小學的孩子在校外託管著。「想孩子呀。但有時一周都見不上一面。原本想趁著年輕生二胎,可目前這忙碌的樣子,幾乎不可能。」
陝北民歌整體生存狀態堪憂
長期從事陝北民歌搜集整理的榆林籍文化幹部周金平告訴記者:陝北民歌歷史悠久,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階段,延安魯藝文藝工作者搜集整理改編了大量的陝北民歌,對團結軍民、鼓舞士氣、開展生產自救發揮了積極重要的作用,陝北民歌一時間紅遍全國,也掀起了傳唱繁榮的第一個高潮。改革開放後,榆林一家酒廠借鑑外地酒廠促銷方法,就是顧客買酒能免費聽到歌手現場演唱的陝北民歌。
西安的陝北風味酒樓食府,迅速聚集了130多人的這類歌手,他們每人月收入3000元以上,拿一兩萬元的大有人在。加上趕場子的專業演員,有200人之多。2009年之後,隨著這家白酒企業受到衝擊,在西安的陝北民歌手開始出現分化轉型,在各種比賽中屢獲佳績者算是小有成就,他們遠走北京、深圳、上海、南京等地,「上得了舞臺,下得了場子」,身價飛漲,常和國內一線演員同臺演出。還有大部分人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放棄演繹民歌而轉行做起生意。還有四五十名將西安市區作為根據地的陝北民歌手,他們的舞臺或是都市演藝場,甚或是開業典禮和婚喪嫁娶的文藝演出現場,他們用最原生態的聲音演唱,同時還承擔著向廣大群眾傳遞陝北文化的重任,這些被譽為遺落在民間的「精靈」卻只能獲得微薄的報酬。
省音協黨組書記尚飛林說,陝北民歌遭遇尷尬,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現在陝北民歌的狀態是,在選曲、唱法等方面還不夠「土」(原生態),在舞臺造型、編排等方面又顯得太「土」。作家馬治權究其原因認為:舞臺形象和選的歌都太「俗」,許多陝北民歌已經被唱「爛」了,羊肚子手巾的形象也太格式化,缺少一種讓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身為民歌藝術家的王向榮對民歌的生存狀態和發展前景也懷有一種憂慮感。他說許多民歌手包括專業歌手也能將《走西口》唱得圓潤婉轉,如泣如訴,但缺少的就是那一份揪人心魄的東西,王向榮說,是那片土地,是對貧瘠的二道圪梁無限的熱愛和憂傷使他的歌不同於任何人。
西安財經學院任思諭教授多年關注陝北民歌和民歌手的命運走向,他從自己的調查結果看出了民歌手的生存現狀十分令人堪憂。在他看來,陝北民歌走到今天,可以說是危機重重,不創新不行了。當然,這個創新依然得在「原生態」上做文章,得下到田間地頭去找感覺、找歌曲挖掘素材,再經過精心的策劃、編排,力求突破。在此基礎上,政府的重視是對民歌手最大的鼓勵,只有陝北民歌有了更廣闊的文化市場,陝北民歌手的生存窘境才會得到根本改觀。文/圖本報記者孫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