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夏紅、吳飛、陳寶成合影,2013年3月3日攝於北京 |
我們所學的法律究竟有什麼意思?
——致陳寶成兄的一封信
寶成兄:
這幾天可好?突然很想給你寫信了。
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恢復人身自由,坐在你家未被拆除的祖宅院子裡,如同以前每一次返鄉,和家人、鄰居、親友們聊聊家常,享受頭頂上中國政法大學畢業的法科高材生和中國著名法治記者的光環和鄉鄰的羨慕,看看我為你寫下的這些文字。
都確切說不上來你失去自由幾天了。從開始的震驚、無助、義憤,到今天的麻木、無奈,甚至有點接受你已經失去自由這個事實。時光一分一秒地流逝,你在裡面度日如年,我在外面也備受煎熬。這是你第一次面對失去自由的生活,也是我第一次面對交往多年的兄弟失去自由的事實。儘管每天都耳聞中國各種悲劇,但以前我總覺得,這些事離你我很遙遠。最黑暗的時刻已經來臨,那就讓我們就為你點亮希望燭光吧。
我內心其實很糾結。即便我們面對面,我都不知道該勸你停止維權、還是鼓勵你繼續抗爭。勸你向平度地方低頭、承認失敗,換取自由嗎?這樣你會尊嚴盡失,家園被拆除殆盡,雖然肉身出獄,精神上卻永遠會被禁錮在屈辱的枷鎖中;這不是我能說出來的,也不能你能做出來的。可是在這個無法無天的國度,我也不敢鼓勵你抗爭到底。這樣你會繼續失去自由,你的祖宅還會被拆除,魚肉鄉裡的地方官僚依然會升遷……我想以最大善意來揣測平度地方,但陳光誠事件提醒我不得不防著他們的最大惡意。事實上,從昨天駁回取保候審申請,到延長刑拘時間至30天,顯而易見地方當局將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構陷你,直至你不再成為他們"發展"的攔路虎。陳光誠事件餘音未了,我們沒有理由期待"山東無處不監獄"境況的終結;繼續抗爭對你似乎並無可以看得見的成果。請原諒我給不了你什麼建議。我知道其實你也不需要安慰。
無助中,這幾天我常常回憶起我們在法大一起成長的日子。
我們認識已經有十三年了吧?還記得2000年九、十月間,你我相遇在中國政法大學,——你住在5306,我住在5322,也算是同一個樓道的"道友"。第一次見面並互相不反感,大約是一起參加當時的經濟法系學委會活動吧?我們在你宿舍門口分手,臨別時互相留下了聯繫方式。那時我們沒有手機,沒有201電話,沒有電子郵件,沒有QQ,所謂聯繫方式,不過是你在我筆記本上寫下的幾個字:"陳寶成,山東平度人,經法系2000級3班,5306宿舍"。那時我的地圖還停留在西北隴上,對山東並不熟悉,除高考前做過不少山東菏澤的模擬卷之外,對平度更是第一次聽說,只是想當然覺得山東乃孔孟故裡,不管是平度還是臨沂,都應該禮教興盛、安居樂業。請原諒我的天真。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應該是2000年冬天那次五號樓三層男生為安裝201電話向學校貼大字報的籤名者之一吧?你肯定記得,我們剛來法大求學時,每幢宿舍樓住六百多人,卻只有隻有三部傳呼電話,尖峰時段家裡很難打進來,打進來也很難接上。校園裡不多的IC電話,不管颳風下雨還是暴雪如刀,更是長隊如龍。由於上晚自習,我並未趕上那次給校方貼大字報的壯舉;等我回宿舍時,大家都已經在竊竊私語保安撕掉大字報的經過,氣氛緊張而神秘,——對於很多人而言,那可能是第一次參與抗爭,後果未知、前途未卜。萬幸,法大自1989年江平校長以降寬容學生運動的傳統得以偶然地傳承,校方並未處罰在大字報上簽名的學生,而是為所有宿舍裝上201電話,由此改變貧瘠的法大校園裡沒有宿舍電話的歷史。不知道你今天的維權抗爭,尤其是對美好結果的信心與期待,是不是來自這次抗爭?
不能不承認,上大學那時候,你思想上比我早熟,早熟到總覺得你天生一臉苦大仇深。我大學階段開始毫無節制地買書,大約還是受你宿舍床頭那兩大排書架的影響,——在五號樓三層,有相當一段時間你的藏書應該是最多的;甚至一度我買書、選書都是按照你已買書籍,諸如三聯的"憲政譯叢",諸如賀雄飛的"草原部落"文叢,諸如劉軍寧的 "公共論叢"……這個單子可以很長很長。儘管這些書中有一些至今也沒細讀,但通過選擇、擁有、翻閱,我們通過近似的閱讀自願,建立了共同的精神世界,這也是為什麼後來走得越來越近吧。這麼多年,從未親口表達過我對你的感激。
我們大約屬於以文會友的君子之交吧?印象中2002年中國政法大學50周年校慶前後,你曾經寫過一篇雄文,批評法大校方將校慶典禮搬到人民大會堂是學術向權力獻媚的舉動,導致學術淪為權力的婢女。這篇文章在當時尚未被團委收編的《法大人》報紙上,憑藉《法大人》當時的名氣及在學生中廣泛的人氣,你也成為法大校園裡的名人了。2003年非典時期,我們被封閉在巴掌大的法大校園裡,通過草地沙龍,我們得以在課堂之外和一票學生中人氣頗高的老師交流,古往今來,無所不談,互相砥礪,共同提高。也就那段時間,我在看《金粉世家》之餘,發憤寫下三萬多字的長文《鄉土中國背景下的法治與新聞自由》。現在想來,這篇文章當然幼稚至極,但在當時,基本上代表著我的學力的最高水平。寫作過程中,我們沒少交流過;稿畢,也是在你的鼓勵下,才鬥膽將其拿出來,作為某期草地沙龍的討論對象。可惜的是,今天你所面臨的困局,依然與這個題目有關。
我們更多的交集是在法學時評網吧?在你我的努力下,"憲政研習"、"政治哲學"等板塊,一度成為法學時評BBS最火熱的板塊之一,甚至也成為這個網站被關閉的源頭。那時候我們都不學術青年,以與法律評論社為代表的學術青年們有交集但並不緊密,他們熱衷於傳播哈貝馬斯,我們更喜歡讀哈耶克與哈維爾。那時候我們總幻想著後極權社會的轉型,天真地認為做記者,能夠更能開啟民智、推動中國社會。懷著這樣的天真,我們畢業後都沒去做嚴格意義上的法律職業,而是在新聞圈追尋夢想。
……
通過那些交往,我們在一些問題上保持著分歧,在很多問題上達成了共識。我現在早已忘了分歧,只記得那些共識。印象最深的,比如我們對"兩個法大"的共識,你我都堅定地認為,事實上存在著一個官方的法大、一個民間的法大;官方的法大由黨政部門及團學系統主導,專橫而傲慢,而民間的法大則由一大批有學有識的學者和學生主導,胸懷理想,思想活躍,熱愛自由,傾心法治。我們當然都會將自己歸類於"民間法大"並以此為榮。事實上,這種樸素的區分,後來也影響了我們對很多問題的看法。
那些交往填補了我們孤寂的青春,也成為我們成長中共同的珍貴記憶。明年將是我們本科畢業十周年紀念,多麼希望能夠再回到昌平校園,叫上你,還有其他諸兄弟,一起聊聊理想、談談人生。
法大本科畢業之後,我們聯繫並不緊密,各自為理想也為生計忙活。我們都拙於言辭,平日不會噓寒問暖,偶爾見面,你不貪杯,彼此都很客氣。聊天的話題,大多是國家大事,我們總是試圖從蛛絲馬跡裡尋找到這個國家走向法治、憲政的希望,也互相分享無盡的失望與絕望。這樣的日子不是很多,分外令人珍惜。以前總覺得來日方長,現在天各一方,才分外懷念那些思想激蕩的歲月。
這幾天我一直沉浸在與你有關的回憶中,一直在反思,也很困惑。我們在中國受過不差的法學教育,對法治、憲政、人權、民主、自由等法學的基本概念完全認同,並會試著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去推動,我們為權利而鬥爭,可是為什麼被囚禁起來的反而是我們?我內心一直在懷疑,我們所學的法律究竟有什麼意思?
你可能還記得我在法學時評網上發過一篇習作《為權利而鬥爭——與所有學習法律的人共勉》吧?在那裡面我引用過一段紀伯倫在《論法律》中的話:
"你們喜歡立法/ 卻也更喜歡犯法/ 如同那在海濱遊戲的孩子,勤懇地建造了沙塔,然後又嬉笑地將它破壞。/當你們建造沙塔的時候,海洋送許多沙土上來。/等你們毀壞那沙塔的時候,海洋又與你們一同鬨笑。/真的,海洋常和天真的人一同鬨笑。/……/ 阿法利斯的民眾啊,你們縱能蒙住鼓音、松卻琴弦,但有誰能禁止那雲雀不高唱?"
當年我已感受到理想的法治生活,或者說書本上的法律,與現實中法治廢弛現象之間的距離。這一點其實不用我今天跟你說,你做記者這麼多年,土地維權也已達七年之久,聽過、見過的冤假錯案不計其數,當比我更有發言權。後來我逃離新聞界,躲進歷史成一統,不過也只是但求自保身心的相對自由罷了。
不多寫了。在裡面多保重,希望你的那些身披制服的鄉黨,在輿論上抹黑你,在法律上構陷你的同時,在精神和肉體上不致於太折磨你。"相信吧,蘆葦的存在不僅證實了沙漠的無能,也啟示著甘泉的降臨。"
期待你的回覆。不管在什麼時候,我一定能夠等得到。
祝:
身體健康,早日自由
夏紅
2013年8月16日晨草於荷蘭馬斯垂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