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二手書這個事情,大概已經存在幾百年了。但最近,事情起了點變化。
在上海安福路的某個空間地下,「純集」辦過幾次復古市集。在那裡,租一個攤位的費用是 50 元。通常,攤主們會帶著古著、首飾來到這裡。來自武漢的男孩景宜選擇賣舊書,組織者說,賣書賺不了什麼錢,你和另一個賣書的女孩合租一個攤位吧。
呆了兩個小時以後,景宜賣掉了大部分帶來的書,賺了兩百塊,「已經覺得可以」。於是他放下書攤,跑去旁邊常去的咖啡館喝了一杯。
景宜說,他不想賣常見的書,而是想把「好書」介紹給別人。另外,他賣了很多臺版或日語書籍,因為「如果是賣簡體書,也賺不了什麼錢,還不如送給別人。」
在微信小程序多抓魚上面,你可以滿足自己的一點窺私慾——我曾經在一本書的「賣過欄」發現作家顧湘的名字,如果你在多抓魚上買那本書,你就有機率買到顧湘的書。追蹤這條訊息,你可以看到她賣過哪些書,甚至共收入多少都寫得清清楚楚。你也可以看到她的多抓魚「書架」上有哪些書——這些書那麼是她從多抓魚上買來的,要麼是自己特地標記上去的。像是豆瓣是「讀過」,多抓魚也可以標記藏書。
這些標記和線索好像讓一切活起來了,看不見的絲線在我們和書共同存在的空間伸展連接,讓讀書、買書不再成為一個人的事情,而有點像個遊戲,或是派對。
You Are What You Sell你買什麼東西,你就是什麼樣的人。這一條對於書籍的購買和售賣來說,似乎更恰當了。現在變成了,你賣什麼樣的書,就代表你是什麼樣的人。
至少它提供了這樣一條思考線索,你擁有過這些書,你讀過它們,現在你覺得不需要它們了(它們是可以被放棄的)。這條線索中一定有故事。那麼購買你的書的人,從某種意義上是延續了這條故事線索。
也許我應該再更清楚地介紹一下多抓魚:這個去年草創、今年拿到騰訊投資的二手書交易平臺,被刺蝟公社介紹說:「「多抓魚」搭微信的車,掙文藝青年的錢,革傳統二手書交易市場的命」。它作為賣書人和買書人之間的通道,包辦了大部分工作:快遞、定價、消毒包裝、發布信息、收集評論。當你收到在多抓魚購買的書時,你會發現它是用塑料紙重新包裝過的,乍一看像是新書一樣——前主人的痕跡被最大程度地抹去了。這是一種 C2B,再 B2C 的模式。
但是你又可以在一些隱秘的通道找到 ta——打開「買過的書」界面,在每本書的後面都可以看到原主人的微信ID 和頭像,點擊頭像,也可以顯示「ta的書架」和「賣書動態」,當然還有「賣書收入」。我買了一本費蘭特的《離開的,留下的》,發現它的原主人已經在多抓魚上收入 11577.3 元,「排第 89 名」。
買過的書,可以看到前主人是誰
但你沒辦法看到完整的排行榜,事實上,你能看到誰的帳戶情況似乎完全是碰運氣。多抓魚的搜索欄只接受「作者/書名/標籤」,標籤例如」愛情「、」網際網路「、」豆瓣「(標籤內是豆瓣大V寫的書)。如果你輸入一個想要窺探書架的作家,出來的只會是 ta 的書,而不是帳號。
因為住出租屋不得不控制藏書量的萬千告訴我,她在多抓魚上面賣過兩次書。當你的書最終被多抓魚售出的時候,你可以看到買家是誰,也可以給 ta 發一封」魚郵「(多抓魚上的信息)。」可是,買了自己不喜歡的書的人,也不太想認識 ta 吧。「這個功能萬千一直都沒有使用過,「因為讀書、交換圖書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個人的事情,我不需要它在生活中真實地發生,書不是我的社交貨幣,我只希望和一個遙遠的機構產生這樣的連接。」
她還去衡山和集看過多抓魚舉辦的「書中生物展」,舊書裡夾著的信件、購物單據、機票車票、情侶照片甚至是紅包,都在這個展上擁有自己的一個位置。通過這個展,人們可以看到,閱讀作為一座可以「隨身攜帶的避難所」(來自多抓魚),裡面究竟承接和包含了哪些現實。
「我喜歡,或者說習慣這種書所帶來的遙遠的連接。」萬千說。
萬千和室友租住在大世界附近的一間出租屋,家裡有兩個 Billy 書架,一人一個。「宜家經典 Billy沒有玻璃門,對於書來說不是最好的環境。可是,有玻璃門的書架貴,而且氣質不符合出租屋。」萬千告訴我。
萬千在多抓魚上面賣過的書裡,有三本是偵探小說,因為「一般來說,你知道了謎底就不會再讀一遍了。」除了偵探小說,還有她買了覺得不太好看的書,以及一本是之前採訪的時候書店送的一本暢銷書——「讀了一下,真垃圾啊,忙不迭地賣了出去」,後來那場採訪無疾而終。
她還賣了一本買來就是二手書的書籍,說:「我是一個對書有佔有欲的人,我覺得,我還是喜歡新的、沒有別人痕跡的書,尤其是如果要長久呆在我的書架上,我希望它是我的。那本書其實內容還不錯的,我喜歡,但是有別人的字跡了,而且有點醜。」
然而,並不是所有書籍多抓魚都接受。同濟大學中文系的教授胡桑就有很多書試圖售出卻被拒絕了,如加洛蒂的《無邊的現實主義》、斯泰因的《雷諾茲夫人》《巴什拉傳》、丹託《藝術的終結》、斯託裡《如此運動生涯》等。打開豆瓣,還能看見有網友反映說「《盜墓筆記》以及三叔的一些列小說都不收」,《藏地密碼》《我的老千生涯》也被拒絕了。(來源:豆瓣 作者:藍莓)
甚至於,多抓魚還出過一個「滯銷黑榜」,前五名分別是:唐家三少、唐七公子、辛夷塢、張小嫻和羅振宇,韓寒也入選了前二十。而暢銷書榜則包括了馬爾克斯、卡佛、錢鍾書等。讀者喜好可見一斑。
就算是可以賣出,多抓魚的售價也比傳統二手書平臺要低很多:史詩《熙德之歌》0.8元、多克特羅的《拉格泰姆時代》1.1元、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1.2元、鬱白的《悲秋》1.7元……胡桑提供的多抓魚賣書截圖很清晰地顯示,在這裡賣舊書絕對不賺錢。但是這不阻擋它仍舊成為了很多年輕人在「清庫存」時最先想到的方法。
胡桑的多抓魚賣書截圖
舊書市集的新玩法媒體人、圖書編輯索馬利亞曾經用一句類似的話解釋出版的意義:在某一個恰當的時間,讓一本書出現在一個人手上。景宜補充說:「如果晚了,一代人對一些東西的接受可能會遲到好幾年,後果不可估量。」他試圖舉例:「可能你想看一本福柯,但是覺得書太貴了,就這樣耽誤了。」
所以,景宜想通過自己的售賣傳播讓買家接觸到一些新的東西,希望他的書能對買家起到一定幫助。
「我在家附近喝咖啡,看到有日本人在店裡看文庫的書,就會想認識他,想把自己 30 多本日文書借給他看。」景宜說,「而市集,是一種付費的陌生人交流。」
在復古市集上,他賣出許多來自臺灣和日本的書籍雜誌——69 年的日本雜誌《POP EYE》他賣了 50 塊,那是他去日本玩的時候,在奈良的「地球工坊」二手書店用 100 日元買來的;他還賣出了日文版的《文藝春秋》、聯邦走馬出的《機車手冊2》、從無印良品以 2、3 折價格買到的臺灣雜誌和幾本彼得·漢特克、莫裡斯·布朗肖和米歇爾·福柯。
這些書景宜定價多在 40 - 60,他承認這價格有些偏高,因為「這些書賣也可以、不賣也可以。」本身他來參加市集,也是因為覺得好玩,想要跟人有點交流感——他那時候在天山路居住,臨出門前只打開書包裝了十來本書,並不覺得能夠賣出去。
第二次擺攤的時候,景宜改變了策略,因為「好玩的書已經賣得差不多了」。他特地從孔夫子網上進貨,買了義大利漫畫書、日文版的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還有一些建築書籍等。第二次市集人不是很多,但是景宜的生意依舊很好。
他還展示了一本臺北唐山書店自己出的書,並很驚奇地發現真的有人想買,於是就不賺錢、用匯率價賣給了他。對於景宜而言,書可以流通,「不可能所有你買的東西都是你自己的。」
而跟景宜共租一個攤位的女生主要帶的是自己看過的書,賣 10 元以下的價錢,第一次一起賣的時候,他們兩人搭在一起都賣得很好。而到了第二次女孩單獨售賣的時候,就沒有怎麼賣出去。
景宜的攤子跟她顯示出截然不同的性質:酷的書,酷的人。景宜甚至為買家們拍了舉著書的照片,照片裡的女孩打著唇釘、繫著頭帶,在有層次地披散著的中短髮中又伸出兩條小辮子。她舉著一本日本雜誌《POP EYE》,封面是大力水手。
「你說希望自己的書對買家有用,你對『有用』的定義是什麼?」我問景宜。
「就算是用書跟古著搭配拍照片,我也覺得這本書對他是有價值的。」
雖然仍舊沿用的是傳統的「市集」形式,我從他說「書要酷一點,比較酷的書好賣」的語氣裡明白,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徹底改變了。
公益圈的程大富在社區組織二手市集,初衷之一是教會女兒「二手置換」的概念。此外,她喜歡社區的感覺,期望通過社區跟周邊的人發生點聯繫。在市集中,很多媽媽都會售賣孩子的舊玩具,而大富主要賣書,她讓孩子自己定價,「這本三塊那本五塊」,書躺在春天的草坪上。
大富既會賣自己的舊書,也拿出孩子不再看的繪本來賣。一般來說,出得比較多的都是繪本,自己的書很難賣,比如,劉瑜的《送你一顆子彈》就沒有賣出去。但是女兒總是不願放棄自己的繪本,在大富收拾出的一摞裡面一本一本地翻,「這本我以後還會看的」,說著就放了回去。最後,只剩下幾本同意賣出。
「你可以賣自己的書啊,不要賣我的書。」女兒捍衛著自己的「財產」。
這些書在市集上定價很低,《人物》雜誌出的「看見」系列還是新的,也只賣了三塊錢。大富會讓孩子通過賣書做數學題,也希望提高女兒的「財商」,讓她對二手置換有個基本的概念:東西是流通的,二手的東西可以置換出去。
平時,大富自己只要想買的書有二手的就不會買新書,她常常去一些國際學校裡面的二手市集,也曾參加過一個修車社群的書籍交換活動——他們在後備箱裡裝上書、玩具和其他東西,開到上海青浦的一個修車店裡,在車友間進行書籍交換。
但大富最核心的期望還是找到跟她一樣熱愛讀書的家長,她一直想在小區裡搞繪本讀書會,等待著天氣涼下來,夏天肆虐的日光可以漸漸被秋風遮擋。
書本身沒什麼好迷戀的對於 1980 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來說,書可能是「終身藏品」,他們很多人鮮少搬家,在一間房子裡可以住上幾十年。而對於現在慣於遷徙的年輕人來說,他們不得不接受書的快來快去,輾轉流通,書來到他們的家裡,不是到了最終歸宿,而只是如寓逆旅。
早在 2005 年,同濟大學中文系的教授胡桑就開了一間淘寶店來賣自己的舊書。到了 2008 年奧運會的時候,淘寶不讓個人賣家賣書,就停了。
胡桑的朋友圈
胡桑在上海至今沒有自己購置的房產,只有三個宜家經典款 Billy 書架,每個八層,每層都是前後兩排放書,地上也堆著書。它們隨著胡桑輾轉過近十個地址。每一次搬家前,他需要留好 6、70 個水果箱來搬書,以至於鄰居們誤會他是賣水果的。
胡桑仍舊在不斷購買新書,但是家裡實在放不下了,要入須得先出。他也曾在微信裡開設微店,但後來發現買書的大多是熟識的人,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不繼續了。他把書送給朋友,帶去地鐵和公園並遺留在那裡,甚至把書偷偷藏在圖書館的書架上——「有一次,我把一本中文詩集塞在了圖書館的義大利文學區。」他說。
雖然曾經在上面賣出不少書,但如今他放棄孔夫子書攤已經一兩年了。胡桑告訴我,孔夫子網上識貨的人多,書價更合理,但是「真的太佔時間」,除了需要自己填寫資料之外,跟買家的溝通也令人繁忙疲憊。
有一次,一個江西小夥子買了一套他的全唐詩全宋詞的縮印本,收到後非要說是盜版。胡桑懶得糾纏就送給他了,全額退款。他還賣過一本浙江文藝版的《百年孤獨》,也是被對方說是盜版書,本來也就是十幾二十的東西,也是直接退了款。
面對「舊書買賣是否會傷害出版行業的繁榮」這個問題,萬千沒有一點猶豫:「我不覺得啊,書賣來賣去說明大家愛看書,有這樣的氛圍才能帶動出版業的發展。」
這個判定是符合事實的。事實上,類似於萬千這種買來偵探小說又看完賣出的行為,可以說是新時代的「付費圖書館」——在幾十年前,人們會選擇通過圖書館的形式接觸到這些書,進行一次性閱讀。
而如今,出版的規模和速度都大大增長,每一天都有新書問世,圖書館不可能那麼及時地進到所有新書,提供給讀者他們需要的所有選擇。於是讀者選擇讓圖書在他們自己的手中流轉起來。
歸根結底,這和「知識付費」的思維是一致的:知識可以碎片化、流轉、交換。重要的已經不是「書籍」這個載體,而是知識本身。胡桑甚至告訴我,很多書一旦有了電子版,他就會買下電子版、出售紙質版,他需要「書」以體積最小的形式存在在他身邊。
他講了一個《聊齋》裡的故事:有一個書痴愛書如命,家徒四壁,但是捨不得賣書。雖然書中真的有個顏如玉出來陪伴他,仕途也開始展開。然而終究生命中一切都失去了。因為他只理解了書,沒有理解人生。
「德希達說,只有在沒有能力從力的內部去了解力,不懂得去創造時,一個人才開始著迷於已經被創造出來的形式。 我覺得書只是我們創造力的外化,本身沒什麼好迷戀的。現在我依然愛書,但並不覺得書是唯一的至高的,對文字也不再崇拜了。」胡桑說。
跟胡桑一樣擁有五、六千冊書籍的劉元旦說:「買書總會給我提供幻覺:我還年輕,我還有的是時間可以讀它們,前面的日子還長呢。可是當你有一天發現,你在家裡想找一本書你可能要花很久很久也找不到,你把那些書搬來搬去,堆在一起簡直可以把你埋了,你就知道也許你永遠也讀不完它們了,甚至沒機會讀它們了。它們除了佔據你家的空間讓你走路都沒地方走之外,沒給你帶來任何影響。你就會覺得:真煩啊啊啊啊啊啊。」這是今年年初,他把客廳的書攤開一地時,突然意識到的。
劉元旦的家
劉元旦買書很多,但是總是來不及看,他自己猜測,可能只讀了自己藏書的百分之一。往年,他一年還是能讀完上百本書,然而今年已經過去了八個月,他卻只讀了三本書:「我發現這一年多來,我現在對書不迷戀了,可能以後就陸陸續續散掉。」 「就是覺得你不看它們,它們就是廢紙。」他討厭自己有這麼多書卻來不及讀,希望需要它的人可以得到它。
但是當我談起某一本新書的時候,他還是那麼興致勃勃;當我在約定的時間沒有趕到,他告訴我:「我在 X 書閣門口等你。」
蘇野說:「買書是為了預約未來。」 對於這些賣書又不停買書的人而言,如果沒有新書,也許就意味著:他們的生命停止了。
【 About us 】
專注於普通人的非虛構寫作,旗下設有三明治寫作學院,以及媒體平臺「中國三明治」。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三明治」(微信ID:china30s)。如需轉載請至公眾號後臺留言,未經許可,禁止一切形式的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