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改革開放,激蕩40年。
40年前,從農村到城市,從試點到推廣,中國開啟了改革開放歷史徵程。
改革開放,成為過去40年中國發展變遷的最強音,和不同年代國人記憶中共同的關鍵詞。
改革開放,不僅深刻改變了中國,也深刻影響了世界。
40年後,改革開放已然進入攻堅期和深水區,更需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和勇於犧牲、壯士斷腕的氣魄。
「思想再解放,改革再深入」的號角已經吹響。
上遊新聞記者在中國大地上尋訪改革者,希望他們的故事能夠對今天的改革有所啟迪。
匯聚向上的力量,將改革進行到底!
△有中國農村改革第一村美譽的安徽鳳陽縣小崗村。攝影 /上遊新聞記者牛泰
5月10日傍晚,安徽鳳陽小崗村的一座普通農家小院,生人路過時,趴在地上的大黃狗慵懶地站起身吠了幾聲,柴火堆上的雞也跟著咕咕咕叫了起來。
門口端坐的老者,沒有理會這些,眯成縫的眼睛盯著遠方的土地。土地上方的雲霞映著落日,天邊酡紅如醉。
雲霞漸漸暗去時,老者起身回屋,坐在書桌前,右手提筆疾書,夾著香菸的左手翻著「小崗村振興方案初稿」。
老者叫嚴宏昌,1949年9月9日生。1978年11月24日,他領著17位農民,籤下生死狀:「我們分田到戶,每戶戶主籤字蓋章,如以後能幹,每戶保證完成每戶的全年上交和公糧。不在(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如不成,我們幹部作(坐)牢剎(殺)頭也幹(甘)心,大家社員也保證把我們的小孩養活到十八歲。」
△小崗村18戶村民籤生死狀的情景。翻拍 /上遊新聞記者 牛泰
這份石破天驚的生死狀,開創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先河(俗稱「大包幹」)。籤下生死狀的次年10月,糧食迎來了豐收,糧食總產量66噸,相當於全隊1966年到1970年5年糧食產量的總和。
能吃飽肚子的嚴宏昌幹勁更足了,他在這片土地上繼續辛勤耕種著,深知土地就是農民的命根子。
40年後,140斤的壯小夥亦變成了遲暮的老者,小崗村漏雨漏風的茅草屋變成了氣派的洋樓。
△40年後的小崗村大包幹帶頭人嚴宏昌。攝影/上遊新聞記者牛泰
嚴宏昌很堅定地對上遊新聞記者(全國新聞熱線:M17702387875@163.com)說:「人這一輩子一定要在一條正確的路上走下去,我是農民,這條路就是種好地。」
人如是,村亦如此。上遊新聞記者走在小崗村乾淨的街道上看見,街道乾淨、房屋鱗次櫛比,遊人如織。
數據顯示,小崗村已初步形成一二三產融合發展格局,特別是紅色旅遊、鄉村旅遊、休閒觀光農業、電子商務等新產業新業態蓬勃興起,2017年接待遊客74.2萬人次,旅遊總收入1.2億元,帶動農民增收230萬元。2017年,小崗村集體收入突破820萬元,比2012年翻一番,5年年均增速14.9%。
正煥發著勃勃生機的小崗村,堅定不移地走在改革開放之路上。
△小崗村大包幹的生死狀。攝影 /上遊新聞記者 牛泰
大包幹生死狀,故意寫了三個錯別字
上世紀七十年代,皖東農村生產停滯、經濟困難。
1978年,鳳陽又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災,被當作能人請回來的小崗生產隊幹部嚴宏昌,連野菜糊糊也吃不上了。
「一家人就這樣被餓死?不行。」心裡有了答案後,嚴宏昌開始行動了。
10月的一天,他跑到堂哥嚴學昌家中問,想不想分田單幹?嚴學昌說,集體幹活,磨洋工,單幹好。沒過幾天,他又悄悄跑到村民關庭祖家中,「一畝自留地上,頂二十畝生產隊的地,分田單幹?」關庭祖說,幹。
靠著單線聯繫,嚴宏昌跑遍了生產隊20戶人家,大家都表示願意分田單幹。
1978年11月24日,在村民嚴立華破草房內,20戶人家派出的代表們,神情緊張地在一張字據上寫下名字,按下了21個紅手印,把村裡的田地分給各農戶。作為牽頭人,嚴宏昌按了兩次,20個人手印的上端有他單獨的一個手印。
△鳳陽縣小崗村的大包幹紀念館。攝影/上遊新聞記者牛泰
佔地30畝,位於小崗村東頭的大包幹紀念館,向世人展示著這張生死狀。紙張雖已泛黃,但字跡鏗鏘有力。生死狀上寫著:「我們分田到戶,每戶戶主籤字蓋章,如以後能幹,每戶保證完成每戶的全年上交和公糧。不在(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如不成,我們幹部作(坐)牢剎(殺)頭也幹(甘)心,大家社員也保證把我們的小孩養活到十八歲。」
大包幹紀念館內,聽著解說員講解當年按手印往事,前來參觀的一些花甲老人嘖嘖稱讚「要膽識,要膽識。」
「隊裡20戶人家,兩戶是家屬代按的,不算數,我牽頭的按了兩次,所以一直說是18戶籤下生死狀。」時至今日,嚴宏昌說,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張生死狀拉開了中國農村改革、全國改革開放的序幕。當年只想多收點糧,不想吃野菜糊糊了。
生死狀上為什麼會有錯別字?嚴宏昌笑了笑告訴上遊新聞記者,「在」字確實是寫錯了。他與新中國同歲,共產黨是救命恩人,雖抱著殺頭的最壞打算,但心裡總覺得不會坐牢,不會殺頭,更不會如此甘心,所以故意寫成了「作」「剎」「幹」。
一天只睡兩小時,拼命在地裡幹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分田單幹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
「我被帶走了,地委就保我,我又回家了,白天,天天有人找我談話。那一年心理負擔挺重的,不停地抽菸葉子。」嚴宏昌說,1979年幾乎一整年,他白天幹不成活,全是妻子下地。可妻子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60畝土地,他就趁著晚上去幹,經常一天只睡兩小時。
辛勤的汗水換來了豐收。1979年10月,他收了兩萬多斤麥子。他自己留下3000斤當口糧,剩下的全賣了。除去還隊裡的外債,那年他賺了200多元錢。
到了1980年,再也沒有人找嚴宏昌談話了。可他家依舊門庭若市,來自全國各地的人上他家學小崗精神,他又只能趁著晚上去地裡幹活。
籤生死狀的時候,嚴宏昌有140多斤,一年下來瘦到了110多斤。可他一點也不覺累,他總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要與時間賽跑,他要把之前耽誤的時間趕回來。1980年,60畝地,一季麥子收了2萬多斤,一季稻穀也收了兩萬多斤。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到了1986年,嚴宏昌有了6000多元的存款。那年他幹了一件大事,花4800元買來了一臺21英寸的黃山牌大彩電,這臺彩電是十裡八村的唯一一臺彩電。嚴宏昌當起了放映員,只要不是農忙,鄉親們總會來到他家看電視。門前空地上,全是歡聲笑語。
「不愁吃穿了,就想豐富下業餘生活,所以買電視。最多的時候有100多個老鄉來我家看電視,電視劇《霍元甲》給我們小崗村民帶來了很多快樂。」嚴宏昌說。當年的稀罕物件,早已淘汰,被他當廢品賣掉了。
分田到戶10年,嚴宏昌不愁吃穿,買了彩電的嚴宏昌又幹了一件大事:推掉了茅草屋,住上了水泥房。
△嚴宏昌坐在自家平房門口。攝影/上遊新聞記者牛泰
跑市場搞養殖,拉贊助幫村民交提留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不安於現狀的嚴宏昌養起了雞、鴨、豬等家禽。最多的時候,僅鴨他就養了一萬多隻。養之前,他就找好了銷路。
「去城裡的市場,先找好了商家,鴨要出欄的時候,就讓他來收。用現在的話來說,算是訂單式銷售吧。」嚴宏昌說,當時他種糧食一年能賺6萬元左右、養殖可賺8萬元。那時,城裡人的工資只有幾百元。1999年的時候,他在平房上面又加蓋了一層,一層平房變成了二層樓房。
籤生死狀後,嚴宏昌沒有再擔任小崗村幹部。直到2000年,村裡舉行不記名投票選舉,他高票當選村主任職務。就任時,他向村民許下諾言,不讓村民自掏腰包,交提留款。
彼時,和許多農村一樣,小崗村村民負擔重,村民們每年總共要上交10多萬元的提留款及稅費。為此,嚴宏昌專程跑到合肥一煙廠,找到煙廠負責人。「我小崗村這麼有名,你就生產小崗村牌香菸,每年幫村民把提留款交了。」兩個多月後,不同價格的「小崗」牌香菸問世,村民們沒有再交過提留款。
為了壯大村集體經濟,嚴宏昌又拉來贊助:5臺小貨車。經招標,小貨車都招租了出去,承租人每年向村委會按時交納租金。
「我剛當村主任時,村裡的帳上一分錢都沒有,還是我給會計拿了200元錢,讓他建帳,等到了2003年,我卸任村主任職務時帳上有27萬多元。我告訴下一任,用這錢改善一下村裡的基礎設施,發展發展二三產業。」嚴宏昌說。
嚴昌宏的繼任者們正是如此幹的,一條雙向4車道是小崗村的主道,每個路口都裝有紅綠燈;寬闊的馬路邊坐落著健康產業園、小崗村大酒店、農產品示範基地。兩排徽派建築是村民的民宅,民宅間夾著一條乾淨的小道。
2003年,農村稅費改革在全國推廣開來,壓在小崗村村民身上的重擔再也沒有了,卸任村主任的嚴宏昌又一頭扎在種糧和養殖上了。
到了2009年,他在二樓樓房上又加蓋了一層,原來的茅草房變成了三層高的小洋樓,洋樓有兩個門,一半分給了二兒子,一半分給了四兒子。小洋樓的不遠處,還蓋了一棟樓房,他把這棟房給了五兒子。嚴昌宏自己則住進了小洋樓後面的平房內。
儘管嚴宏昌已經69歲,但他還是閒不下來,在後院開了一塊菜地,每天都要去勞作一番。堂屋的角落裡有一個大紙袋,整齊地裝著廢煙盒、牛奶盒,「不幹點活,渾身難受。廢品存著,可以賣錢。」
△小崗村夜景。攝影 /上遊新聞記者牛泰
培養出博士兒子,嘆亡妻跟他沒享過福
如今,當年籤生死狀的18人中已有8人過世。在世的10人時常在村裡碰面,時常去村裡開會謀小崗村的發展。見面時,他們很少聊當年的往事,更多的是拉拉家常。「你老二搞的電商,越做越好啊,幫村裡賣了不少東西。」「兒孫自有兒孫事,他們幹他們的。」
嚴宏昌共有五個兒女。兩個女兒嫁在小崗村附近,二兒子放棄了上海的事業,在村裡辦起了電商平臺,幫村民銷售特色農產品和收發快遞,上遊新聞記者看到,在短短十分鐘內,就有兩撥遊客走進營業部,出門時他們手裡拎著小崗村土特產;四兒子從部隊退伍回來後,成了小崗村有名的種糧大戶,還是種著當年分田單幹時分到的60畝地;學歷屬小兒子最高,是博士,還在加拿大留過學。
嚴宏昌介紹,他的教育觀念是,只要孩子會讀書,一直供;實在讀不了,就鼓勵往其他方面發展,「條條大路通羅馬」。
嚴宏昌的小兒子出生於1980年,他從安徽一所大學畢業後進入電視臺當主播;他離職去中山大學讀研時已是電視臺的中層幹部;接著又去了加拿大讀博;回國後,先是在通訊社工作,現在在南方創業。
△嚴宏昌在擦拭亡妻的照片。攝影/上遊新聞記者牛泰
嚴宏昌自說,他的觀念其實很傳統,小崗村是他家的根,走再遠,都要回家。受此影響,小兒媳和小孫子都在小崗村生活。
按嚴宏昌的話來說,他現在是一個退休老頭,每天村頭地裡溜達溜達,陪陪孫兒孫女,看看書讀讀報,接到通知後去村裡開會,發揮發揮餘熱,日子很是安逸。
生性堅強的嚴宏昌,每天都會想起亡妻,心頭就會一陣作疼,「2015年4月9日,老伴早上起床說胸口疼,沒一會就走了,心肌梗塞。我每走一步,都是她在背後支持;現在該享福的時候,卻走了。老伴跟著我苦了一生。我把她的遺像放在房間裡的梳妝檯上,我要天天陪著她,和她說說話,告訴她,咱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小崗村建的比城裡還好。」
上遊新聞記者牛泰 發自安徽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