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乘同一條船飄蕩在湖上。
一條三步之長、一步之寬的小船,他與她各坐兩端。日光之下,湖水是藍綠的,臉上的曬斑清晰可見。
夜不用等就會來,在鏡頭銜接的瞬間。
然後裸露雙腿,剝去衣裳。白色的繃帶與暗棕的胸膛相稱。那裡,有一顆子彈曾被打入,又被取出,此刻洇出暗紅的花。
她撫過他的傷處,再撫過他的腰身,觸感是勾引。
月亮出來了嗎?微光落在身上。
是誰在繾綣似地喘息,又是誰低吼般地喟嘆。沒有根,也沒有巢。鹹澀的味道,要撩一把湖水漱口。
是誰發明了槍讓人中彈,又是誰發明了電影在此刻悼念。尋到根,也尋到巢。齒輪旋轉至中間。
朋友你知道嗎,聚會一開始,分別就在倒計時——
《南方車站的聚會》
The Wild Goose Lake
2019.12.06
《白日焰火》之後的五年,刁亦男近乎神隱。極少露面,鮮少報導。
想到他時,我猜測他獨居在郊外,白日俯首寫作,夜晚看各式影片,空閒時便去散步。
這樣的猜測,全因他身上那股文人的疏離氣質。
68年生人的刁亦男是中戲文學專業出身,拍電影前一直從事先鋒戲劇的創作。
他稱戲劇為自己的第一情人。
2000年後,他欲為情人披紗,便動了拍電影的念頭。從《制服》《夜車》到《白日焰火》,再到今日《南方車站的聚會》,時間跨度近二十年。
而相較賈樟柯之於山西汾陽,畢贛之於貴州凱裡,那濃到化不開的鄉愁羈絆到刁亦男這兒也全都散了。
他是漂泊無根的。
《制服》的拍攝地在西安,《夜車》拍攝地在甘肅平川,《白日焰火》拍攝地在哈爾濱,然後他又跨出北方向南,來到湖北武漢,攛一場南方的聚會。
上:《制服》西安 中:《夜車》平川
下:《白日焰火》哈爾濱
很久之前他就講,拍電影最開心的事是「看景」,提前踩好拍攝地,想像故事在此處發生。人物的鮮活氣息就會冒出來,空氣中能捕捉到情感的絲絲連連。
然後,他將男人放進去,再將女人放進去,將逃亡者放進去,再將追捕者放進去。
他手上持著一把槍,決定人物的生死命運;他手上還攥著一把刀,用來切開社會的脈絡肌理。
一場野蠻的田園實驗就這樣開始了。
1
困獸之鬥,源於真實
刁亦男曾經表達過對丹麥導演尼古拉斯·溫丁·雷弗恩的熱愛,尤其推崇那部《亡命駕駛》。
以此出發,就不難理解他為何選擇胡歌出演男主 周澤農 。
胡歌與《亡命駕駛》的男主瑞恩·高斯林相仿,同樣適合扮演寡言的男人。外形俊朗,氣質憂鬱,和周遭環境有點脫離,抿嘴咬牙時透著狠。
走路時像背著重擔,正如周澤農身上背負著命案。
上:瑞恩·高斯林 《亡命駕駛》劇照
下:胡歌《南方車站的聚會》劇照
而桂綸鎂扮演的女主 劉愛愛 ,瘦弱又單薄。因為五官乾淨,所以不論發呆亦或是說話,神情總是純真又倔。
這種純真與倔又因欺騙性而生澀發苦。
私下裡,她做著陪泳女的工作。與陌生的男性遊客出海,保守的衣服下是各式泳衣,根據出價提供全套或半套服務。
就這樣,在南方的火車站臺,周澤農和劉愛愛相遇。
一個殺人犯,一個陪泳女。
他隱在暗處,她穿著紅衣向他借火,問他是不是周澤農, 並告訴他,他的老婆沒敢來,幫忙聯絡的老鄉找了自己前來接頭。
原來,周澤農是一夥盜車賊的小頭目,出獄後重操舊業,卻在一場幫派衝突中誤殺了警察。
為將他緝拿歸案,警方開出30萬的高額懸賞金。
周澤農決定不逃了。
他叮囑手下,去尋找自己五年未見的老婆(萬茜飾),由她來舉報自己。這30萬他要留給妻兒。
但妻子已在警方監視之下。敵對仇家亦在找他,要取他的命也要拿他換錢。
面對初次見面的劉愛愛,是敵是友,難以分辨。
片中有一段鏡頭,劉愛愛向周澤農講她的計劃,火車呼嘯而過,掩蓋住人聲。
從頭至尾,兩人是通力合謀,還是中途叛變,刁亦男設置了一個謎面。 而謎底,就在影片的細微之處。
這個故事的雛形,早在《白日焰火》之前便已構思好。直到相似的新聞被報導,在現實中尋到依據,刁亦男才決意將其拍成電影。
2000年左右, 東北就有一逃犯 ,得知懸賞自己線索的獎金高達10萬,便跑去找小姑,希望用自己給親人換一筆錢。
影片伊始,周澤農參加的偷車地盤劃分集會, 原型是2012年在武漢舉辦的全國小偷代表大會 。來自30多個省份的小偷匯聚於此交流經驗、劃分地盤,舉辦盜竊比賽。
圖源:一條
劉愛愛的陪泳女身份, 是廣西北海銀灘常見的女性職業 。她們借「陪泳」之名拉客斂財。頭頂上的帽子,一為遮陽,二為區分同行。
北海銀灘陪泳女
圖源;網絡
電影當應如此,它 無限拉長夢的邊界,揉擦掉地域阻隔,將戲劇衝突堆疊到這個名為野鵝塘的城中村,從而鼓譟出一隅柔黃溼粉的浮世繪。
它是真實與想像的混合物。
圖源:華語創作者全記錄
2
電影技法,暗夜秘戲
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有一論斷: 「電影是以餘味定輸贏的」 。
我深以為然。
在看完《南方車站的聚會》坎城首映後,昆汀就曾坦言: 「這是我近幾年看過最美的電影,看完電影的第二天我更喜歡它。」
初看時,昆汀覺得有些不滿足,因為劇情是可預測的。它的敘事目的並非是想與觀眾共赴高潮,而是兜兜轉轉求了個死局。
流於平庸,顯得瑣碎。
但等到第二天,電影的後勁襲來,你會愛它血腥殘忍的氣味,也會愛它汙濁之下裹藏的美感。
如一影迷所言:「刁亦男用近乎執拗的視覺光影,為這場奇遇著上如夢似幻的腳註,更製造了專屬於他的血腥奇觀。」
這將是今年得以在影院看到最大尺度的血腥表演。如若不是,那也會是最美的血腥表演。
吊車足以割頭,雨傘亦能穿肚。
想像力是最強勁的暴力。
片中,霓虹燈彩,暖色光暈隨處可見。 高飽和度色彩之下,黑暗也更加濃鬱。
據統計,在總計106場的戲中,夜場戲達到71場。
而在城中村這個破舊房屋與山共脊的地方,雨時停時下,周澤農時藏時跑。
地理空間與晃動的影子也形成某種互動。
恐懼、未知、人物之間的壓制關係被凸顯的淋漓盡致。
電影有幾處更是神來之筆。
一處是蒙太奇處理。
在警察追捕逃犯時誤入動物園,被捕者驚恐逃亡,追捕者心驚膽戰,人物與動物惶惶的眼神交替出現,看得人脊背生寒。
一處是超現實主義的手法。
周澤農躲到一間破舊的小屋,牆上張貼的各色報紙幻化為實景,轟隆隆發出聲音。
他發現世界上有這麼多地方,卻已逃不出去。他舉槍瞄準牆壁,卻開不出一槍。
另有一處,周澤農走在路上,背景牆是規劃在圖紙上的高樓景觀。與他的鬼祟落魄形成強烈對比。
但該片一如黑色電影的典型特徵,電影的構圖張力遠優先於演員的形體動作。
敘事上也不再力求真實、完整、流暢。
正如《美國黑色電影全景》中,用到的五個詞來形容這類電影, 「夢幻的(oneiric)、怪誕的(bizarre)、情色的(erotic)、矛盾的(ambivalent)和殘酷的(cruel)」 ,並總結道,黑色電影 「在這些不連貫的暴力中有種夢的味道」 。
這也是為何觀影之後,會覺得演員表演不及視聽語言讓人印象深刻、敘事跳躍割裂的原因。
即使如此強烈的個人風格在現今大環境中稀缺難見, 但過度強調形式美學 ,反而 忽略掉影片背後沉重的社會議題,亦是得不償失。
3
貪於匯聚,困獸猶鬥(含劇透)
「《南方車站的聚會》之目的,並非討論個體行為的正義性。「
「 而是試圖以周澤農為案例,切開當代中國的社會學肌理,用一場逃亡作為顯微鏡去看一下這片土地之上此刻的斯人斯景。」
在影片中,有四次大型「聚會」。
以周澤農為首的盜車團夥集會,正與公安為抓捕他的開會相對應。
有意思的是,前者對著地圖劃分偷車管轄區域,後者則對著地圖劃分警力調查區域。劃分方法上,兩者竟無太大差別。
上: 小偷集會 下: 公安開會
另兩次,警察在抓捕周澤農時組織居民集會,與劉愛愛誤入的拆遷戶集會相對應。
前者事不關己,居民還摔了暖瓶以示抗議;後者事關個人利益,則是人人積極參與。
這也達成了一種默契的生存之道,麻木冷漠的大多數人以這樣的邏輯智慧獲得生存空間。
影片有金剛怒目,亦有菩薩低眉。
萬茜飾演的妻子與桂綸鎂飾演的劉愛愛成為該片溫情的背面。
前者在警方要求配合時,仍憑著女人的直覺袒護著在逃的丈夫周澤農。
後者作為典身賣命的陪泳女,亦存有惻隱之心。
她們被捲入一場雄性的血腥較量,倉皇地躲避著近在身前的搏鬥廝殺。兩人成為男人們的砝碼與工具,也成為這背後的調和與意義。
而因誤殺踏上逃亡之路的周澤農,在結識劉愛愛後,兩人達成了某種默契。
他們有相似之處,都護著一個包晃蕩在路上,無法紮根、疲於奔命。
文章開篇寫到兩人在船上的情慾戲,算是全片唯一鬆弛的地方, 我猜他倆之間是沒有愛的,那一刻相互慰藉的成份居多。
在那樣的處境下,人性是瘋狂且悖德的。
影片最後,周澤農穿著阿根廷中鋒9號巴蒂斯圖塔球衣,與警察槍戰。
巴蒂是戰神般的存在,球場上的他有暴力美學之稱。但正如同在2002年世界盃對戰瑞典時那樣,結局是淚灑綠蔭,巴蒂在黎明前倒下。
這像極了周澤農的死亡預示。
「他依靠出眾的個人意志與家庭至上,穿過不義,穿過背叛,穿過陷阱,最終在彼岸之前倒下。」
但,又有千百個周澤農、劉愛愛在街頭與你擦肩而過,被擁擠的人潮、嘈雜的歌聲所淹沒。
你不知道,為什麼他會以偷為生?你不知道,為什麼她會賣淫求存?
有人以微薄之力為其寫書立傳,然又誰敢為千千萬萬的他們買單。
片尾,那首《美麗的梭羅河》唱起: 萬重山送你一路前往,滾滾的波濤流向遠方。
還記得嗎?那個雜技團裡的投幣人也唱過。
周澤農像她一樣卡進了名為「社會」的瓶身。
我想起胡歌說:
周澤農就像一隻風箏,風箏不屬於天空,也不屬於大地——他沒有真正飛翔的能力,所以不屬於天空; 他也沒有在陸地行走的能力,所以不屬於大地。
對於整個世界來說,他格格不入。 但是在生命結束的那一刻,你卻可以順著那條線,找到他真正牽掛的人,在他冷漠的外表下,感受到他溫暖的地方。
悲壯的是,有一種死足以媲美生。
1.《〈南方車站的聚會〉不連貫的暴力有種夢的味道》,曾於裡,2019.12.6
2.《一條專訪導演刁亦男:越是黑黢黢的人,身上越有光》,一條,2019.12.7
3.《〈南方車站的聚會〉有金剛怒目,更有菩薩低眉》,猴太歲,2019.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