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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左傳
李 左
作者父親
我是李左,我為父親寫傳。願時間為軸,往事為刻度,記錄下父親李水德辛苦勞動不斷求索的一生。
在許多人心裡,父親的一生是波瀾壯闊的,雖然他出生在農村,最終並沒有什麼顯赫的財富,但他的那份拼搏奮進精神,卻是其小傳裡最紅的火光。
他八歲喪母,與父兄三人相依為命,一路受盡貧寒之苦,據說他曾經歷了一隻腳上穿布鞋、一隻腳上穿撿來的黃膠鞋的困頓境遇。當然,出生於上個世紀中期的父輩們大都是相同的飢餓,相同的窘迫。他們成長於放羊坡上,他們掙扎在溫飽線上,他們用不屈的鬥志為自己開創了人生的勝境。我的父親便是其中之一。
雖然早年極其艱辛,但父親的小傳我將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寫起,因為那個時候起我懂事了,有意無意地見證了他一路的打拼。
那是我七八歲時,準確地說是1982年,我爸爸突然開始養蘑菇,至少在我看來是那樣地出乎意料。那時在《採蘑菇的小姑娘》裡唱過的,雨傘一般的白嫩東西,便驚喜地出現在了我的身邊。
它們被培養在一個個粗口罐頭玻璃瓶裡,瓶底是鬆軟的鋸末,瓶口用一張透明塑料膜封嚴。印象中,它們長得很快,但是極其害怕細菌,一般情況下我是不被允許進入那個熱乎乎的、散發著濃濃腐木味的房間去的。
作者父親、母親
父親年輕,創業太過認真,總是用苛刻的要求命令我媽和另一個阿姨工人這樣做或那樣做,一房子玻璃瓶,上下三層的木頭架,一株株奇異的白蘑菇。它們長勢不錯,卻很少有人問津。時間不長,便都從我家消失了,原因是當時的人還不怎麼習慣吃蘑菇。
我們只留下了吃蘑菇的美好印象。媽媽細心地把蘑菇切成小方塊,炒了拌麵吃。在那些只吃土豆白菜的歲月裡,我覺得蘑菇的好吃勝過了肉味,有一股子木質的騷情或三月的誘惑,它的光滑、軟嫩是世間少有的佳品。唯獨父親,無暇去品嘗那些奢侈的美食。
他的眉頭,總擰著一股子解不開的愁結。全家七口人都靠他養活,貧瘠的土地生產不出豐厚的玉米棒子來供應吃喝,而且父親他肯定也不屑於拉著牲口車在黃沙坡上蝸行。
於是沒有多久,我家就開始養兔子。1983年,在新買來的大隊的舊牛圈裡,表兄國紅在院子當中壘起了正宗的兔子窩,上下三層,磚木結構。小門是用鐵絲網釘在木頭架子上做成的,門框上還可以掛小鎖,多數是插一個木棍頂鎖用,目的是防止兔子從門裡竄出來。
別看兔子溫馴可愛,它的「吃」與「生」的兩大本性卻是驚人地可怕。我們家裡人天天上山挖野菜,荊棘扎的人生疼,我們都練就了一雙鐵手。天天拖著化肥編織袋跋涉在山嶺各處,小小年紀的我都覺得自己成了採集百草的李時珍。
都知道小兔子愛吃蘿蔔愛吃菜,成袋成袋的胡蘿蔔被買了回來,成袋成袋的玉米粒也被買了回來,反正怎麼也不夠吃。起初是100隻種兔,但很快繁衍了幾百隻,哪哪都是兔子。隨便壘起磚頭圍牆都要圍一群兔子,大竹篩子裡是兔子,鐵籠子裡是兔子。兔子還要在兔子群裡橫衝直撞,它們自然也餓得很快。
每到飯點,我媽媽還在兔子窩外面的大路上,遠遠就能聽見它們用兩隻前爪拍門打扇的聲音,節奏緊促,如急雷滾雨。拿起飼料袋挨個餵一圈,都跑的人腿軟。「千萬不能養有嘴的東西!」多年以後,我媽媽依然心有餘悸。
那時我們總是不分時日地拔草,當然有露水的草是不能拔的,兔子吃了要拉稀。村裡的年輕小夥子們也加入到這個行列來,他們一口袋野菜能換幾毛錢硬幣,為此也常常累得喘粗氣。那種共同的勞累,恐怕至今都記憶猶新。全家人都高度投入,記得有一次大姐貪玩,沒有及時挖回野菜,被父親狠狠斥責,還生氣地把她的白涼鞋扔出去了老遠。
父親為什麼這麼嚴厲?因為他是那成千上百隻的兔子的「爹」,它們的性命如何,全靠他掌舵。他當著廠長還當技術員、銷售員,他連草都顧不上拔,又忙又難,家裡還買了許多養兔子的書籍。
起初他養兔子也是門外漢,看見小兔子出生了就用手去幫忙,結果壞了,大兔子不要小兔子了,可能是因為有了人的氣息。後來就只是瞪著眼橫著心,看那剛落地的五六隻沒毛的紅肉糰子自己翻滾,默默地盼它快點被兔媽媽餵奶。
當時的父親必然有我所不知道的艱辛。幾百張嘴靠他一個人主宰命運,他怎麼會有半分鐘的輕鬆?只不過我還小,尚且不能懂得他嘆息背後的深沉。
只有一個情節使我深刻難忘。大夏天的,毒日辣曬,帶一頂破草帽的他,站在兔子窩邊,一隻一隻地給兔子治蘚病。左手端了煤油瓶,右手拿了棉花棒,把兔子夾在腋下,扳開腳趾,往那患處蘸上煤油去塗抹。一隻兔子四條腿,幾百隻兔子多少條腿?太陽底下,他的影子成了腳底的一個黑圓,而他依然一絲不苟,執著不動搖。
他渾然忘我地站在那裡細心認真地塗煤油,看似一臉平靜,實則滿心焦灼,經常對我叫他「回去吃飯」的喊話理都不理。
我怕他的認真,爺爺卻惱他的認真,說不去地裡幫忙鋤穀子,莫非是養了祖宗?!
任是祖宗般的禮遇,最虔誠用心的飼養,那些兔子也沒有為我家帶來巨額利潤,似乎很快,就全被處理完了,原因是國外的長毛兔衝擊市場,國內不再大量收購兔子。於是這場轟轟烈烈的養兔經歷便像夢醒一般從我們身邊消失了,偶爾聊起的是30號的那隻白兔子可愛,58號的那隻灰兔子頑劣,茶餘飯後,不勝唏噓。
作者父親、母親
命運多舛,勞而無功。我以為泥腿子出生的父親會因此偃旗息鼓,安心做回一個農民,畢竟人生四十,白髮已生。可誰曾想,還有更大的折騰在改變著我的認知。
父親這傢伙搭乘上了改革的東風,1984年一口氣買下了兩輛客車,辦起了武鄉第一家私人客運——武鄉水德客運公司。開天闢地的一件大事,簡直就像山溝裡響起了驚天大雷。
我瞬間覺得自己身價百倍,有這樣的父親是一種多麼榮耀的幸運!父親自強不息,永不言敗,是一面開拓進取,奮發有為的招展大旗。
這面旗很快在武鄉境內引發了風暴,尤其是原運輸公司的震動,他們不願意壟斷局面被打破,便製造出千百個理由來阻撓遏制,父親的鬥爭是以無休止的發展阻力為對象的。
這個世上有許多想不到的情形存在。我家的客車在本來就不寬闊的路面上行駛,而那輛被派來作難的破舊客車就尾隨緊逼。幾次險象環生,父親不懼挑戰,但是絕不能以車上乘客的安全作為代價,結果勉強支撐不到兩年,水德客運公司便解散了。一紅一藍的兩輛大客車相繼賣出去了,來自外地的司機叔叔們也東走西散各自回家了,只留下一沓沓的舊車票,在不老的時空裡微微泛著黃光。
閒下來的父親在窯洞裡打起呼嚕,享受著一個又一個看似寧靜的午覺。我悄悄打量他,個頭並不是很大,在土炕上蜷縮著。眉心的結隱約起伏,像是解而未散。
父母親天天商量著做什麼好,究竟做什麼才能適銷對路穩妥獲益,他們收腸刮肚地想點子,找思路,不斷確定,又不斷否定,直到有一天他們突然決定要做一雙皮鞋!
對,就是要做皮鞋,咱開一個北方少見的皮鞋廠,鞋可是人人都需要啊;況且天底下沒有做不成的事兒,只要去努力!於是在1986年盛夏之末,他們扔下家裡的我們,連同村裡的一位阿姨外出學藝去了。
他們一走就是幾個月,直到歸來時,我的小妹已經認不出媽來了。看見隨同他們一起歸來的南方做鞋師傅們,我控制著對媽媽的思念,久久不敢上前與他們說話。
父親又開始了一番我不懂的忙碌,在養過兔子的舊牛圈裡要開辦出一個皮鞋廠來,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在村人的鄙夷冷笑中,在領導們的半信半疑中,豁達皮鞋廠歷經百難,總算還是誕生在了世人面前。
材料倉庫、幫工車間、底工車間、成品倉庫……小小鞋廠,五臟俱全。媽媽負責內部技術,廢寢忘食地要提高自己的工藝,一次次出錯,一次次改進;爸爸負責各種運作,買料,銷售,鞏固,推廣……以一個赤誠之人的本真與各種外部關係打著交道。
生意極盛時,便是訂製鞋多得做不過來,我們已經沒有原來家的感受,由一個僱來的大師傅負責做飯,家即工廠。但還是忙不過來,別開始招兵買馬,村裡心靈手巧的人們先後參加進來。那時,叮叮噹噹的錘子敲擊鞋楦聲與姑姨叔哥們的笑語歡歌聲,響徹在廠房的上空,融合在門口大槐樹濃密的綠蔭裡。
村以廠名,人因鞋紅。許多鮮紅的榮譽證塞滿抽屜,下北漳的皮鞋廠蜚聲縣內,父親終究以超人的膽魄為自己贏得了該得的榮光。
繼續拓新。1995年6月29日,皮鞋廠搬遷至縣城境內,租寄在原百貨公司的舊院內,逐漸擴大;同步辦起的豁達鞋都以銷售各類新潮高檔皮鞋,而大肆引領縣城的時代先聲。
一手加工,一手銷售,父親把兩張牌打得恰到好處,生意風生水起,事業如日中天,應該是父親人生的巔峰時刻了吧。我依然沒有走進父親的事業核心,而是因為讀書之故流浪在他鄉異地,偶有電話回家,聽到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忙碌,而我確信,忙碌背後是我所不曾體會到的創業之甘欣苦澀。
那段日子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多年以後,每當我走在街上,或坐在公交車上,我都會被陌生人認出來,說「你是鞋都那家的人吧?」,因為我們姐妹與父親都是同樣的國字臉,同樣的倔強高鼻梁。每當我聽到類似話語時,深感驕傲。口碑,口碑,不就是應該如此嗎?無形之譽,卻是實實在在的榮耀。縣裡人對鞋都隆重深刻的評價,讓我深深體會到父親所有付出所換來的巨大成功。
作者父親在修鞋
五十五歲時,父親的噩運突至。那是2004年春天, 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置他的事業於萬劫不復之地。幾經掙扎,豁達事業於風雨中不幸零落。梁傾牆倒,父親全力以赴的信念大廈轟的一下坍塌倒地了。
他病了,嘴角左斜,重度腦梗,經過搶救緩慢痊癒。病雖可醫,但痛難治。幾乎是瞬間之內,他老了,莫名的滄桑佔據了他的心靈。他不安如棄子,靜默地被遺棄在歷史的車輪之後。仿佛是自己錯了一樣,他消化著好幾年的不開心。
我們全家自然也是水深火熱,陷入一種現代人所無法想像的窘迫處境。但淚水從來不是最好的武器。父親的雙眼渾濁了,眼袋腫脹了老高,但從來不孕育淚花。六十多歲的他,竟然開始了修鞋生涯。
一雙臭鞋,捧在手心,精研細磨,反覆度量,這是父親的日常。古稀之年的他,依然帶著老花鏡,繫著藍圍裙,耐心地修理著一雙雙皮鞋。
沒有抱怨,沒有疲倦,他似冷卻的熔巖在重構自己的巢穴。距離宏夢是遠了點,也沒有壯志可言,但他淡若處士,生活簡單,心靈安然。
吃一碗熱乎的手擀麵,父親會禁不住高喊一聲:「我好幸福!」我知道他是由衷的吶喊,當一個人經歷了成敗悲歡,便會明白許多外人理解不了的平凡。
父親是偉大的,具有不服輸的闖勁,屢敗屢戰,生生地活成了武鄉縣內的拼搏圖騰;父親是卑微的,沒有擺脫貧窮的命運,在他風燭殘年時遭遇了命運最無情的嘲弄;父親是豁達的,縱觀他的一生,有風起浪湧的澎湃,更有業毀夢碎的悲哀,但他從未放棄努力,而是以苦為樂,找到了生存的意義,獲得了生命的滿足。
晨光之中,父親舒展拳腳,打出一套漂亮的太極拳,母親在菜地旁陪伴,正彎腰侍弄新發的小菜苗。一切歲月靜好,都在此般境界中畫上完美句號。
我是李左,為我的父親作傳。願文字能記錄下他的奮鬥,他的精神,他的豁達;願此簡短小文,成為他一生不懈勞動的最佳註腳。
註:此文獲得全國第三屆勞動者文學獎
作者簡介:李左,本名李麗琴, 教師,武鄉縣作家協會會員,《蜀葵花開》編輯。
李左文章匯:
再上分水嶺
冬至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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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水嶺小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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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咀嚼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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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如戲,功德滿箱
擇字為友,一生何求
我欠爺爺一場慟哭
三景齊秀,武西探幽
今天,想念姥姥
與春天談一場戀愛
一條藍色的河流
鄉愁的真相是鄉鄰
放生花骨朵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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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主 編: 採 禾
小 編: 君 鈺
蜀 葵 花 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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