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舞山下,五溪河邊,白淨的沙灘映襯著黑牯那矯健的身影,它毛色似黑緞,光亮耀眼;眼睛像鈴鐺,寒光逼人;頭頂上兩隻犄角恰如兩把彎彎的鋼刀,永遠向前揚起。它時而抬頭聽聽河水潺潺,時而低頭尋找幾根青草啃啃。突然一聲驚心動魄的槍響,黑牯好像猛然受了驚嚇,前蹄收緊,全身直立,哞哞哀鳴,緊接著槍聲大作,河水飛濺,黑牯就像磐石一般沉重地砸在河裡,渾身一陣抽搐,痛苦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是「深挖洞,廣積糧」的年代,為了稻田裡多收幾粒穀子,積肥運動一浪高過一浪,茅廁牛欄豬圈雞窩鴨舍挖得見底了,汙水溝垃圾凼掏得空空如了,就連睡房角落裡馬桶底下那一層硝土也刨了又刨,擔到田裡作了底肥。
還沒完。上面再次號召社員們向廣闊的原野要綠肥。西山生產隊的社員們,不論男女老幼,不論清晨傍晚,個個擔著箢箕籮筐,帶著鋤頭茅鐮,在隊長一堂的帶領下,向著田間地頭,向著深谷高崗挺進。他們剝了這山的綠衣,剃了那山的光頭,屋邊路邊田邊溝邊的雜草連根刨去,就連樹上的葉子都要摘到樹尖尖上去。不消幾天工夫,放眼四望,滿目儘是枯燥單調的黃色,青山綠野仿佛一夜之間衰老了,變成了僵臥在天幕下的瘦骨嶙峋的老人。
以草料為食的黑牯,軀體裡幾乎每時每刻都膨脹著飢餓和煩躁。它總是在欄裡咆哮,騰躍,頂撞,谷籮大的青石砌成的牛欄,在它的吼叫下瑟瑟發抖,胳膊粗的欄杆在它的撞擊下,斷了不知多少根。放牛的社員每回還來不及打開欄門,卸下欄杆,它就迫不及待地從斷掉的柵欄之間縱身躍出,然後逢山翻山,遇河跨河,一路狂奔,一路嘶鳴,不斷地搶吃著莊稼,不斷地惹是生非。
老弱病殘的同類見了它絕對是望風而逃,懷春的異性見了它,一副待理不理的樣子。黑牯毫不客氣,直起身子,從背後撲了上去。那些血氣方剛的公牛嫉恨透頂,奮勇上前,與它作殊死的搏鬥。看牛鬥架,就像聽人講鬼故事,看牛伢子們既惶恐又興奮。他們躲在巖石背後,扔沙子,呼號子,人和牛一時把荒山野嶺鬧騰得天昏地暗。黑牯常常要將對手從山頂殺到山腳,又從山腳殺到河谷或田裡,直到對方角斷了,腿折了,陷進沙裡泥裡不能動彈,這才噴著響鼻,甩甩雙角,揚長而去。
其它牛,生產隊都是以每天二分的工分,承包給了各家各戶飼養。而各家各戶大都分派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拿根細細長長的竹梢就可以把牛漫山遍野趕去了。可是黑牯的放養,一堂本來是要承包到戶的,但那是燙手的山芋,爛眼的藥,哪個敢接手呢?一堂不得不派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用禾槍扁擔代替竹梢來看管它。黑牯一出了牛欄,就成了一匹狂放不羈的野馬,見了莊稼就如餓虎撲羊,不顧死活地大吃大嚼起來,哪怕兩個小夥子揮起手中的禾槍扁擔沒頭沒腦往死裡猛砍,它還是照吃不誤,決不放口。一回又一回,小夥子們的禾槍扁擔不知打斷了多少根,但它還是我行我素,死不悔改。村裡人見了黑牯,就好比見了虎狼,見了惡魔,唯恐避之不及。黑牯簡直成了十裡八村的一大公害。
三歲的黑牯雖然長得高大健壯,威風凜凜,但牛軛沒有挨過峰團,牛綯沒有牽過鼻子。一堂想,浪子回頭金不換,要是牽上綯,調教好,犁起田來,一頭頂十頭!
於是,他喊來十幾個勞動力,用一捆鮮嫩的紅薯藤把黑牯哄到曬穀坪裡。當黑牯正在埋頭狼吞虎咽的時候,一根比大拇指還粗的田索(拉犁用的粗繩子)悄悄地套住了黑牯的腿腳。一二三!田索兩頭一拉,黑牯猝不及防,就像一個石磙子,呯然砸在地上。在蓑衣就要蒙住眼睛的剎那間,黑牯看見一堂手捏一把錐子,正要打通它的兩個鼻孔。黑牯一聲怒吼,四蹄猛蹬。嘣嚓!田索斷了。
快……跑!一堂嚇得喉嚨發顫,腿肚子抽筋,喊不出,跑不動,回頭一看,黑牯正惡虎一般朝他撲過來。娘啊!這回我就算不死,也要被黑牯的兩隻角捅兩個窟窿了,一堂想。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大漢恰好路過這裡,他突然衝到黑牯前面一丈開外的地方,馬步一紮,就像一座山崖擋住了黑牯的去路。
黑牯見有人擋道,便遷怒於他。它後腿彎成兩張弓,前腿蹬成兩支箭,頭上鋼刀似的雙角直刺那人的腹部。不料兩隻角尚未挨著大漢的衣服,它的腦袋卻動彈不得了,左一甩,甩不動,右一甩,甩不動,想退一步再進攻,但是,退也退不得,進也進不了,就像孫悟空被如來佛用法術壓在了五行山下。四蹄刨擊著青石路面,嘎嘎作響。石縫裡的泥土在鐵蹄下化作煙塵,四處飛揚。
黑牯的兩角被那雙大手鉗住了。它遇上了剋星。
人和牛不知相持了多久,黑牯的嘴角汩汩地冒出了白沫。它怎能就此服輸呢?它還要作最後的搏擊!但將全身的力量凝聚在雙角,朝前猛一用勁,前腿就噗地一聲跪在地上了。
那人鬆開手,伸手在路邊的紅薯地裡扯了一把薯藤送到它的嘴邊。它遲疑了片刻,擋不住誘惑,默默地咀嚼起來。
那人叫孟山,是東山生產隊的社員。他從小就長得虎頭虎腦,結實得像石鼓。八歲那年,他家裡餵的一頭黃牛生了個崽崽,他整天親它抱它,馱著它到處玩耍。春去秋來,天長日久,小牛長成大牛,孟山也長成了小夥子,可他還是照常和牛嬉戲鬥架,就這樣練出了一身的蠻勁。今天,黑牯在他面前逞強施威,豈不是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