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斯洛 譯者:林方
在這一章,我計劃討論的思想還處於雛形之中,還不能作為一種定論。我發現,對於其他和我持相同看法的人,自我實現的觀念幾乎已變成類似羅夏墨跡那樣的東西了。它常常能使我對於利用它的人比對於現實有更多的了解。現在我想做的是探索自我實現的某些性質,不是作為一種廣泛的抽象概念,而是就自我實現過程的操作意義來看。自我實現就某時某刻的情況看意味著什麼?例如,它在星期二下午四時意味著什麼?
自我實現研究的發端 我對自我實現的調查不是作為研究工作設計的,也不是作為研究工作開始的。這些調查起初只是一個青年知識分子的努力,他試圖理解他所敬愛和崇拜的兩位老師,他認為他們是非常優秀的人物。這是一種高智商(high-IQ)活動。我不能滿足於簡單的崇拜,而是力求理解這兩個人物為什麼如此與眾不同。他們是本尼迪克特(Ruth Bendict)和韋特海默(Max Wertheimer)。在我取得哲學博士學位從西方來到紐約市以後,他們是我的老師,是最卓越的人。
我的心理學訓練完全不足以理解他們。似乎他們不僅僅是人,而且是某種超越人的存在。我自己的調查研究室作為一種前科學或非科學的活動開始的。我做了有關韋特海默的描述和雜記,也做了有關本尼迪克特的雜記。當我試著理解他們,思考有關他們的事,並在日記和記事中寫下我的看法的時候,我忽然在一個奇妙的時刻認識到,從他們這兩個範型能夠歸納出某些共同的特徵。我是在談論某種類型的人,而不是兩個不可比較的個體。這件事使我極為興奮。我試著觀察這一範型能否在他處發現,後來我確實又在他處、在他人身上一一發現。
就實驗室研究---嚴格的、有控制研究的常規標準看,這簡直不能算是什麼研究。我的歸納是從我對一定類型的人的選擇中做出的。很明顯,需要有其他裁判。儘管如此,一個人已造出也許是二三十位他非常喜愛或崇拜而認為是十分卓越的人物,試著描繪他們,並發現,他已能做出一種症候群說明----對於他們每一位都適合的範型說明。他們不僅僅是來自西方文化的人,選出的人帶有各種內在固有的傾向性。雖然這樣的歸納並不可靠,它仍然是唯一適用的關於自我實現者的界說,如我在最初討論者一主題的期刊文章中說明過的。
我發表了我的研究結果以後,又出現了六、八或十條印證路線支持我的發現,不是複製印證,而是從不同角度做出的研究。羅傑斯和他的學生的研究成果加起來成為對全部症候群得確證。布根塔(J.Bugental)提供了心理治療方面的印證。某些使用LSD(一種麻醉藥)的研究,某些對治療效果(即有效治療)的研究,某些測驗結果---的確,我所知道的每一事實都構成印證的支持,雖然還不是複製的支持。我個人對於這項研究的主要結論非常自信。我不能設想有任何研究能在這一範型中做出重大的改變,雖然我相信會有小的改變。
我自己也做過某些小的改變。但我的自信不是一個科學的論據。假如你對我關於猴子和狗的論據提出疑問,你就是在懷疑我的資格或把我看成說謊者,我也就有權利反對你這樣做。假如你懷疑我關於自我實現者的研究成果,你可能是有理由的,因為你對於研究這個問題的人並沒有很深的了解,是他選出了一些人據以得出全部結論的。這些結論是處於前科學的範圍中的,但結論陳述是以一種能夠經受檢驗的形式提出的。在這樣的意義上,這些結論是科學的。
我選擇研究的人是一些比較年長的人,他們已經度過了生命的一大段旅程,而且可以認為他們的奮鬥是成功的。我們還不知道這些發現是否也適用於青年人。我們不知道自我實現在其他文化中的意義如何,雖然在中國和印度對自我實現的研究現在也在進行中。我們不知道這些新的研究將有什麼發現,但有一件事情我確信無疑:如果你選擇作為研究對象的是非常優秀而健康的人,堅強的人,有創造力的人,純潔的人,明智的人,----實際上正是我選出的那種類型的人----那麼你就會得出對人類的一種不同的看法。你是在問,人能成長得多麼高大?人能變成什麼樣子?
還有一些別的事情我也確信無疑----那可以說是「我的嗅覺告訴我的」。但對於這些問題我甚至比對於以上討論的問題更少反對的論據。自我實現很難界說。更困難得多的是回答這樣的問題:什麼是超越自我實現?或者,假如你願意:超越真實性(authenticity)是什麼?在所有這一類問題中,僅僅誠實是不夠的。關於自我實現者我們還能有別的什麼說法沒有?
存在價值
自我實現者無一例外都是獻身於一項身外的事業,某種他們自身以外的東西。他們專心致志地從事某項工作,某項他們非常珍視的事業--按舊的說法或宗教的說法即天命或天職。他們從事於命運以某種方式安排他們去做的事,他們做這件事也喜愛這件事,因此,工作於歡樂的分歧在他們身上已消失了。一個人獻身於法律,另一個人獻身於正義,又一個人獻身於美或真理。所有這些人都以某種方式獻身於尋求我稱之為「存在」(縮寫成「B」)價值的東西,那種固有的終極的價值,不能再還原到任何更終極的東西。這些B價值大約有十四種,包括古人的真、善、美,還有圓滿、單純、全面,等等。這些B價值在本書第九章和我的另一部著作《宗教、價值和高峰體驗》的附錄中有過說明,它們是存在本身的價值。
超越性需要和超越性病態(Metameeds and Meta-Pathology)
這些B價值的存在給自我實現的結論增添了一整套的複雜性。這些B價值像需要一樣在起作用。我稱之為超越性需要。這一類需要的剝奪會釀成某些類型的病狀,它們還沒有得到適當的說明,我可以稱之為超越性病態---即靈魂病。例如,總是生活在說謊者中間因而不信賴任何人而形成的病態。正如我們需要諮詢專家幫助以解決因為某些需要未能滿足而產生的較簡單的問題一樣,我們也需要超個人諮詢專家幫助治療因為某些超越性需要未能滿足而產生的靈魂病。
就某種可以說明和實證的方式說,人需要在美中而不是在醜中生活,正如他肚子餓了需要午餐或疲乏了需要休息一樣。的確,我還要進一步說,這些B價值就是絕大多數人的生活意義,但許多人甚至不能認識到他們有這些超越性需要。諮詢家的部分任務可能就在於使他們意識到他們自身中的這些需要,正如傳統的心理分析家使患者意識到他們那些類似本能的基本需要一樣。最終,某些專家或許會認為自己是哲學的或宗教的諮詢家。
我們有些人試著幫助來諮詢的人向自我實現的方向運動和成長。這些人往往都有許多價值問題。許多年輕人,他們本質上是非常好的人,儘管實際上他們往往像是調皮鬼。無論如何,我認為(縱然有時有各種行為證據),他們就第一流的意義來說也是理想的。我認為,他們是在尋求價值,他們很想有什麼東西作為獻身的目標,作為熱誠的追求,作為崇拜、景慕和熱愛的對象。這些年輕人時刻都在進行選擇:是前進還是後退?是離開還是趨向自我實現?諮詢家或超個人諮詢家能告訴他們如何才能更充分地成為他們自己嗎?
引向自我實現的種種行為
當一個人趨向自我實現時,他在做些什麼呢?他是咬牙切齒地壓榨他人嗎?就實際的行為步驟看,自我實現意味著什麼呢?下面談一談趨向自我實現的八條途徑。
一 自我實現意味著充分地、活躍地、無我地體驗生活,全神貫注,忘懷一切。它意味著在體驗時不帶有青春期那種自我意識。在這種時刻,體驗者完完全全地成為一個人。這就是自我實現的時刻,這就是自我在實現自我的一剎那。作為個人,我們都偶爾體驗過這種時刻,而作為諮詢家,我們可以幫助諮詢著更經常地體驗這種時刻。我們可以鼓勵他們對某事物全神貫注,拋開自己的偽裝、防衛和羞怯,全力以赴地投身於這件事。從外表看,我們會發現這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時刻。在那些試圖做出強硬、玩世不恭、老於世故的年輕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某些兒童天真的恢復,當他們一心一意地投入某一時刻、全神貫注地體驗它時,臉上又現出了一些單純、可愛的表情。表達這種體驗的關鍵詞語是「忘我」。然而,我們的年輕人被自我意識、自我覺知幹擾得太多了,很少進入無我的境界。
二 讓我們把生命看作是一個連續不斷的選擇過程,在每一個選擇關頭都有前進與倒退的衝突。有時可能會走向防衛、安全或畏縮,有時也會向成長邁出一步。一天數次地選擇成長而不是畏縮也就是一天數次地走向自我實現。自我實現是一種連續不斷的發展過程,它意味著一次次地做諸如此類的選擇:是說謊還是誠實,是偷竊還是保持清白,並且使每一次選擇都是成長性選擇。這種成長性選擇也就是走向自我實現的運動。
三 說到自我實現,那就意味著有一個自我需要實現出來。人非白紙,也不是一堆泥或一團粘土。人是某種既存的東西,至少是某種「軟骨」結構。從最低限度講,人是他的氣質、他的生化平衡,等等。人們都有著一個自我,我常說「傾聽內在衝動的聲音」,其含義就是要讓自我顯露出來。然而,我們絕大多數人,特別是兒童和青年,不是傾聽自己的聲音,而是傾聽媽媽爸爸的聲音,傾聽權力機構的聲音,傾聽老人的、權威的或者傳統的聲音。
作為邁向自我實現的簡單的第一步,有時我向學生們提出這樣的建議:當面對一瓶酒,並被詢問意見如何時,應當試著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來回答。首先,不要看瓶上標籤,這樣就不會利用這個線索來考慮是否應該喜歡這種酒。然後,閉一下眼睛,默不作聲,這時他們就可以努力擋住外界的聲音,朝內看,用自己的舌尖品嘗到酒的風味,並聽從自己身內「最高法庭」的判決。只有在此時,才可以最終說「我喜歡它」,或「我不喜歡它」。這樣得出的結論是與我們慣常遷就的虛假結論大相逕庭的。最近在一次晚宴上,我瞧著一瓶酒上的商標向女主人稱讚說,她真是選對了一瓶很好的蘇格蘭威士忌。但我立即停止往下說,想道:「我剛才在說什麼啊?」我對蘇格蘭威士忌幾乎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全是廣告上說的,我實際並不知道這瓶酒是好還是不好。然而我們大家都常做這種事情,拒絕做這樣的蠢事就是在自我實現的不斷過程中又邁進了一步。
四 在拿不準時,要誠實。「拿不準」這一短語,在各種場合都可以碰到,因此我們在此沒有必要過多討論交際手段的問題。我們往往在拿不準時是不誠實的,來諮詢的人就是這樣,他們往往作戲,裝模作樣。他們不太容易接受要他們誠實的建議。向內心索取答案意味著承擔責任,這本身也就是向自我實現邁進了一大步。關於這種責任,以往研究得太少了,在我們的教科書中找不到有關的研究,有誰能調查白鼠的責任呢?然而,責任在心理治療中卻幾乎象觸手可及的有形物。在心理治療中,人們可以看見它、感覺到它,了解它的份量。對於責任是怎樣一回事應有清楚的了解,這是最重大的步驟之一。每一次承擔責任,都是自我的一次實現。
五 我們已談到了不帶自我意識的體驗,作出成長性的而不是畏縮性的選擇,傾聽衝動的聲音,誠實,以及承擔責任。所有這些都是邁向自我實現的步驟,它們都確保著更好的生活選擇。如果一個人在每一個選擇關頭都一一做好了這些小事,他就會發現,這些小事合起來就是對生活更好的選擇,選擇在本質上對他合適的東西。他開始明白自己的命運是什麼,誰將是自己的妻子(或丈夫),以及他的人生的使命是什麼。只有一個人敢於在生活的每一個關頭傾聽自己,傾聽他本人的自我,並且鎮定地說「不,我不喜歡如此這般」,他才能夠明智地選擇一種生活。
在我看來,藝術界已被一小群輿論和趣味操縱者把持,我對他們表示懷疑。這只是我個人的判斷,但是有些人自以為有資格並相當有理由這樣說:「你們應喜歡我所喜歡的,否則你們就是傻瓜。」我們必須告訴人們要傾聽自己趣味的聲音,大多數人都不是這樣做的。當你站在美術館一幅令人迷惑的油畫前時,你很難聽到有人這樣議論:「這幅畫令人費解。」前不久,我們在布蘭德斯大學觀看了一次舞蹈表演。舞蹈用電子音樂伴奏,人們跳著超現實主義和達達派的東西,非常怪誕離奇。表演結束時,人人個個頭暈目眩、張口結舌。在這種場合,大多數人會七嘴八舌地說一些俏皮話,但就是不說「讓我捉摸一下這些舞蹈。」表達誠實的意見,這意味著敢於與眾不同,寧願成為不受歡迎、不隨和的人。如果不能告訴諮詢者,不管是年長或年輕的,都要作好不受歡迎的準備,那麼這樣的心理諮詢家還不如放棄自己的努力。也就是說,要有勇氣,而不要瞻前顧後。
六 自我實現不僅是一種終極狀態,而且是隨時隨刻、點點滴滴地實現個人潛能的過程。例如,如果一個人較聰明,自我實現就是通過學習變得更有智慧,自我實現意味著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自我實現可以包括在鋼琴鍵盤上練習指法。自我實現就是指努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想當一個第二流的醫生,並不是通向自我實現的良好途徑,應當要求自己成為第一流的,或要求自己竭盡所能。
七 高峰體驗是自我實現的短暫時刻,是一些心醉神迷的時刻。這種時刻是不可能買到、不可能保證,甚至是不可能有意尋求的。你只可能象C•S•劉易斯所說的那樣「喜出望外」。不過,一個人可以創造條件,使高峰體驗更可能發生,也可以固執地設置障礙,使它出現的可能性減少。破除一種錯覺,擺脫一種虛假的觀念、了解自己不擅長什麼,知道自己沒有哪種潛能,這樣做也是在發現自己到底是什麼。
幾乎每個人都有過高峰體驗,但並非人人都了解這一點。不少人對這些細微的神秘體驗置之不理。在它們發生後,幫助人們認識這些微妙的心醉神迷的時刻是心理諮詢家或超越性心理諮詢家的任務之一。但是,一個人的心靈怎樣窺入另一個人的隱秘的心靈,然後再努力進行交流呢?心靈的秘密是不能寫在黑板上叫人一目了然的。我們必須找到一種新的交流方式。我已經作過一種嘗試。
在《宗教、價值和高峰體驗》一書的附錄中,我以「狂喜的交流」為題,對一種方法作了描述。我認為,從教育、諮詢、以及幫助成人充分發展自己這一方面來看,這種交流方式也許比通常那種教師利用黑板與我們進行的交流更為合適,假如我熱愛貝多芬,我在他的一個四重奏中聽到了你沒有聽到的東西,我如何來教你傾聽呢?顯然,聲響就在這裡,但是我聽到非常非常美妙的旋律而你卻很茫然,你只聽到了聲音,怎樣才能使你領會其中的美呢?這是教育中更困難的問題,比教你ABC或在黑板上演算數學題或解剖一隻青蛙更困難。後面這一類事情對於教學雙方都是外在的,一個拿著教鞭,一個學習,兩個人同時都能看到目的物。儘管另一種教育更加困難,它卻是心理諮詢家工作的一部分。這種諮詢就是超越性諮詢。
八 發現自己是誰,是哪種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什麼對自己有好處,什麼對自己有壞處,自己要向何處去,自己的使命是什麼,也就是向自己敞開自己,這一切意味著心理病理的暴露。這也意味著識別防衛心理,這種防衛被識別後,就要尋求勇氣來拋棄它們。這樣做是痛苦的,因為防衛體系是針對某些不愉快的事而建立的。然而,放棄防衛是值得的。如果說心理分析文獻沒有告訴我們別的什麼,至少已使我們明白壓抑並不是解決問題的上策。
去聖化(desacralizing)
我現在講一下心理學教科書沒有提到過的一種防衛機制,它對於當今一些青年人來說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防衛機制,這就是去神聖化防衛機制。這些青年人懷疑價值與美德的可能性,他們覺得自己在生活中受到欺騙或挫折。他們大多數人的父母就很糊塗,他們也並不十分尊重自己的父母。這些父母自己的價值觀念就是混亂的,他們看到自己孩子的行為只是吃驚,從來也不懲罰或制止他們。這些年輕人由此已得出這樣一個非常廣泛的結論:他們不聽任何長輩的話,尤其當這位長輩的話使用了偽善者使用的字眼時更是如此。他們曾聽到他們的父親談過要誠實、勇敢和大膽,而他們看到父親的行為卻剛好相反。
這些青年人已慣於把人降低為具體的客觀物,不看這個人可能是什麼,不從人的象徵價值看人,不從永恆的意義上看人。例如,這些青年人已經使性弄得過於自然,使它在許多場合已失去詩意,也就是說,性已失去幾乎一切含義。自我實現意味著放棄這種防衛機制,學會「再神聖化」(resacralize) 。
再神聖化的含義如斯賓諾莎所說,是重新願意從「永恆的意義」看待人,或者從中世紀基督教統一的概念中來看待人。也就是說,能看到神聖的、永恆的、象徵的意義。例如,看待女性是看大寫的女性,看到這個大寫所意味的一切,甚至在看一個具體的女人時也是如此。再舉一例,一個醫科大學的學生解剖大腦,如果他沒有敬畏之感,缺乏統一的深度,僅僅把它看成是一個具體的東西,那麼肯定就會有某種損失。採取再神聖化態度,一個人就會把大腦也看成是一個神聖之物,看到它的象徵價值,看到它的詩意方面,把它看成是一種修辭的用法。
再神聖化意味著要進行大量「不實際的」談話,年輕人會說「太陳腐了」。但對於心理諮詢家,特別是為老年人提供建議的心理諮詢家,由於人到老年這些關於宗教和人生意義的哲學問題開始出現,這是幫助人們走向自我實現的最重要的途徑。年輕人可能會說,這都是老一套,邏輯實證主義者也許會說,這是無意義的,但對於在這一過程中來尋求我們幫助的人,這顯然是很有意義和很重要的。我們最好能回答他的問題,否則就是沒有盡到責任。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自我實現不是某一偉大時刻的問題,並不是在某日某時,號角一吹,一個人就永遠、完全地步入了萬神殿。自我實現是一個程度的問題,它是一點一滴微小進展的積累。我們的諮詢者傾向於等待某種啟示的降臨,然後說:「在今天三點二十三分我自我實現了!」那些符合自我實現標準、被選為自我實現被試對象的人是不斷從這些小事做起的:他們傾聽自己的聲音,他們承擔責任,他們真誠無欺,他們工作勤奮。他們不僅根據自己一生的使命,而且根據一些細節發現了自己是誰,是幹什麼的。例如,穿什麼樣的鞋腳會痛,是否喜歡吃茄子,啤酒喝多了時是否能熬夜。這一切就是真正自我的含義。他們發現了自己的生物學意義上的本性、先天的本性,那都是不可改變或很難改變的。
治療的態度
以上說的是人在趨向自我實現時的所作所為。那麼,諮詢家是何許人呢?他如何能幫助來求助的人朝著成長的方向運動呢?
探求一個合適的模型。我曾用過「療法」、「心理療法」和「患者」等詞。實際上,我厭惡這些詞,我厭惡這些詞所表達的醫學模型,因為醫學模型的意思是說,來找諮詢家的人是一個有病的人,受不適和疾患的煩擾,是來尋求治療的。實際上,當然,我們希望諮詢家是一位幫助促進人的自我實現的人,而不是一位幫助治好一種疾患的人。
幫助的模型也必須放棄;它也不那麼合適。它使我們把諮詢家設想為一位專家,他懂得一切並從他高高在上的特權地位走到下界可憐的蠢人中,這些蠢人什麼也不懂而不得不以某種方式接受幫助。諮詢家也不可能是一位教師,一位通常意義上的教師,因為教師的訓練和擅長是「外在的學習」。而進入一個可能達到的最佳境界的成長過程卻是「內在的學習」。
存在主義治療家曾力求解決這一模型問題,我願推薦布根塔的著作:《對真實的探求》,作為對這一問題的一種討論。布根塔建議我們把諮詢或治療稱為「ontogogy」,意思是試著幫助人成長到竭盡他們所能的高度。或許這比我曾建議的詞更好些,我建議的詞來自一位德國作者,它是「psychogogy」,意思是心靈教育。不論我們用哪一個詞,我認為我們最終必然達到的概念都將是阿德勒很久很久以前就提出過的一個概念,即他所說的「哥哥」。哥哥是親愛的承擔責任的人,正如一位哥哥對他的年輕的幼小的弟弟所做的那樣。自然,哥哥懂得的多些;他多活了幾歲,但他沒有什麼質的不同,也不是屬於另一種推理的範疇。聰明而親愛的哥哥試著促使弟弟進步,並試著使弟弟勝過自己,在弟弟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得到更好的發展。看這和「教導無知者」的那種模型多麼不同!
諮詢關心的不是訓練,也不是塑造或普通意義上的教導,不是告訴人應該做什麼和如何做。也不從事宣傳。它是一種「道家的」啟示和啟示後的幫助。「道家的」意味著不幹預,「任其自然」。道學不是一种放任哲學或疏忽哲學,不是拒絕給予幫助或關懷。作為這一過程的一種模型,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位醫師,如果他是一位不錯的醫師並且也是一個不錯的人,他決不會夢想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患者或以任何方式進行宣傳,或試圖使一位患者模仿醫師自己。
好的臨床醫師所做的是幫助求助者弄清並破除那些針對他自己的自我認識的防禦機制,恢復他自己,理解他自己。理想的情況是,醫師的那一相當抽象的參照系統,他曾讀過的教科書,他曾上過的學校,他對世界的信念這些都絕不要讓患者覺察到。尊重這個「小弟弟」的內在本性、本質和精華所在,他會認識到,讓他達到美好生活的最佳途徑就是更充分地成為他自己。
我們稱為「有病」的人是那些尚未成為他們自己的人,是針對人性樹立起各式各樣神經質的防禦機制的人。正如對於玫瑰叢來說不論園丁氏義大利還是法國人或瑞典人都一樣,對於那個小弟弟來說幫助他的人是如何學會幫助人的也無關緊要。幫助他的人必須給予的是某些和他的身份無關的服務,不論他是瑞典人,還是天主教徒,或伊斯蘭教徒,或弗洛伊德的信徒,不論何許人都一樣。
這些基本概念包含著、蘊含著、而且完全符合弗洛伊德的和其他心理動力論體系的基本概念。是弗洛伊德的一項原理說明,自我的無意識面受到壓抑而真實自我的發現就在於揭露這些無意識的方面。隱含的意思是相信真理能治病。學會破除自己的壓抑、理解自己、傾聽衝動的聲音,揭示勝利的本性,達到真知灼見和真理-這些就是所需要的一切。
勞倫斯•庫比不久前在「教育中被遺忘的人」這篇文章裡提出一個觀點,認為教育的一個根本目標就是幫助人成為一個人,盡他的可能成為一個完全符合人性的人。
特別是對於成人我們並不是無能為力的。我們已經有了一個開始;我們已經有了一些能力和才能,有了方向、使命和職業。現在的任務,假如我們認真看待這一模型,就在於幫助他們使他們已經具有的更完善,使他們處在潛勢的東西成為在事實上更充分、更真實、更現實的東西。
2009年12月21日星期一,14:46書錄完畢,野獸愛智慧居
來源:《人性能達到的境界》(馬斯洛著,林方譯,雲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一版,3元,48-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