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風和日麗,不喜歡風大如牛,最怕它再大一點,就把我亂糟糟吹到天的無裡。喜歡像霧又像風的雨,不喜歡大雨桶倒,只怕再多幾桶,我就在濤濤江水裡喊爹娘。
人也是,我本來就不安分,還是喜歡微笑表裡,溫情長照的人。就是在我喜歡莎士比亞老頭的悲劇,特別是結尾除了主角還是活的,舞臺上其他人都不呼吸,震驚它的悽美之餘,只要看了《浮生六記》,高浪也無波,望峰也息心。那境界真是滿眼是春光,閉眼也是春光。
看來我是需要溫情的。
人生諸事已經是十之八九不如意,還有生老病死這堪比蜀道的四座大山,人又不是石塊,大雨過後可以打磨成光滑的石頭。人雖在,內傷點點。這個時候我們是多麼希望風雨同舟,翻船也同舟。
看來人間是需要溫情的。
汪曾祺就是人間的溫情大師。
這個跟愛因斯坦面貌相似卻小一號的男人,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
這絕對不是打胡亂說。
一,久病良醫,坎坷路化繞指柔
人不免要滄桑幾回,有些人滄桑了,就對現世翻白眼,天天翻。有些人滄桑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就跟世道說拜拜,隱居山林。
汪曾祺也不是被棉花包子抱著,他是個摔了好幾個跟鬥,吃了定心丸也不定心的人。
讀初中,日本人來搗亂,他只好到別的地方借讀,鑿壁借光似的。
後來上了西南聯大,日本人瘟神似的跟到昆明來,月亮走我也走,讀書讀得很有火藥味。
後來就是為了一口飯,到處奔波。奔波到59年,口算都沒有算到一場風波。他一個拿筆桿子的編輯,搖身一變,成了張家口外一個農科所的農民,而且這個農民還變了質。
街坊鄰居,請離他三尺遠,他的問題是個問題。
他的工作就是給葡萄找一個婆家,挖一個個的坑。給果樹當超齡護士,給樹洗身子,給果實捉蟲子。還要掏糞,除草。像諸葛亮被人奪了扇子,給他換上一根三萬六千斤的金箍棒。
66年後,有控制使用了他十年。當他再次呼吸自由的空氣的時候,已是79年的春天。
他已經六十歲。他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如何面對苦難?用曹操的話說,那就是「何以解憂」?不過曹操的答案沒有操作性,只有酒鬼會選他連任。
沒有老莊,沒有釋迦的徹底擺脫苦的能力。世間的人又是如何對待這如影隨形的苦呢?
兩種辦法:
一種是叔本華一派,撕開生活的本質給人看。看到了生活的原生態,你就再無風雨再無晴。莎士比亞的悲劇也有點這個色彩。
和這種奔潰療法不同,汪曾祺是要把美升上來,把苦淡化在筆端。讓你看見璀璨柔和的光芒。
有一個小和尚上說,師傅!水很苦呢!
師傅說,你加點水!
小和尚照做了。喝了一口。還是說,很苦!
師傅說,你把它倒入湖水裡,看還苦不苦?
小和尚說,不苦了。
是的,我們把我們的苦痛淡化於蔚藍色的海,我們也不覺得生活苦了。
汪曾祺就是獻給大眾一個淡化了的世界,從而溫情脈脈。
二,大自然是人生的宗教
1981年,發表在《北京文學》上的《大淖記事》,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這是汪曾祺也是中國文學最為重要的作品之一。
六十一歲的老頭汪曾祺一舉成名,風頭蓋過那年的雪。
寫過《甲午海戰》等劇本的作家葉楠驚天動地。
「哪裡冒出來一個汪曾祺?!」
其實汪曾祺四十年代在文壇上就小有名氣。老師沈從文說:他寫得比我好。
吃得了苦,耐得了寂寞。讓汪曾祺涅槃,幻化為蝶,成文壇一道奇特風景。
賈平凹說,汪是一文狐,修煉成精。
白狐還是銀狐呢?
不過此時,汪曾祺要給觀眾抖動六魔神指,展現滿眼的祥和,喜悅,還有一絲鬼魅。
人心是一面鏡子,外面繁花似錦,心裡就飄香。外面七零八落,內心就映照出哀愁。
汪曾祺溫情的流露就是要給眾生美景光耀內心。
《大淖記事》的美景迭出,像夜晚百千床頭燈,分光千層,柔和得要進入夢裡。
淖,是一片大水。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裡總比別先白。
你看,汪曾祺筆下的世界:山川淡雅,不驚不瀾,乍看純粹是遠古的一處鄉村風景。蘆荻和茅草,這些貧民化的植物身段就色彩著外部世界,身在其中,不想成仙自成仙了。
馬克思說過,自然是人的無機身體。大淖風光旖旎,生活在這裡的人,怎麼不內心平和了呢?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這祥和的沙洲水國,這離不開現代文明又身在現在文明之外的大淖,似有似無,也真也幻的滿眼風光,怎麼令人神往?
她們的髮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麼東西。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咬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端午插一叢艾葉,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
哈哈,你以為大淖只有綠茅草,白蘆葦就大錯了。汪曾祺妙筆生花,沒有庸俗的直白寫景。但是這裡的美景在女人的頭上就顯現了,女人是風景,女人頭上的柳樹,艾葉,夾竹桃,絨花自然美麗。那么女人頭上的花的採摘之源,那裡不是更有千柳搖曳,艾葉娑婆,夾竹桃怒放,絨花爭芳嗎?
童年的回憶,我曾看見故鄉春天野芳發,看見異鄉桃源深處炊煙嫋嫋,那美景在我心情黯然的時候,就靚麗我心。
我想,大淖的人,怎能不洋溢著大淖的和藹風景?
今天,人們熱衷旅遊,就是去看大自然的風景,用無邊美景替換自己在城市裡焦灼的心,用跟天地同步同美的花草,平復自己的功利之心。
我們讀了汪曾祺筆下的風景,我們解不開的緊張,也慢慢的融化了,也慢慢的魅力起來。
大自然真是一副良藥,可以醫治眾生皆苦的心。
汪曾祺筆下風景溫情,我們也溫情了。
3、大淖也有清明上河圖
清明上河圖是很多人喜歡展卷品讀的,很多皇帝老兒曾把它珍藏在自己的鞋底裡,不讓人看見。
幾十米的長卷,就是北宋汴梁富甲天下,人民安居樂業的寫照。那愜意誘人的場景,直教人想鑽入畫中去,生死相許。
大淖風俗畫,就是汪曾祺的「清明上河圖」。
那片白亮的大水,是舞臺的中心,各色人等粉墨登場。
大淖中央是一條狹長的沙洲,分布著幾家雞鴨炕房,養著松花黃黃的小雞小鴨。
往東,幾家賣茨菇、菱角、鮮藕的,還有賣魚的,賣草的。
大淖南岸的輪船公司,南面是東大街,西邊是小生意人,東邊住著世襲的挑夫。
天一睜眼,各色人等忙著自己的生意,熱鬧非凡,生生不息。
不知生活壓力的孩子,就成排站在碼頭上,看誰拉尿拉得遠。
那橫溢炊煙,在大淖水面飄散不想走。那挑鮮貨的姑娘們,風擺柳似的走過。還有那個老騷鬍子,跟小媳婦打賭,為了一碗麵,讓她們脫光衣服跳到淖裡水裡撲通撲通的洗澡。
沈從文,寫了湘西邊城的桃源仙境。汪曾祺順著老師的手指,延續那種心態光芒,寫了蘇中,這裡也有邊城,就是大淖。
這裡遠離現代文明,沒有虛設的道德束縛,他們的生活更接近古樸、率真、自由、恬靜,更順應自然。
他們有質樸的生活原則。講義氣、互通有無、同情弱者、沒有偽裝,都是生活的本真。
風俗即人,人即風俗。
我現在居住的長城外的雁北地,看出去,一裡一個烽火臺,三裡一個古兵營,五裡就是一個古城堡。無風無人,耳邊也是金戈鐵馬,虎鳴嘯嘯。
汪曾祺筆下的世界,是溫和的,無爭的。
誰不願意被溫情普照?
4/愛就愛了,不見風雨,一往情深
很多愛情,很討厭,如果不如意,我就死給你看。更可笑的是,還把這種愛情來抬高。比如梁祝,還有羅密歐,愛情比死還高嗎?
還有忠貞,特別是女人,如果不貞,就不配有愛情。
張承志的《黑駿馬》,青梅竹馬的愛人,被流氓流氓了,最後不得已嫁給了一個酒鬼。男主角只是憂傷的望了他一眼,就跨上了他的黑駿馬,消失在草原的春色裡。
《大淖記事》裡,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就是小錫匠十一子與挑夫的女兒巧雲的愛。
宛如仙女的巧雲被劉號長睡了一次又一次之後。按照常規,巧雲該是髒得不能再髒了。不是巧雲尋一個死來證明愛情,就是十一子獨自悲痛的離開,就像《黑駿馬》裡的男主角一樣,來成就一個男人的尊嚴,保住愛情的聖潔。
愛情的傷到處都有,很多時候別人越撕越爛。汪曾祺不會那樣,愛情本來就傷痕累累,他要用溫情來治癒它。
十一子與巧雲的愛,雖然沒有大白天下,但是也潛滋暗長。巧雲被劉號長給橫插一腳後,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愛十一子啦!就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兩人覆水難收。
十一子從此像懂了自己,懂了巧雲。面對巧雲家的窘境,面對劉號長的死神相逼,十一子痴心不改。
十一子被劉號長打得半死,尿鹼救活了他。
這個時候,巧雲也嘗了一口。感動得人淚奔。這就是愛情,生死相依,同甘共苦。
汪曾祺在構思寫作過程中都沒有這句話,筆到此處,有如神助,作品中的人物自己說話了,自己動手了。
巧雲與十一子的愛,愛得雲淡風輕,愛得地動山搖,愛得那麼接地氣,只有在大淖的水天一色的才會有。
巧雲用溫情愛著十一子,十一子也用溫情愛著這個傷痕累累的女人。大淖,也用它迷人的風光,溫情著這裡的愛情。
巧雲與十一的愛是他們自己的,也是大淖的。
誰的愛情經得過山盟海誓?誰的愛情不願意被溫情眷顧?
5、最難的是擁抱黑暗,與敵人握手
大多數地方,光明與黑暗無法並存,正義與邪惡勢不兩立。
汪曾祺不到要天與地和,人與天和,還要好人與壞人和。
劉號長就是個壞人了。他破壞了十一子與巧雲的愛。他打傷了十一子,無論如何,都可以把他寫得進入地獄而後快,或者摔個瘸腿。
汪曾祺最後放走了劉號長,最後還在其他地方當上了一個稅務局長。
這是多麼的隨和溫情啦!
劉號長也不是十惡不赦,他跟巧雲睡覺,是這個地方的風俗,也不知道劉號長到底愛了巧雲多少?我們只知道他跟巧雲睡過之後,他丟下了十個大洋。至少,他是認為金錢是可以買來愛情或者女人的。
他有時也幹些正事,抓幾個土匪,保一鄉平安。
汪曾祺給他一條生路,不把他逼上梁山。他就不會山窮水盡,他就不會外失望透頂時想起來報復十一子,十一子的門前都不會有鬼敲門。
世界就和諧了,天地靜默。
汪曾祺不但把溫情給了可愛的人們,也給了失足的路人。
從此,世界上哪裡沒有溫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