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是部很有餘韻的電影,至少我是這麼覺得。
(一)姜文,還是那個姜文
沒上大學之前,我是完全不認識姜文的。
我是在鹹陽的一個小鎮上長大的,小鎮上傳播最廣的文化產品就是錄像帶和後來的盜版光碟,記憶裡錄像廳老闆總喜歡幹一些涉及某種顏色的勾當,小學放學路上經常會碰到錄像廳被本地派出所掃蕩,裝了一車的錄像電視和錄像帶不知最後被拉到了什麼地方。盜版光碟在很長時間內都是我關於初中時代的記憶,那時門前修車行的夥計與小鎮音像店的老闆相熟,每次晚上忙完修車活計後都會去音像店揣上幾張盜版光碟回來,初中時候我們大多數人都知道自己的命運就是初三退學找個中專技校混上兩年然後去社會上打工謀生,所以對學習很不在意,與修車行夥計一起看盜版光碟便成為我那時最大的樂趣。盜版光碟很容易劃花,看到劃花部分時只能快進而過,那時候看的最多的是香港電影,古惑仔、劉德華、成龍、周星馳、周潤發等各種新老電影在那時泥沙俱下,看完一樂就蒙頭大睡,第二天上學補覺然後回來繼續看盜版光碟。唯一有一次是跟著我姐在隔壁大哥家看完了《鐵達尼號》,隔壁大哥那會上初三,光碟是從語文老師那兒借的,電影從下午放映到了黃昏,春天的屋外下起小雨,房間裡的光線很暗,我深深地為傑克和露絲的愛情而打動,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電影原來可以那麼美。
由於缺的基礎太多,我最後上了一個文科大學。文科大學課程的特點就是脫課,很少有老師會一板一眼的嚴格按書本內容進行教學,老師經常會跟你侃上三節課的《三體》和十一維空間,或者在編程課上打開大智慧軟體教你如何看股市漲跌和分析K線圖,或者跟你亂侃一學期的歷史八卦,姜文也就是在這些脫課中被老師介紹到了我的世界。
所看姜文的第一部電影是《讓子彈飛》,影片伴著那年QQ、人人上流行的段子「吃著火鍋唱著歌,突然有人告訴你掛科」傳播的很廣。後來大學裡為打發時間又看完了《陽光燦爛的日子》、《太陽照常升起》、《鬼子來了》,《一步之遙》是上班後從網上down下來看的,算上《邪不壓正》,姜文導演的六部電影一部也沒落下。六部電影裡,我最喜歡的還是《陽光燦爛的日子》,至少看過三四遍了,那是一個發生在六七十年代北京的故事,有關青春、有關愛情、有關背叛,電影就像一面鏡子,伴著那年夏天燦爛的陽光,總是能讓人在裡面看見自己的影子。
《邪不壓正》也是一個發生在舊北平的故事,劇本取材於張艾嘉那旅美叔叔張北海所寫的《俠隱》。電影上映後,多數影評都提到《邪不壓正》失去了小說《俠隱》中老北京的韻味,彭于晏美國陽光大男孩的氣質和一口臺普讓人脫戲。對比票房強勢的《我不是藥神》和這些影評後,我並沒有去電影院看《邪不壓正》的衝動,可由於一些難以說出口的無奈原因,最終我還是去電影院看了這部電影。
自《太陽照常升起》後,有人總結出姜文電影的三大意象「槍」、「火車」、「屋頂」,這些意象在他後來的電影中重複出現,是一種雄性荷爾蒙的象徵。《邪不壓正》被人調侃和推崇的就是彭于晏的屋頂跑酷,有人覺得無聊重複和不明所以,有人覺得這是一種關於自由、關於愛情的拉美魔幻化表達,這是一個見仁見智的事情。電影院裡看《邪不壓正》的人很少,電影剛開始時聲音很吵,有種耳膜要被震碎的感覺,音樂還是姜文味道的音樂,字幕上的霍爾果斯還是崔永元口誅筆伐的偷漏稅天堂,我喜歡姜文電影的節奏感,這是碼字過程中感覺自己最欠缺的東西。姜文很舒服地講了一個發生在北平城和復仇有關的故事,臺詞、配樂、攝影、鏡頭運動、場面調度、演員表演都是大師級水準,電影完結,回味悠長,拒絕重複自己,拒絕模仿已有的成功,姜文還是那個姜文。
(二)拉片子:《邪不壓正》
姜文的電影總是在線性敘事和非線性敘事間徘徊,《太陽照常升起》、《一步之遙》都是風格化的非線性敘事,票房都不太理想,評論也是兩極分化;票房失利後姜文總會在後一部電影中回歸傳統的線性敘事,《讓子彈飛》如此,《邪不壓正》也不例外。
《邪不壓正》的敘事結構基本遵從許多小高潮蓄力爆發出結局大高潮的傳統模式,1922年雪夜,為了獲取種植鴉片的土地[鴉片戰爭打開閉關鎖國的大門],朱潛龍勾結日本人根本一郎殺害自己師父全家[大清帝國的消亡],只有小師弟李天然僥倖未死,從火海中奔出為美國醫生亨德勒所救[五四運動,德賽先生救中國]。1937年七七事變前夕,在美特訓的李天然遵從上司命令潛伏回北平執行間諜任務,乘火車到北平後一片銀裝素裹,接站的養父亨德勒不願李天然陷入復仇的漩渦,告訴他當年殺害師父的仇人朱潛龍已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與日本人勾結作祟,勢力很難撼動,希望他能夠收手,李自然不願,與養父虛與委蛇,謊稱自己回來是充當協和醫院的婦產大夫[馮唐?],兩人爭辯中來到了所租住前朝武人藍青峰的宅院,藍青峰打招呼說著為了口醋包了頓餃子[姜文為了追尋老北平的遺韻拍了這部電影],唱著jingle bell 騎車而去。
朱潛龍出現在藍青峰府上,藍青峰為他展示了收藏的朱元璋的畫像,誘導激發朱潛龍的野心,通過未死的李天然進一步挑撥朱與日本人間的關係,藍希望亂世中用計使兩惡相鬥,進而漁利其中,吃餃子期間有隨從告訴朱潛龍京城發生了帕梅拉案件,朱匆忙離去時正好在藍府碰上了李天然,仇人第一次相見,在亨德勒大夫的阻止下李還是壓抑住了自己復仇的衝動。
李天然到協和醫院報導後對著福馬林液中的腎發誓[民國著名的梁啓超腰子事件,梁啓超雖然被西醫割錯了腎,但為了推動西醫在中國傳播,隱事不發而死],結果又在帕梅拉的屍體解剖房碰見了朱,亨德勒大夫為了避免李、朱鬥殺,故意以屍毒散發驅逐了停屍房所有人。李在追蹤朱的過程中跑入了亨大夫的醫室,偶遇來打不老針的朱潛龍情婦唐鳳儀,情慾曖昧之下,小李經受住了考驗,可朱卻已無蹤影。
朱潛龍於各國記者面前殺死了一群帕梅拉案件的替死鬼,並說出了邪不壓正的冠冕話語。亨、李兩人騎驢出行,碰到佔據了大半個北平的演習日軍,在美國護照面前,鬼子還是不敢放肆,兩人到了郊外看見了朱潛龍給自己師父塑的像,李天然作為弒師逆徒被雕成一隻狗跪在師父塑像面前,是非顛倒,正難壓邪。
李天然偶然在豬肉店門前戳碎了豬尿泡,被癮君子訛詐搶去了錢包,一番追逐後到了日本人開的鴉片館[日本人用中國的土地種植鴉片,又將鴉片賣給中國人,再用賺取的巨額資金武裝自己侵略中國],癮君子已經打完了毒品,李找日本人理論時也被注射毒品,在嗎啡的作用下,整個老北平開始在眼前恍惚,此時李碰見了瘸腿的京城第一裁縫關巧紅,李追隨關到了她的宅院,在關的屋頂李被言語所激,潛入根本一郎的書院順走了武士刀和私人印章,並惡搞留下燕子李三的名號,回到藍宅時卻再次碰見交際花唐鳳儀,在給唐打針過程中,李在唐身體印上了根本一郎的印章。
六國飯店裡,朱潛龍、唐鳳儀、根本一郎、藍青峰、亨德勒在飯局上風雲暗湧,朱一再追問唐身上印章的由來,希望由此找出李天然的線索,唐、藍一番打圓場和稀泥,亨依舊煮熟的鴨子嘴硬拒不承認,劍拔弩張態勢下,朱或顧忌亨的身份或考慮過分打草驚蛇,對亨放緩了詰問的態勢,為了找臺階下,朱打了唐一耳光,飯店裡的外國紳士對朱的行為很是憤怒,唐為了解救朱的窘迫,又扇回了朱幾個耳光。李天然此時假扮侍應生捧香檳而入,亨再次裝瘋阻止了李復仇,李一怒之下用冰片彈傷了朱的眼睛,讓朱明白,李的威脅無處不在,隨時可以找朱復仇。
飯局後,亨德勒與藍青峰在城牆上為李的安危展開了激烈辯論,藍為了不讓亨破壞自己的全盤計劃而將亨推下了城牆,並在亨的葬禮上欺騙李,告訴李他才是真正的爸爸,藍哄騙李在鐘樓潛伏,意欲通過李天然這顆炸彈的存在進一步激化朱、根之間的矛盾,李偷跑到關巧紅的屋頂,關努力痊癒為亨報仇的行為刺激了李,黃昏時刻,鐘樓酒溫,李擊殺鬼子,點燃日本鴉片倉庫,與關在落日下產生情愫。
七七事變不期而至,藍青峰辛苦多年的布局在日軍的暴力機器下陡然失敗,朱潛龍放棄了狼子野心,成為了徹徹底底的漢奸,為了逼問李天然的下落,朱、根兩人砌牆將藍圍困,藍無奈下假意與他們合作,制定出擒獲李的計劃,卻在與李鐘樓匯合後,碰到關巧紅騎摩託救李的機會,就放李而去,畢竟一個人死總比兩個人死強。
根本一郎為了找回象徵榮譽的武士刀,曾登報願與偷刀之人公平決鬥,李、關兩人在根本宅院留信決鬥,武士刀流自然抵不過中華武術,李天然擊敗了根本,關巧紅也帶領手下粉碎了根本布置的不入流的偷襲。朱潛龍為了找到李,各種折磨藍青峰,李通過根本房間的電話引誘朱入甕,兩人展開最高潮的復仇決鬥。先是鬥心眼的玩槍,李防住了朱的狡詐,繼而兩人開始技擊搏鬥,發現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徒弟無法彼此破招,最後李使出了在美特訓學成的絕招,化身Bruce lee,擊敗了朱,朱倉皇逃竄到屋頂,李慌忙追擊中卻被勒喉反制,千鈞一髮中李在屋頂絕地反擊,混亂中朱、根相殘,李擊殺兩人,大仇得報。
李隨後在藍宅救出了藍,跟隨藍又解救出了被困的張將軍[張自忠?],張將軍隨後通過東交民巷逃離北平,抗戰而死,為自己氣節正名,藍向李道出了操縱復仇的實情,李不計前嫌的送藍入醫院希望拯救藍,北平城破,藍死醫院,日本人入城炫耀之際,唐鳳儀墜樓殉國,李天然最後又碰見了關巧紅,關告訴李,李給了她復仇的勇氣,等她復仇成功[施劍翹刺殺孫傳芳],有緣江湖再見……
(三)What's past is prologue(凡是過去,皆為序章)
「北洋三部曲」的發生地點分別位於妖都、魔都以及帝都,姜文很奢侈也很讓人嫉妒的完成了對民國那個逝去年代的懷舊。我曾經在人生的某個階段非常喜歡研究歷史,也曾經立志成為一名誨人不倦的歷史教師,可是命運總是充滿不懷好意的陰差陽錯,許多年過去了,人生軌跡在自己的無力和放縱下已經無限走偏,在謀生的小城裡,我日日夜夜掙扎在生活的泥潭中,當年那些執著的夢想已經在無數次的宿醉中成為了最苦澀的笑話,唯一能讓自己不再難受的方法就是學會麻木,麻木的忘掉過去,麻木的活過現在,麻木的走向未來,生活在失去了方向之後總是流逝的很快,雖然還沒到三十,但已經能感覺到衰老爬滿了我的體內,我很討厭現在的生活,也幻想過回到過去某個關鍵的時間節點重做一次讓自己不再後悔的選擇,可是人生沒有試錯的機會,過去在現實生活不如意的襯託下,在記憶選擇性的修飾下,已成為值得無限緬懷的美麗黃昏。《邪不壓正》是姜文對於那些逝去歲月的一次緬懷,電影看完,送人回後,我在漆黑的夜裡一個人走了很久,我不知道過去對於我意味著什麼,我也不知道過去的時代對於整個民族意味著什麼,我是不是應該選擇接受過去,學會與自己的和解,如陶淵明千年前所作的那樣: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扯回電影,《邪不壓正》底色是一個關於復仇的故事,以前曾在回憶2017的文章裡瞎扯過《殺死比爾》中的名言:復仇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座森林,就像在森林裡容易迷路,忘記自己從哪兒進來的。《殺死比爾》是昆痞子的血漿大爽片,烏瑪瑟曼報仇雪恨起來絲毫不糾結。相比之下,《邪不壓正》更多了一些哈姆雷特式復仇的延宕,彭于晏飾演的李天然總是各種糾結,行為糾結,思想糾結,包括復仇成功也是周韻扮演的女人在背後推動的結果。可能正如昆汀所言,李天然最初的復仇是一條簡單直接的路,手刃仇人,快意恩仇,但是在北平風雨欲來的政治漩渦中,在藍青峰的操縱布局下,李天然個人的恩怨情仇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捆綁在了一起,為了國家大義,藍青峰不惜阻礙犧牲李天然的個人小義,李天然也由此發覺了自己的恐懼,恐懼自己的無力,恐懼失敗,自我否定,丟失了復仇的勇氣,但在日寇入侵、社稷崩塌的時刻,李天然的個人小義卻如史書記載裡無數從亂世中爬出來的俠義精神一樣,用弱小的能量迸發出強大的生命力,最終拯救了藍青峰、拯救了張將軍,成就了國家大義。
《邪不壓正》同時在復仇的底色上注入了緬懷時代的餘韻,北平之於姜文,就如同亞特蘭蒂斯大陸之於西方世界,一場滅世洪水摧毀了亞特蘭蒂斯,北洋時代也在七七事變後慘烈地劃上了句號。美好的事物、消逝的年代總是值得讓人懷念,皚皚白雪中的北平、落日餘暉中的北平,伴隨著舒緩悠揚的配樂在銀幕上翩遷起舞,姜文用電影繪織了一個關於民族過往的記憶。時代總是不停向前推移,當我們老去的時候,再翻出這部當年毀譽參半的電影,所有的恩怨情仇將在那一刻無聲的消融,黃昏中,我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對我露出了乳牙不全的燦爛笑容。
很無奈的一次觀影,經歷幾天繁忙工作後已經找尋不到電影給人帶來的那種微妙感覺,生活不易,寫的很失敗,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在碼字的道路上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