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兩種作品,一種是藝術家用自己的一部分創作的,另一種則是藝術家用自己的全部創作的。前者是說:藝術來自於生活;後者是說,藝術就是生活。在文學史巍峨殿堂的入口處,每位作家都會呈上第一種作品,但是那少數交了兩種作品的,一定讓其它作家嫉恨不已。無它,文學只能閱讀,但是作家可以談論,有故事的作家、尤其是有精彩故事的作家,更受讀者們的青睞。
而從故事的角度衡量,聖徒總是不敵浪子,良家婦女可能要輸給青樓蕩婦,沒法子,人類天性如此。聰明如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一定深知這一點,在去世前不久,他很想給自己取個能夠留名青史的綽號,於是自封為「聲名狼藉的牛津大學聖奧斯卡,詩人暨殉道者。」——運用他駕輕就熟的「矛盾修辭」,很弔詭,很像他的人生風格。
1882年美國攝影師拍攝的王爾德。
1. 傳奇中的王爾德細較起來,王爾德能夠在文學史上佔個二流位置,靠的是幾部戲(《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理想丈夫》、《不可兒戲》、《莎樂美》)、一部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幾篇童話(《快樂王子》、《自私的巨人》、《夜鶯與玫瑰》),還有發自內心的書信《自深深處》。不過在他逝世一百餘年後,他的俏皮話、他的服裝、他的情史和軼事,依然是少數好事者津津樂道的——在「不朽」這樁事情上,「談助」也能立大功。王爾德說過:「
一個人生活中的真實事情不是他所做的那些事,而是圍繞著他形成的傳奇。你永遠不該摧毀傳奇。只有通過它們,我們才可能對一個人的真實相貌略有了解。」
王爾德的傳奇實在太多,他的朋友寫過,他的二兒子也寫過一本,就連他的庭審實錄,都有中國作者挖出來輯成一本書。但是要說集大成者,還是美國人理察·艾爾曼(Richard Elmann,1918-1987)的《奧斯卡·王爾德傳》。艾爾曼是王爾德的校友(都柏林聖三一學院、牛津大學),為喬伊斯和葉芝寫過傳記。這部《奧斯卡·王爾德傳》花了他二十年光陰,英文版有736頁,徵引之廣泛、細節之翔實,可用「駭人聽聞」來形容。想知道泰德街16號王爾德故居原來的壁板是什麼顏色嗎?想知道他是如何被「掰彎」的嗎?想知道他去普魯斯特家拜訪時說過什麼話嗎?一切一切都可以在該書中找到答案。而此書殺青之際,艾爾曼在牛津去世,不到七十歲,病症是肌萎縮,不過我猜他是累的:王爾德哪是省油的燈!
2. 他的外表雖然流傳至今的王爾德照片也有幾十張,但是有圖未必就有真相,艾爾曼復原出的王爾德形象顯然更靠譜。他高大,一米九三,一直有發胖的趨勢,走起來大搖大擺、拖拖拉拉、懶洋洋的。他面色蒼白,有月亮一樣的臉龐,也像月亮一樣,有淺色的大雀斑。眼睛是瓷藍色的,熱切的大眼睛熠熠生輝,彌補了長相上的不足,加分。而一口齙牙是綠而近黑的,估計是用水銀治療梅毒病所致,減分。他說話速度很快,嗓音很低,語調圓潤柔和。至於他的表情——照片難以記錄的是表情——「異乎尋常地溫和但熱烈」,也許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這樣一個姿色平常的「死胖子」,憑什麼成為唯美主義的旗手?王爾德在少年時代就十分操心自己的服裝,等到他寫《道林·格雷的肖像》時,他借其中人物調侃說:「
只有淺薄的人,才不根據外表來做判斷。」艾爾曼告訴我們,王爾德13歲就有花花公子的品位,喜歡深紅色與丁香色的襯衫,配淡紫羅蘭色領結。在牛津上大學時,他衣服上的格子總要比同學們來得大而顯眼。當然他最驚世駭俗的衣服是他1882年到美國巡迴演講時所穿的,特別設計要嚇嚇鄉巴佬們。入海關時的警句盡人皆知:「除了天才,我別無他物需要申報」,跟著他一起入關的,是拖到腳上的綠色長大衣,衣領和袖口飾有毛皮,波蘭式圓帽子,天藍色領帶,異常誇張。在演講臺上,他穿得同樣不倫不類:深紫色的短上衣,齊膝短褲,黑色長筒絲襪,鑲有鮮亮帶扣的低幫鞋。那長筒襪轟動大西洋兩岸,艾爾曼解釋說實乃共濟會牛津阿波羅分會的服裝,在拿破崙·薩朗尼為他拍攝的系列黑白照片裡,長襪不太顯眼,還看得下去。
在一般傳記故事裡,王爾德效仿戈蒂耶的紅色馬甲、插在紐扣裡的綠色石竹,是某種「標配」,還是艾爾曼挖出的細節多,他告訴讀者,為了展示自己的不同流俗,王爾德還特意模仿巴爾扎克的手杖,須知巴爾扎克當年的土豪品味十分不堪,別人用的手杖是「棍子」,巴爾扎克用的是「槓子」,不僅如此,杖頭藍色寶石,還嵌著貴婦的裸體小像。謝天謝地,王爾德只是略示敬意,他用象牙手杖,杖頭上覆蓋著綠松石,雅致多了。
王爾德著名的絲襪和齊膝褲。
3. 他的百合王爾德當然是天才,他從小表現出閱讀速度方面的才能,半小時內可以精讀一本三卷冊的小說,還能複述十之八九。在19世紀最受推崇的古典文學方面,他有驚人的好成績,不僅在都柏林三一學院時是頭等生裡的第一名,在牛津時代各種花天酒地之餘,依然獲得罕見的古典文學學位階段考和學位終考的雙一等成績。可是,需要注意的是,從24歲畢業後定居於倫敦,到1891那個多部傑作面世的「奇蹟之年」,其間有13年的時間裡他並無重要作品,成名完全是靠奇裝異服、古怪行為和辯才無礙。
王爾德手執向日葵走過皮卡迪利大街的形象讓人一見難忘,他對於百合的鐘愛更是遠近聞名。牛津時期,他就在宿舍裡擺滿百合花,用來自中國或塞夫勒的藍色瓷瓶。22歲單戀愛爾蘭遊艇主的妻子莉莉·蘭特裡,更是展開百合攻勢,據說當蘭特裡先生清晨回家時,常會被蜷縮在門階上的王爾德絆倒,後者正在等待蘭特裡太太,寄望在她下馬車時能看上她一眼。後來蘭特裡先生破產,莉莉成為名演員並組建了自己的演出公司。1882年他在美國巡迴演講,恰巧莉莉也去美國淘金,王爾德依然去接船並獻上大捧百合花,誓將騎士風範進行到底。他的另一位女神是法國名演員莎拉·伯恩哈特,當莎拉初抵倫敦,王爾德前去迎接,將滿懷百合撒在她的腳下,從此二人結為好友,他後來用法文寫作《莎樂美》,也是為莎拉量身定做的「詩人的貢禮」。
王爾德的另一位女神、法國演員莎拉·伯恩哈特。
在《潘趣》、《世界》等流行報刊上,王爾德做過的「傻事」、穿過的「戲裝」、說過的妙語時不時出現。艾爾曼總結說:「王爾德學會了一種行動和說話的方式,他完全明白有可能遭到嘲笑,也確實遭到嘲笑,照收這種嘲笑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壞名聲是好名聲的邪惡的孿生兄弟。」
4. 他的對頭王爾德以出口成章的「急智」而知名,但若說「毒舌」,他還拔不得頭籌,那份殊榮要留給美國旅歐畫家詹姆斯·惠斯勒。惠斯勒比王爾德大20歲,1880年他們比鄰而居結為朋友,互呈口才,出語不凡,俏皮尖酸。兩人有什麼最新妙語,是倫敦社交圈的話題之一,可惜的是,惠斯勒總是佔上風——他更自大,更不善良。
在惠斯勒眼中,王爾德不是一個有天賦的人,起碼不像他惠斯勒那般有天賦。於是,王爾德喜歡拿自己開心,惠斯勒也一樣喜歡拿王爾德開心,有十年的時間,王爾德飽受羞辱。一次宴會上,某個女士說了一句漂亮話,王爾德說:「我真希望那是我說的。」惠斯勒在旁插嘴:「奧斯卡,你會說出這句話的,你會的。」王爾德經常借鑑並潤色他人說出的妙語,惠斯勒心知肚明一語挑破,不夠厚道。又一次,報紙登出他們二人的對話並大加發揮,王爾德給惠斯勒寫信說:「太荒謬了,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除了自己之外什麼也沒談。」而惠斯勒回信:「不,不對,奧斯卡,你忘了,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除了我之外什麼都沒談。」
自大的惠斯勒顯然對王爾德在美國和歐洲的演講不滿。1885年2月20日晚上10點,他在王子大廳公開抨擊王爾德,公眾原指望看出好戲,不料王爾德輕描淡寫地繞過去了。次年11月,惠斯勒公開發表寫給某藝術委員會的信,阻撓王爾德被吸納:「奧斯卡跟藝術有什麼共同點?除了他跟我們共餐,拿走我們碟中的李子,做成了布丁,然後又拿到外省去四處兜售。奧斯卡——這位和藹可親的、不靠譜的、貪嘴的奧斯卡——對繪畫的了解不超過對衣服是否合身的了解,居然有膽量發表意見——而且還是別人的。」巴掌直扇到臉上了,王爾德竟然沒有當即斷交——斷交是1890年之後的事。若說「厚道」,王爾德也當得起「聖奧斯卡」。
5. 他的情史王爾德最被俗世所議論的,當然是他的私生活。1997年的傳記故事片《王爾德》參考了艾爾曼的這部傳記,截取王爾德1884年追求康斯坦斯與其結婚、到1898年出獄後與同性情人波西約會於羅馬的十幾年,詳述王爾德的「情人們」。
王爾德夫人康斯坦斯賢良、沉默,符合王爾德的希臘式審美,有著「男孩子氣的臉龐和黑色的大眼睛」。遇到王爾德時,她每年有250磅的收入,她的祖父去世後將會漲到900磅。結婚之際,王爾德不僅沒有積蓄還有欠債,是康斯坦斯提前從祖父那裡預支5000磅,裝修他們在泰特街16號的豪華房子。結婚次年,長子西裡爾出生,再一年,次子維維安出生,康斯坦斯「百合花」般的身材走了樣,很快失去了王爾德的歡心。在被遺棄的日子裡,她考慮過離婚,但是在王爾德最需要親情的時候,她沒有拒絕。雖然聽從朋友勸告她更名改姓、帶著一雙子女移居熱那亞,在她39歲因脊椎手術辭世時,她的墓碑上依然刻著:「奧斯卡·王爾德的妻子」。
王爾德夫人康斯坦斯。
1886年,17歲的牛津大學生羅伯特·羅斯「引誘」了王爾德。羅斯是加拿大總督的孫子、加拿大司法部長的兒子,是王爾德的第一個同性情人,後來王爾德移情別戀,視羅斯為「男孩中的一個」,羅斯卻不離不棄,特別是在王爾德最困頓的時刻——受審、入獄、去世,有情有義。多年以後,羅斯的骨灰葬在了王爾德的墓中,對於羅斯而言是一生痴戀的結果。羅斯之後的另外一位重要情人是約翰·格雷,《道林·格雷的畫像》裡藏著他的名字。此外還有大量來自底層的男妓以及來自牛津的露水之歡。但是說到「真愛」,還是「波西」——艾爾弗萊德·道格拉斯。
「波西」的傳記。
波西一直被王爾德粉們視為「紅顏禍水」。這位侯爵之子連讀了14遍《道林·格雷的畫像》,然後經人引介拜見王爾德,時在1892年,王爾德與他很快發展了感情。波西脾氣暴躁、驕橫自私、揮金如土,很快消耗了王爾德5000英鎊的巨款。兩人熱戀的兩年間王爾德不僅拋家棄子,也沒寫出任何作品。正是因為波西的幼稚和衝動,使王爾德走上狀告侯爵誹謗的法庭,進而情勢急轉直下,終至身敗名裂。王爾德服苦役的兩年,波西無影無蹤,饒是如此,王爾德獄中寫下長篇「情書」《自深深處》。出獄後,在夫人與情人之間,王爾德百般輾轉還是選擇了波西,即便兩人的再度複合也只有三個月。旁觀者清的為何當事者迷?電影有一個好,請了大帥哥裘德·洛飾演波西,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傾國傾城,任是無情也動人。本來麼,最刻骨的愛是理智無法解釋的,波西所激發出的王爾德的瘋癲與不顧一切,是一種對庸常生活的傾覆,也是一種對唯美主義的成全。所謂「聲名狼藉的牛津大學聖奧斯卡,詩人暨殉道者」,他的人生是詩,他殉的道是美之道。
電影《王爾德》中由裘德·洛飾演的波西。
6. 他的潦倒在生命的最後兩年,王爾德貧病交加、眾叛親離,他在巴黎街頭經常拉住以往的熟人討錢,那情形真是潦倒。1899年,一位作家朋友記述說,在聖日耳曼大道上偶遇坐在一家咖啡館旁的王爾德,當時正下著瓢潑大雨,雨水傾瀉在他身上,因為侍者急著要趕走這最後一位顧客,不僅將椅子堆放起來,還把遮雨篷也收了起來。而王爾德沒法走人,他點了三四杯飲料,卻又付不出錢來。事實上,他經常口袋裡沒有一個蘇。不是羅斯等人不接濟,是他破罐破摔,有錢也是浪擲。到了這個地步,也真是惟欠一死。
艾爾曼的秉筆直書有時是令王爾德粉們不快的。他認定王爾德最後的死因是第三期梅毒,雖然王爾德掩飾說是貝類中毒。在他臨終的病榻邊,只有羅斯和另一個友人。王爾德著名的改宗事件,發生在他失去知覺之際,也是羅斯做主、火速拉來了一位神父。這部權威《奧斯卡·王爾德傳》最殘酷的是王爾德的死亡:「他剛剛咽下最後一口氣,身體就溢出了液體,這些液體從耳朵、鼻子、嘴巴和其他窟窿中流出來。他的遺骸是非常可怕的。」對於一個唯美主義者,真是太不美了。
與王爾德的悲劇人生一樣流傳久遠的,是他的連珠妙語,雖然有些是出自書中人或劇中人之口,難以猜測作家本人的傾向。艾爾曼評價說:「他的悖論翩翩起舞,他的才智閃閃發光。他的語言中充滿了自嘲、趣味和放縱。」王爾德金句永遠是文學系青年男女的錦囊,其中有一句:「
我對文人從不感到失望。我覺得他們極有魅力,讓人失望的是他們的作品。」好在,王爾德本人除了魅力,作品也還在流傳中,起碼那些警句雋語還在網上以各個語種形式泛濫。1998年,英國人總算原諒了王爾德,在倫敦的王爾德紀念碑上,他們選了這一句:「我們都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嗯?這么正經?不好玩。我覺得艾爾曼這部權威傳記裡最亮閃閃也最切題的是來自《道林·格雷的畫像》裡的這一句:「
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人們對待藝術的方式讓人覺得它本該就是一種自傳形式。」
《奧斯卡·王爾德傳》,理察·艾爾曼/著 蕭易/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5年1月版。 延伸閱讀:《奧斯卡·王爾德傳》,弗蘭克·哈裡斯/著 蔡新樂等/譯,河南人民出版社 1996年8月版。
《王爾德》,維維安·賀蘭/著 李芬芳/譯,百家出版社 2001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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