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世上的才子佳人,大多像侍妾朝雲調侃東坡先生的那樣,有著「一肚皮不入時宜」。王爾德的「不入時宜」,主要是因為他的性取向不容於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社會。
《W.H.先生的畫像·王爾德短篇小說全集》 (英)奧斯卡·王爾德 著 李家真 譯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16年1月版
奧斯卡·王爾德於一九〇〇年離開人世,遺體於一九〇九年遷葬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墓碑上刻著這樣的銘文:
陌生之淚將為他注滿久已破碎的哀憫之甕,因他的弔客皆為逐客,逐客的心底哀痛無窮。
銘文出自王爾德的長詩《雷丁監獄之歌》,是原詩第四部分的最後四行。這首詩是王爾德最後一部重要作品,用作他的墓志銘,實可謂恰如其分。多年之中,世界各地的仰慕者紛紛去巴黎朝覲王爾德的墓地,不少人還在墓碑上留下了深情的唇印,這樣的風雅榮光,絕不遜於歌女們在柳永墓前舉行的清明「吊柳會」。如此看來,畢生求美的王爾德,終究得到了美的歸宿。
世上的才子佳人,大多像侍妾朝雲調侃東坡先生的那樣,有著「一肚皮不入時宜」。王爾德的「不入時宜」,主要是因為他的性取向不容於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社會。職是之故,到了風移俗易的今天,他的遭遇便格外令人同情。然而,作為唯美主義文藝的標誌性人物,王爾德以自己的作品乃至生活踐行了「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把自己的短暫人生變成了一件真正的藝術品。英年早逝的他,宛如划過夜空的一朵美麗煙花,雖然說瞬間消散,卻讓人久久懷念。拋開種種世俗功利的考量,這樣的人生,不謂之成功也不可。
筆者移譯的王爾德作品囊括了他畢生創作的所有短篇小說、小說、童話和散文詩。無論是哪種體裁,他這些作品無不體現著對於美和藝術的竭力追求,體現著敏於體察並呈現美的玲瓏文心。他對自己的文字有著極高的期許,據美國文學批評家理察·埃爾曼的權威傳記《奧斯卡·王爾德》所載,出版商曾要求《多利安·格雷的畫像》達到十萬詞的篇幅,王爾德竟然回電說,「英語中找不出十萬個優美詞彙」。(即便是增補之後,《多利安·格雷的畫像》的篇幅仍然不到八萬個單詞。)正因如此,他的文字精鏤細刻、辭採煥然,既可稱雕繪滿眼,亦不乏清麗雋永。娓娓道來的故事之中,妙語麗句俯拾即是,讀之確有「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之感。一定要吹毛求疵的話,那便是他的作品偶爾有堆砌典故的「弊病」。感謝前輩學人的研究和網絡時代的便利,筆者得以對字裡行間的文典和事典抉微發隱,得以儘量完整地向讀者呈現這位唯美作家的典麗文風。
典麗精工之外,王爾德的文字還包含著許多獨出心裁的思想和妙趣橫生的哲理。他的妙語往往被人當成機靈卻當不得真的俏皮話(比如「所謂辛勤工作,僅僅是無所事事者的遮羞布而已」),但若是仔細咀嚼,我們不難發現,這些看似離經叛道乃至自相矛盾的警句蘊含著對於人生的深刻見解。追求超越功利的無用之美,難免與社會和現實的要求發生牴牾,而這種追求本身,似乎也包含著種種悖論,甚或包含著自我毀滅的傾向。正因如此,王爾德在作品當中透露的一些觀點,即便在今天看來也屬於「非主流」的類別(比如「婚姻的唯一魅力就是讓雙方都不得不去過一種爾虞我詐的生活」)。對於他的奇思妙想,我們不必斥之為妖言妄說,亦不必尊之為金科玉律,不妨視之為啟迪心靈的思想火花,視之為「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借其光亮重新審視社會與人生。筆者以為,對於過度功利的當今社會來說,王爾德的唯美文字不光沒有過時,更可以提供有補於世道人心的清涼藥劑,確實值得我們細細品味。當然,王爾德地下有知,或許會覺得筆者強作解人,因為他自己說過,「世上並無道德之書,亦無敗德之書。所有書籍,但有佳構與劣作之分,如此而已」。
二〇一一年,拉雪茲公墓管理方修整了王爾德的墓地,不光洗去了墓碑上的唇印,還在墓碑周圍罩上了玻璃擋板,使得後來的弔客再難獻上香吻。此舉雖有煞風景之嫌,卻也是出於保護文物的善意,因為該機構宣稱,「這樣的吻足以摧毀作家的墓碑」。墓碑毀於香吻,不知道是否符合王爾德的心意,無論如何,玻璃擋板並不能阻止世間浪漫男女對他的景仰與追慕,不能阻止他們繼續為他和他的作品灑下「陌生之淚」,繼續為埋骨異鄉的他注滿「哀憫之甕」。(李家真/譯)
原文編者按:本文為李家真譯註的《王爾德小說及童話全集》代譯序,文集共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