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風號圖》:站在那棵風中的大樹下道別
《大樹風號圖》
《挾彈遊騎圖》
◎王建南
明末清初畫家項聖謨的《大樹風號圖》是2016年秋季武英殿「故宮藏曆代書畫展」的海報。為什麼選這件作品作為最後一期歷代書畫展的招貼畫?畫裡畫外有著一些耐人咀嚼的原因。
一棵大樹佔據整個畫面正當中的位置,這樣的布局在古代繪畫中十分罕見,猛然間,觀眾感受到一種奇異的視覺衝擊力,奇崛豪邁。樹冠龐大,枝丫繁密,卻沒有一片葉子,樹下地面乾乾淨淨,也找不到一片落葉,這一切,為這棵大樹營造了一種奇特的意象。
站在畫前,面對著它,你會在恍惚之中,感覺自己也來到了樹下,抬頭仰視,觀之良久。你的目光會游離在樹枝間,糾結纏繞。漸漸地,你的思緒會順著樹尖延伸到更為廣闊的空間。最後又回到這棵大樹,目光落在樹下那位上身著紅袍的策杖者之上。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遠處,一帶青山高聳,側向左方,落日餘暉隱沒山後,雖然只露出一小塊紅暈,卻十分鮮明,應和了攜杖者衣袍的紅色。
樹、人、山,三個典型的物象,簡潔分明,有力生動,烘託出一個越發強烈的主題意象。這個意象在觀看者的心中不斷升騰,越過樹冠,落在畫家的題款之上:
風號大樹中天立,
日薄西山四海孤。
短策且隨時旦莫,
不堪回首望菰蒲。
「風號大樹中天立」,作者點明大樹在畫中的位置,也暗示此樹在他心中的地位。這一句寫景,第二句即刻轉入描寫心情。「日薄西山四海孤」,分明是國破家亡的內心真實寫照。第三句再次轉回畫面,畫家說,自己從早晨站立至黃昏,人生苦短,時日不多。黑夜終將來臨,明天的太陽來自何方?他陷入無限悵惘與留戀之中。第四句「不堪回首望菰蒲」,將自己的身世與心境比喻成水邊生長的菰與蒲,根基淺,易隨風搖蕩,難以自我做主。詩的最後一句恰與畫中大樹下的一叢植被與坡陀之上的荊棘相呼應,零落塵世的心境由畫面景物擴散到文字,再向畫外彌撒開去。
雖然項聖謨在創作時懷有強烈的悲憤之情,但作為一名畫家,他的頭腦清醒,處理畫面結構十分嚴謹、老練。近處坡陀與遠處青山,形成兩個三角形的交疊。持杖者的視線正好沿上方那條斜線觸及遠山的頂端。凡是大畫家,都是處理畫面的高手。
同樣的布局處理方式,在本次古代書畫展中屢有呈現。現僅以明代畫家文徵明《溪橋策杖圖》為例。
文徵明在畫中安排了大大小小數個三角形,最突出的是樹後的兩座山,即為兩個大三角形,呈相反的走勢,交疊在一起,一座側向左方,一座傾向右方。右邊的三棵大樹同樣交疊在一起,構成繁密的景象,而山簡化成兩道斜線,作為背景,為樹葉的繁密提供了展現空間。小木橋之上,也有一位策杖文人,低頭審視山澗流水淌過橋下。
左上角有畫家本人的題詩一首:
短策輕衫爛漫遊,
暮春時節水西頭。
日長深樹青幃合,
雨過遙山碧玉浮。
對比項聖謨的詩,兩位畫家明顯處在不同的情緒狀態。原因極為簡單,前者身處亡國之恨當中,後者生活因在明代中期,社會相對平穩,心境自然平靜。同樣以「短策」為題,卻反映了迥然不同的人生境遇。
項聖謨沒有文徵明那般幸運。他生於1597年(大明萬曆年間),卒於1658年(大清順治時代)。他剛好趕上了「天崩地裂」的時代變革。1644年,清軍入關時,項聖謨已47歲,面對如此之大的國事變故,心情可想而知。值此山河飄零之際,一部分漢人選擇做殊死的反抗,另一部分人苟且偷生。
如果按照家世,項聖謨應該走在反抗者的行列。他出身書香世家,爺爺是明代中晚期大名鼎鼎的收藏家項元汴。武英殿展出的書畫作品,許多都經過項元汴之手,或題字或鈐印。項聖謨自幼所受的家庭薰陶,何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累積,更是在中國文化傳統方面有過深刻認識與領悟。這樣一種培育與教化的過程,必然導致一個人在精神與人格方面的深刻塑造。因此,與其說大明朝的覆滅令以漢族人為主導的朝野上下痛心疾首,不如說是對「異族文化」入侵的本能牴觸與文化意識上的殊死反抗。
作為一個浸染正統文化良久的人,何去何從,內心在痛苦地掙扎。這種矛盾並非在於是否歸順清廷的猶豫,而是有沒有必要作為一個前朝的遺民再苟活下去的抉擇。除了侍奉家中父母的現實考慮之外,也許還有更為重要的信念驅使項聖謨忍辱偷生下去——那就是以一種不合作的姿態記錄下「亡國」之後的所見所聞,為後世留下他親歷這段歷史的真切感受與個人的態度。很可能正是這樣一種歷史責任感和對父母的孝悌之心,為他生活在異族統治之下提供了道德上的合法性。
入清之後,項聖謨又生活了14年,他以書畫記錄下了這段屈辱人生。他把自幼學習繪畫時便喜歡畫的老樹與高大喬木,在筆端幻化成挺直、偉岸的人格象徵,以此對抗周圍那個異化的世界。
「夫畫者,從於心也。」此句出自明末清初另一位名聲顯赫的遺民畫家石濤之口。他以極為簡明的話語闡明了繪畫所要傳達的是畫者的心象,這個心象也是心境。正所謂「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本期展覽所選的《大樹風號圖》恰好完美地詮釋了中國畫的真諦。
以上為畫內之意,再看本期展覽選擇此幅作品的畫外之意。
按照故宮博物院書畫部的計劃,從2008年起,共計20期的「故宮藏曆代書畫展」一直以年代為序、分春秋兩季持續展出。如今,這種展出脈絡將告一段落,今後會以主題形式繼續展出。也許,設定《大樹風號圖》作為本期展覽的封面表達了一種對這個長達九年的展覽的深情回望。
若是不信,可以對比一下2015年引起巨大轟動的「石渠寶笈特展」。該展的招貼畫之一即為元代趙雍的《挾彈遊騎圖》。
畫中一名男子身著大紅袍,手挾弓箭,騎在馬上回望。原圖中右側是兩棵並立的喬木,故宮博物院改成了展覽的標題。這名男子扭頭回看的目光恰好在這兩行字上。選擇這名紅袍男子的回望姿態,無疑具有慶賀故宮博物院成立90周年與回顧中國古代書畫的寓意。
《石渠寶笈》收錄了中國上迄魏晉,下至清初,近兩千年書畫名家最優秀的書畫作品,達一萬兩千餘種,是中華民族歷史和藝術史上珍貴的文化遺產。為此,在故宮博物院建立90周年之際,特舉辦此展,以回溯承接中國傳統文化的古代書畫作品所歷經的風風雨雨。
每年春秋兩季,故宮武英殿迎來一批批的觀眾,又送走一道道絢爛的晚霞。如同矗立在祖國心臟中這座巍峨的宮殿群一般,中國古代書畫歷經千年的傳承,將隨著故宮的進一步開放與發展,迎來更加瑰麗的明天。
「再回首恍然如夢,
再回首我心依舊,
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
期待,下一期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