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狀元一直是社會津津樂道的話題。成績優異的人被考試制度遴選,獨佔魁首,成為人們對於知識和成功的一種寄託。曾經成為狀元的人,後來都擁有怎樣的人生?狀元頭銜給他們點人生帶來了什麼?我們找到五位曾經的狀元聊了聊。
就讀港大後,發現對北大念念不忘
考上狀元,對我目前人生最大的影響是:復讀、再考。考得省文科狀元,港大向我發來邀請;就讀港大後,我卻對北大念念不忘。再考一次,卻沒想到,還是狀元。
萌生考狀元的想法,源自初中班主任的潛移默化。當時我成績不錯,被選進其他人需要砸錢進入的重點班;班主任把早前帶過的中考市狀元掛在嘴邊,向我們反覆強調追求完美和「零失誤」。老師對我很是照拂,我也想考出好成績作為報答。
中考發揮失利,排到全市十八,沒能如老師所願進入「全市前十」,我十分愧疚。這愧疚緊壓著我,我對自己的要求一直是:做到最好,不容許出現任何失誤。高中三年,我埋頭苦讀,幾乎不聞窗外事。最終,我在那一年高考中取得省文科狀元。
報志願時,我本一心向著北大中文系。但身邊的人似乎都認為:一個狀元,應該去北大讀光華或去港大讀商科,將來從事性價比最高的工作。
我去港大面試,兩輪面試後,港大承諾我提供72萬的全額獎學金。當時,我被英語無領導小組討論的課堂氛圍和港大的友善、規範吸引,最後在港大商科和北大中文之間折衷報讀港大文學院,對父母和自己都是一個交代。
在港大,老師講課用粵語,第一節課,我只聽懂了「A、A+、B、B-」。為了跟上進度,我三天讀完中文系的教學大綱,大綱裡的參考書目大多出自北大出版社,或是北大老師的著作。「南轅北轍」四個字,清晰地堵在我的胸口。一個月後,我從港大退學。
媒體上開始瘋傳「高考狀元無法適應大學素質教育」,我在各方壓力下重讀高三。苦讀一年後,我再一次斬獲省文科狀元,校長得知後哭了。我隱約意識到,不僅僅是我,我的學校與教育模式,被捆綁在一起,互相傳遞並共享著壓力。
得償所願。在北大中文系,我結識了許多敬重的老師,重拾曾因學業中斷的音樂愛好,開始吹笛子、聽崑曲。大二那年,我規劃了自己未來的人生:成為一名大學老師,業餘玩玩音樂戲曲。
進入大三,在寫論文時,我開始頭痛,我一向自律,可生理疼痛難憑意志克服,我陷入對學者型生涯規劃的質疑中,迷茫開始了。
確診躁鬱後,我把自己趕進社會,連做好幾份實習,也摒下愛好,半年沒聽崑曲。直到有天,一位心理學專業的朋友提醒我,我看起來像是患了躁鬱。這麼些年過度的自我要求,成就過我,也終於催折了我。
接受治療後,我生活的重心漸漸轉到崑曲上。只要一有時間,我就會去蘇州(蘇州被我們稱為「昆中央」),也在那裡接觸到了崑劇傳習所。
戲曲「新編」都很難吸引觀眾的當下,蘇州崑劇傳習所保留著最傳統的演繹方式,從1921年延續至今。2016年,它曾瀕臨解散,目前僅剩6位演員。可他們都是傳承崑曲最好的老師。
畢業後,我會去傳習所做文案宣傳、文獻整理等工作,同時繼續練習昆笛,爭取早日成長為一名能夠獨擋一面的笛師。
當年曾做過我的範本、被初中老師掛在嘴邊的那位狀元,後來出國、進投行,走上眾人期待的「狀元」的人生路徑。我雖比不得人們心中對「衛冕狀元」的想像,但也找到了懷著使命感的理想和事業。
劉天藝在吹笛子
狀元之後,才發現這個光環並非我應得
逃課、談戀愛、從不報補習班、和同桌在課堂上養魚、抽菸喝酒玩音樂、與一幫社會上的朋友玩得很好……我是一個非典型的優等生。
以中考第一名的身份進入嘉峪關一中後,我的壓力主要來自於母親,她是嘉峪關一中的老師。如果考試沒能進入前三名,母親和老師們就揪著我不放。
閒言碎語會傳到母親那裡,「為什麼你會有這樣的女兒?」母親叮囑我,不要被人看笑話,他們都在等看你掉下「神壇」。我沒有掉下去,高一、高二兩年間,我基本都是第一名,有時拉開第二名四十分。
然而,高三那年,我狀態很不穩定,好幾次模擬考落到了第二名。老師瘋了,語重心長地批評我。我突然落淚,只因不希望母親受到影響。
高考前夜,一個青梅竹馬突然造訪,邀請我出去走走。我和他一起長大,高中三年談了一段分分合合的青澀戀愛。
我們騎車到城市邊緣的一個大湖邊,幹坐很久。在這種靜默和安寧的環境中,我忽然醒悟過來,似乎跨過高考這道坎將獲得自由,可以與從小喜歡的男孩在一起。
考試不算順利。數學考試結束前,我檢查出一道大題寫錯了,走出考場時我腦子嗡嗡作響。等到成績出爐,心裡的石頭才落地,我是市狀元。沒有喜悅也沒有僥倖之心,因為確信自己有實力考好。
我曾以為,自己有個性,和書呆子不一樣,周邊的朋友也很有個性,玩音樂的、當兵的……去到清華,生活也會繼續精彩。去到北京,更大的世界擺在面前,我才發現家鄉那座城只是小地方。
在清華大學,絕大多數同學不僅僅是學習好,愛好特長同樣也很優秀。同樣喜歡搖滾樂的同學,還精通樂理和樂隊流派的歷史。我不過是個門外漢罷了。這是一個令人痛苦的真相,我終於明白自己的無知。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無法確定自己的方向,去報社實習,到網際網路公司工作,試圖在自己學習的新聞專業領域有所成就。卻都發現不是很喜歡。
大學一年級,我開始學習用相機。很多人比我拍得好,我沒有和別人比較,而是慢慢接受,只和自己比較。大三這年,我到別的學校交換學習,並且下決心要做紀錄片。
每次回到家鄉,家鄉人依舊會開玩笑說:「清華狀元回來了。」我並沒有很在意他們的誇讚,「狀元」這個光環並不是我應得的。
至於那個男孩,高考結束後,我和他又在一起了,只是大學期間很少聯繫,不了了之。
我自在的人生,被狀元身份挑戰
中學時代,我常常考第一,但內心從不認可自己是「尖子生」。初中,我獨自住在老師安排的小房間裡,用詩段記錄每天的生活。高三我開始對哲學有興趣,常翹掉晚自習去書店看柏格森等人的著述,並決定大學要讀哲學。高考不巧考成狀元,我游離人外的自在受到空前挑戰,自我介紹時,我會用筆名介紹自己。
身為狀元,我的志願也牽涉多方利益,甚至失去填志願的自主權。清華招生組帶我參觀了解各專業,希望給我更好的引導,我中途落跑;北大招生組向我力陳「哲學系並不好」,我在一旁如聽笑料;最後,母校高中也出面施壓。三方守持下,我一不留神沒堅定,填了之前從沒聽過的光華管理學院。
光華的學業我倒不抗拒,但形形色色的課餘生活吸引了我,我延續了之前對文藝的愛好。小學時,賣摩託的老爸給了我一部相機。那會,我會舉著重重的相機踩坑踏水,從取景器裡觀察我們那個小地方。大學,我進入電影社團,和朋友們一起寫劇本、攝影、導短片,也時常旁聽其他學院開設的電影相關課程。我開始認真思考電影和自己的關係——作為一種強大的表達工具,它剛好把我最喜歡的攝影和文學結合在一起。大三暑假,我第一次拍出自己的成片,觀察踞守在北大的考研人和旁聽生。
大四,我臨時起意,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研究生。我以為希望不大,沒怎麼複習也沒聯繫導師,結果落得專業課第一卻沒錄取。畢業時,我懶於找工作,有短視頻公司看過我的作品找上門來,我順手便接了offer。
後來的一年多,我在短視頻公司拍過青春愛情短片,跟著前輩拍過極限運動,去平遙電影節做過字幕員,自己接活做過廣告,也去央視三套當過編導。與此並行的,我一直在創作,一直在籌備自己的獨立短片電影。
我籌拍的第一部電影需要二三十萬,為此我四處遊說校友和製片人。過了兩三個月,各方工作人員都找齊後,資金還沒到位,我只能暫且擱淺這個劇本。隨後,我換了個格局更小的劇本,眾籌7萬,自己貼進5萬,很快拍出一部30分鐘左右的短片,目前正在剪輯。
畢業兩年,我沒有普羅意義上的職業規劃,也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但在創作的世界裡,我規劃好了今後打算慢慢拍出來的十部長篇電影。
反觀我的同學,動輒起薪三四十萬。每當聽到他們的薪資,我都會有質疑自己的一瞬。但既然是我的同學,沒有人不明白理想的香味。
遠在家鄉的父母卻始終不能理解。他們不會懂得什麼是電影、什麼是詩,也不會懂得他們的狀元兒子為什麼要把自己混成這樣。我性格不善爭執,於是我們避而不談,仿佛這是一項諱言的痛苦。
如果有機會,我想告訴爸媽:狀元,只是一次概率事件;而他們的兒子,那個扛著相機的小學生,把日記寫成詩的初中生,翹課去讀柏格森的高中生——不僅還在,而且,也不叫「狀元」啊。
我曾是全村人的希望
1990年,我和許多同齡人一起,跨入了高考大軍的行列。當時的考場設在本鄉鎮的初中學校。
高考前,我在宿舍過夜。因為條件艱苦,宿舍沒有蚊香也沒有蚊帳,被蚊子折磨得難以入睡。第二天,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了考場。
到出成績的日子,天氣很好,騎著單車就往學校趕。班主任老師從對面騎車過來,大老遠看到了我,揮舞手大喊我的名字,激動地告訴我:你考了咱縣的第一名,校長和老師們都為你高興。
於是回到家,我喊「我考上了,第一名」時,媽媽喜極而泣,外婆臉上樂開了花。至今記得當時外婆的話:「咱家世世代代沒出個狀元,現在好了,咱家有狀元了。晚上燒幾張紙,向你姥爺報個喜。」
要知道,那時的大學還沒有擴招,錄取率很低,我班100多名考生,本科只錄取了4人,形容高考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點不為過。
高考狀元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全村。親朋好友,七鄰八舍,每天上門賀喜的人們絡繹不絕。那時,國家還在改革開放熱潮,經濟學和管理學是最熱門的學科,於是老師建議我,去天津商業大學。
小縣城出身的我,首次踏入天津這麼大的城市時,有些拘謹不適,但更多的是新鮮和興奮,那一刻突然感覺,未來的前途會非常美好。那個年代的人,都有偌大的夢想:通過鯉魚跳龍門,改變身世,回報家鄉。
在大學,我成績一直很好,每周還給家裡人寫信。畢業後,為了回報家鄉,我收到海爾集團的應邀,回到山東。家鄉人知道後,都非常羨慕。曾有一位村民主動找我幫忙,希望我能為家鄉人購置冰箱。那時的海爾冰箱很有名,價格昂貴,買下來很有面子。給鄉民們買下冰箱後,他們一直為此津津樂道。
八年後,我去了一家集團工作。此後,我創辦了一家諮詢公司。現在的我,家庭美滿,有一定的財務自由,但我沒有忘本,即便很少回去,但也為家鄉的一家鋼結構企業做了管理服務。之後,我為各個企業服務,只想做對社會有用的人。
至於曾經的高考狀元,對我來說,也只是個象徵,沒有必要過多地添加外在因素。人生很長,要不斷地奮鬥,才能讓自己問心無愧。
所謂狀元,是個很容易被看穿的狼人
高考結束,我心態依舊很好,媽媽催我去查成績。還沒來得及親自去查,我就從別處得知自己是市文科狀元。相比省狀元,市狀元很容易被忽略,我感到意外,但沒有太放在心上。
我高中期間讀過顧維鈞和外交方面的書,於是在填志願時懷著「當一名外交家」的夢想,報了北大國際關係學院。父母很支持,希望我好好利用北大的資源,提升自己的競爭力。
事實上,我是一個很沉悶的人,由於不善來往,更習慣獨自一人散步。上大學以後,大多數同學喜歡轟趴、玩狼人殺,我也跟著玩,因為不會掩飾自己而成為最終容易被看穿的狼人。
背負著「市高考狀元」的身份,高中母校會定期邀請我回去給學弟學妹做交流分享。會後,他們提出很多疑問,我細心給他們解答,有一種成就感。我漸漸發現,自己更適合在學校這種單純的環境裡工作。
去年保研失敗,我現在正努力複習備考,想多讀兩年書。也許,我會成為一名教師。儘管父母對我有更高的期待,但只要好好生活、對自己負責,他們最終還是會理解我的選擇吧。
適合自己,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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