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行行重行行》
思念可以超越時空,但是可惜,留下來的思憶可以感動後人,卻未必傳遞到該去的地方。
「遊子」的漂泊未必是持續一生,但在詩所記錄的時段裡,卻是相去萬裡,各在天涯。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遊子內心未必不煎熬,但我們看到的還是「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婦是詩歌中常見的形象,思情之苦極具感染力,但思念從來不分人的。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戀花》
衣帶漸寬終不悔。
當「衣帶日已緩」有了進一步升華時,就添上了「不悔」。
但如果不苦,又如何憔悴?所以只能是不以為苦了。
強樂無味,不如坦然接受思念帶來的苦,情深且真。
昨夜秋風來萬裡。月上屏幃,冷透人衣袂。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長如歲。
羈舍留連歸計未。夢斷魂銷,一枕相思淚。衣帶漸寬無別意。新書報我添憔悴。
——蘇軾《蝶戀花》
就相思而言,或許蘇軾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表達了。最早溯源「行行重行行」,總的來說還是化用了柳永句意。
羈舍留連歸計未。
不知何時而歸,所以有了愁緒,有了相思,夢斷魂銷。對應「那堪玉漏長如歲」,「新書」的到來不僅不能有所慰藉,更越發顯得這份相思是種折磨。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溫庭筠《更漏子》
心中有思念,入夢就成了奢侈的事,所以,夜也會變得很漫長。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漏聲」已經不忍聽,更何況是雨聲。這夜雨似乎已化為更漏,不斷提醒時間雖然在流逝,但夜永無盡頭。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溫庭筠《新添聲楊柳枝詞》
在「相思」的話題上,總是離不開紅豆的,所以更進一步有了這樣巧妙的「入骨相思」。
詩歌裡的相聚總是比別離更美好,可也正因如此,在刻畫相思之苦時才更加不遺餘力。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幹,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韋莊《浣溪沙》
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不知相思苦還好,一旦開始了,那便是無窮無盡的折磨。
「想君思我錦衾寒」,我想你想得苦,你或許也在想我想得無法入睡。詞人心心念念的是「攜手入長安」,能夠慰藉相思苦的卻只有「舊書」。
相思讓人憔悴,讓人覺得寒夜漫漫,可是,即便「相去日已遠」,即便「歲月忽已晚」,也不願忘記這個心上的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實際上草木都有情,人又如何不如草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