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鍾瑋
熙熙攘攘的杭州武林路上藏著一家很不起眼的裁縫店。兩個身子寬的老巷子裡折進去,一間年代久遠的矮民居,櫥窗上貼著「訂做服裝」「改衣」之類的不乾膠紅字,有些偏旁都脫落了,屋子裡頭電熨鬥水汽蒸騰。
這間胖子工作室,總共16個平方,老闆叫石國民,64歲的老裁縫。令人想不到的是,裁縫店裡擺著的衣服儘是奢侈品大牌,Giada、Dior、Burberry......動輒幾萬十幾萬。開店近30年,胖子改過的衣服加起來價值都過億了。
裁縫店裡統共4個幫工,從十幾二十年前湊成走攏班子直到現在,時間一晃,當年的小夥子小姑娘都已年過半百。前兩天,我找到石國民,老師傅得空坐下來,在擠不下幾個人的工作室裡,兩根繩子吊下來的日光燈管底下,伴著三四臺縫紉機工作的嘈雜聲一路聊開去。
上一輩忙到死,都是為這個家
讓我幾千塊去買衣服,真的捨不得
石國民是杭州人,1957年生人,小時候就住在慶春路慶餘亭一帶,一身漂亮的裁縫手藝卻並非出自裁縫世家。
石國民一家四個兄弟姐妹,他最小。爸爸是老底子三輪車服務公司工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在城站、湖濱一帶拉客載客,相當於現在的計程車司機。媽媽是浙江塑料機械廠工人。從前日子苦,家裡衣服都是縫縫補補穿的,石國民媽媽就縫得一手好衣服。蹬踩踏板時,聲音時急時緩,機頭上的線軸在機針上下運動中不停地轉動,絲線流水一樣瀉入衣服之中,兩片衣服迅速縫合成一片,石國民從小看在眼裡。
1964年,老爸正值46歲的壯年突然因食道癌沒了。那年,石國民剛長到8歲。
「我爸爸最寵我的,他很喜歡吃酒,每次三輪車騎回來,進門就呼我『小狗兒,來吃酒!』」石國民說,「那時候家裡熱水瓶、茶壺裡全部灌的是爸爸的酒。」
爸爸過世是在清明時節,那天,媽媽讓他去廠裡幫忙請假,跟領導說一下。石國民愣愣地一路跑到媽媽廠裡,找到大人,「我爸爸死了,我媽媽說今天好不好請假?」他一路沒哭,講出這句話,眼淚就鑽出來了。回到家,屋子裡點著蠟燭,大人都在哭。石國民趴在家門口爸爸的三輪車上玩,人家走過來嘀咕一句「這家爸爸好像沒了」,他心裡突然升起一股難過與恐懼。
過兩年,碰上歷史特殊時期,家裡哥哥姐姐都不讀書了,寧可上山下鄉插隊去,幫媽媽多分擔一些家裡事。
石國民18歲時,媽媽退休,他頂了職,正趕上廠裡去九堡插隊兩年,半年種糧食半年種經濟作物,閒下來時,他自己買了本《上海時裝》的書自學裁縫。
插隊回來,石國民繼續一邊上班一邊倒騰縫紉機,到後來,已經能悄悄接點訂做褲子的活,掛到服裝店裡去賣,賺點手工錢。「這種叫『資本主義小尾巴』,那時候是要割掉的。」他笑說。
哪想到,到22歲,媽媽又去了。那時,石國民在廠裡得了次肺結核,廠裡讓他上一天班休一天。
「媽媽不知道自己會去(死)的。我一開始也不知道,等到哥哥姐姐跟我說,才曉得是肝癌。他們都瞞牢我。那天我下班回來,我看媽媽已經不對了。我在床邊哭,媽媽輕輕講,『不用哭的,沒事的,我沒事的,會好的。』到夜裡,她就睡著一樣,走了。我姐夫叫好車,媽剛剛斷氣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把她抬回家裡去,我們子女一路掉眼淚。」石國民說起這段,擦了擦眼角。
哥哥姐姐都已經成家,就剩石國民一個。22歲,父母沒了,以後的生活要靠自己了。石國民拼命利用上班的間隙,學做裁縫。
石國民討的老婆是從小一個牆門裡的隔壁鄰居,孩童時就一起玩,青梅竹馬。等到26歲,兩個人結了婚,老婆在食品廠上班,晚上回來了幫石國民一起踏縫紉機做衣服,小日子慢慢撐起來。
「我們上一輩的爸爸媽媽,真的苦過來的。忙到死,都是為我們一家。所以讓我去用鈔票,我真的捨不得。雖然現在還有幾個錢賺賺,但是幾千塊的衣服,我還是給老婆買買,給外孫女買買,我自己真的捨不得。」石國民說。
90年代杭州人時興買舊西裝,
很多服裝老闆因此發家
改衣服行業也興起了
石國民在塑料機械廠做的是汽車班裝卸工,後來又到精工車間後勤組,這種非技術工同技術工的差別是很明顯的。到1995年,38歲,他從塑料廠裡出來決定自己幹,在東坡路開起了自己的裁縫店,還收了幾個徒弟。
石國民記得,早先在東坡路最早開裁縫店提供改衣服服務的是個男裁縫。有顧客提出改的需求,一來二去,裁縫師傅感覺到這個錢好賺。「你想,做個褲子幾十塊,花的時間又長。他改一個褲長、腰圍就是十塊,速度快呀!是不是比做衣服好賺?那時我小舅子也在東坡路賣衣服,他一叫,我也去開裁縫店了。」
「原來東坡路時裝一條街,90年代的時候,杭州人很時興買舊西裝穿的。這段故事,你知不知道?我們改衣服這行就是這樣催生出來的。」石國民突然想起這檔事,見我搖頭,他話匣子又打開了。
90年代初,東坡路賣服裝的老闆們經常從福建石獅進舊西裝。這批舊衣服其實是從國外走私來的,「一大包一大包,當垃圾賣過來,死人衣服都有」。
這批衣服因為價格低、款式別致很受顧客歡迎。
正說著,旁邊踩著縫紉機踏板的女幫工也插進話來,「我們家也去買過的,版型很好看,式樣多又時髦。你想想九幾年的時候,外國貨多少吃香啦!」
石國民接著講,「店老闆就從一大包裡把新的、半舊的整理整理,燙一下掛出來賣,幾百塊一件。你想,他一大包進過來才200塊錢啊。那時光,做服裝生意,都是新衣服、舊西裝混合著做的。人家買新衣服不合身的要改,舊衣服也叫你改,我們這種改衣服的到那裡剛剛好,老鼠掉進大米缸了,如魚得水。」
石國民清楚,那些年東坡路一帶開過服裝店的,一大半老闆就是靠舊西裝發家的。有些人租不起店面,就租了間弄堂裡犄角旮旯的房子,到馬路上去拉生意「舊衣服要不要?」「舊手錶要不要?」然後把顧客往弄堂裡帶。
武林路上有一家奢侈品店,石國民認識十多年了,就是從前賣舊西裝發家的。「現在他賣的當然都是很好的衣服,頂級品牌,杭州大廈有的牌子他都有。一年賺的錢,不好說嘞。」石國民感嘆,「那時候,杭州大廈還在賣棉布料,二、三樓租給小的商販做衣服。後來97年香港回歸以後,杭州大廈慢慢做大,再後來B座、C座也吃進來了......」
大刀闊斧的90年代,商業、交通日新月異,老百姓的生活大幅向前。石國民總是記得自己小小的裁縫店裡各式服裝、布料的氣味和縫紉機嘈雜的聲音,「我那時肯吃苦,不是吹的,每天都做到凌晨兩三點鐘,下班回去的時候,龍翔橋的菜農都挑著擔子出來賣菜了。我睡一下,到早上九點半又開門。年初一到年三十全年無休,人家都說我是不是有毛病了。」
石國民指了指外頭正幫客人量衣服的一位大姐,「喏,那個小林,那時候就在我店裡,現在51歲了。」
來改衣服的有一半是男裝,
杭州男人其實很講究
現在大家條件好了,
買一兩件奢侈品好像也沒什麼
2002年,石國民把店鋪移到了現在的位置。2004年—2006年,開店同時,他還在杭州大廈租了間鋪子。到後來商場裡造電梯,那間鋪子拆掉,他也撤了出來。也就是那兩年,和杭州大廈品牌服裝店接觸多了,直到他撤出來,生意還陸續找上門來,「像GIADA、CANALI、GUCCI......衣服是很好的,就是某個客人覺得肩膀大了點、腰身緊了點。每個人買衣服,並不是每件都稱心如意的。」
石國民說,現在改衣服比從前做衣服要難。這麼多年,他遇到的奇葩要求不少:把男式皮衣改成女式的;把褲子改成裙子的;把圍巾改成帽子的……
還有個有趣的現象,在石國民的裁縫店裡,如今送來改衣服的有近一半是男裝。「從前在東坡路,改的幾乎都是女裝,現在杭州男人也很講究的哦。」石國民扶了扶老花鏡,「印象裡,戴金絲眼鏡的男人,會更加仔細,要求要高一點。」
他大致回憶了一下,有個顧客,外套領子高了半公分,要同你仔細探討一番;還有個顧客,改好衣服,裁縫師傅們看著蠻好的,他照著鏡子,覺得這裡不對那裡也不對,感覺好像又是不改的好。
「有的人一走進來,我一看就知道要求很高的。我跟他說,改的過程中最好也多來幾趟,多試幾次,這樣客人滿意,我們也舒服。」這是石國民解決之道。
說著話,一個年輕男人走進來,放下一件黑外套——「他有沒有同你說?口袋拉鏈拆掉。他說手都割破了,換成扣子,拷扣。外面車子不好停,我就跟你說一下我就走了。」
「這個地方還要用暗扣的,好好,你先去,我想辦法。」石國民話音剛落,男人匆忙出門。石國民說,這是駕駛員,老闆沒時間,他幫拿過來的。
改衣服這麼多年,石國民也認識了不少「名人」。某寫字樓的董事長、某地產公司老闆、某個上市公司的老闆娘......「都是我從前90年代在東坡路改衣服就認識的,現在他們做大了,有需求還來找我,一個電話過來,『胖子,你幫我來量一下衣服——』大家生活真是天翻地覆。」
雖然在坊間有著不小的名氣,石國民的胖子工作室仍然保持著親民的價格。按照工時來算,跟奢侈品無關,改件衣服5塊錢到幾百塊不等。
他改過最貴的是一件鱷魚皮的夾克外套,50幾萬,換一下襯裡,收費100元。
也有改「壞」了的。多年前,客人要把一件皮衣的袖子改短,「當時說好的,四個月後又說太短了。我花了二萬七買回來,給女婿穿了」。
縫紉機桌角上疊著幾袋衣物。一件GIADA外套,56500元;一件BURBERRY大衣,16900元;還有一條叫不出牌子的褲子,6000多元。
「想想從前,大家穿衣服是縫縫補補又三年。現在條件好了,大家買一兩件貴的衣服穿穿好像也沒有什麼。」石國民說。
石國民老早不住慶春路的「老破小」了。早些年,他在城北買了大平層,住著寬敞舒服。冬至時節,他想到爸爸媽媽,只可惜他們倆走得早,看不到兄弟姐妹們現在的日子。
前兩天,石國民到武林路一家奢品店幫客人量衣服,碰到一位老朋友。
名字已經叫不出來。那張面孔,他倒記得拎清,是早年自己剛插隊回來時,在家附近慶春路廣興巷裡「花菱西服」店一位有名的裁縫師傅。
那時候石國民還在自學裁縫,看到巷子櫥窗裡有人在做,他就經常站到旁邊去看個半天。
「那個時候很想學這門手藝啊,這樣『偷師』也『偷』了很長時間。他也知道你偷偷學,又不好趕你走。」石國民大笑。
後來,他聽說那位師傅碰上好機會做大了,開了大廠,接銀行裡、單位裡的工作服,賺了很多錢。再後來,聽說他離婚了又結婚了,老婆很漂亮,他經常給她買衣服。
「師傅,你恐怕認不得我了。我年輕時老是往你店裡走過去,看你做衣服的。」石國民笑著跟「師父」打招呼。
兩位師傅對上眼,開口就是陳年舊事,從前的東坡路怎樣,從前的日子多少辛苦。
「我現在不做了,這把年紀了。你倒還是孜孜不倦啊?」師傅道。
「我老早就想差不多好停下來,該遊山玩水去了。人有多少歲數好活,是吧?」石國民答,「兒女也老早成家了,外孫女都有了,給他們條件創造好,不愁吃穿,我任務完成了。」
編輯 陳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