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控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是當下最重要的工作,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相對於2003年的SARS疫情,這次疫情給鄉村社會帶來很大衝擊。我在家鄉鄂東南的農村進行了實地觀察。
臘月二十八,村裡在辦酒席
我和妻子是1月20號下午返鄉的。在返鄉的前幾天,我們也沒有對疫情的嚴重性有意識。因為當時疾控部門的判斷是「可防可控」,是「有限人傳人」,政府和公眾並沒有引起重視,我也不以為然。20號,妻子建議為了避開人群密集場所,我們主動選擇了乘坐親戚私家車返鄉,沒有去汽車站。
也就是在20日,鍾南山院士明確了新型冠狀病毒可以「人傳人」,政府開始高度重視起來,緩和的氣氛驟然緊張。由於新型冠狀病毒感染人數迅速增加,為了防止疫情外擴,武漢在1月23日上午10時開始實施「封城」,這種極其嚴厲的措施本身導致了民眾極大的恐慌。由於市區內人口不斷湧入醫院等場所增加感染風險, 武漢市又在中心城區採取了禁行措施,市區內的人口流動被迅速掐斷。後來武漢市周邊縣市隨即跟進。
我回家之後,沒有發現農村對疫情爆發有任何意識。我也沒有重視。21號、22號,我還參加了兩個酒席。真正影響主要是在23號武漢「封城」之後,問題變得嚴重起來。隨著政府和村委會宣傳、電視和收集疫情新聞的不斷轟炸,普通農民意識了疫情防控的重要性。家裡一位親戚,本身年初四要辦生日宴席,到23號還決定要辦,「因為都是親戚,不用擔心」,年前已經把酒菜已經買好。到了25號(大年初一)形勢越來越緊張,親戚才決定不辦,大家才放下心來。
麻將室受查處,麻將機被砸爛
突發疫情成為各級政府的中心工作,重點是如何最大程度上防止疫情擴散,切斷傳染源。鄉村組織很快就高度動員起來。主要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對武漢返鄉人員的身體健康狀況進行監控。目前村莊組建了武漢返鄉人員微信群,要求每天通報身體健康情況。摸底統計顯示,H村有103人在武漢學習和工作,是鄉鎮十幾個村莊中武漢返鄉人員最多的。村幹部下村發放口罩,滿足必要的外出需求。如果需要測量體溫,村幹部則上門測量登記。整個鄉鎮有武漢返鄉人員近1000人,到目前仍然沒有確診或疑似感染者。
第二是對全村農民進行宣傳教育。村委會負擔對農民進行宣傳教育的重要職責。電視、微信等向農民傳達了非常海量的信息,這些也有一定的意義,營造了一種氛圍。但是最直接影響農民的信息來源是村幹部。村幹部從24號開始就大力宣傳疫情爆發的應對措施,主要是「不串門、不拜年、不聚會」這三句話。政府和公安部門對一些仍然接待農民聚眾打牌的麻將室進行查處,附近J村就查處了一例。這個麻將室是村幹部家的,有幾張麻將桌,每年春節是聚眾打牌點,可以賺上萬元費用。結果群眾舉報了,麻將機被砸爛。
第三是是對發燒及疑似病例,及時聯繫上級衛生防疫部門。村醫對發燒病人,村衛生室要及時上報鄉鎮衛生院,無權進行診治。在村莊中,村醫一般治治小病,承擔公共衛生職責,宣傳基本衛生知識等。由於只有村醫有體溫測量和基本的判斷能力,他們在這種非常時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在肺炎疫情籠罩下,農民也很害怕發燒,一旦發燒了,趕緊給村醫打電話。村醫則馬上聯繫鄉鎮派防疫到位的汽車接到鄉鎮衛生院,經過初步檢測後排除了肺炎的感染情況。
在江北的蘄春縣,村民必要的外出需要經過村幹部籤字,進出都需要量體溫,管控十分嚴格。相對於蘄春縣,陽新縣對村莊管控沒有那麼嚴苛,主要依靠村委會的宣傳和農戶的內在自覺。縣和鄉鎮要求村莊自行設置卡點。在有些村莊,村莊道路被人為封閉起來,比如用大卡車、土堆設卡點。這可能是疫情形勢沒有那麼嚴峻的原因。
家裡有米,園子有菜
今年這個年太不尋常,過年的主要方式就是蝸居。以至於一些農戶感嘆道,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春節,一家人如此多時間地相處。以往則是到處拜年、送禮,忙得團團轉。
相對於城市,農村春節自給自足程度很高,疫情防控、交通管控短期內完全不影響農民生活,這和城市不同。母親說,春節準備了一個月的食物,最後去集市是臘月二十八日。一部分是晾乾的臘肉臘魚,一部分則在冰箱冷藏室裡。家裡有儲備的大米,有一園子的新鮮蔬菜。即使家裡沒種糧食,村裡也有農戶種了糧食,留夠了糧食可以隨時調用。我想,農村的這種自給自足的春節習俗恰恰給疫情防控減輕了壓力。如果人口都聚集在大城市,巨大的基本物資供給壓力將是一個問題。
改變最大是社會交往方式,相對於以往春節的熱鬧,今年春節大多數農民足不出戶,相當冷清。即使出戶,也一般帶著口罩,有很強的防護意識。既是為自己安全,也是為別人考慮,成為一種新型「禮儀」。妹妹家所在位置是一個街道邊,從除夕開始一直到現在,大家家門緊閉,最多在自己家門口坐一坐。鄰居親戚之間也不互相串門聊天打牌了。我想大多數村莊應該是這樣,越是大的村莊、越是交通要道的村莊、越是關係疏遠的村莊,肺炎疫情下農戶與農戶之間就需要相互防護。
在我所在的這個小自然村則有不同。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是一個小家族,防護明顯鬆懈。比如說依然保持原來的串門習慣,沒有感到有必要居家隔離起來。這可能是由於親密的人際關係,也可能是由於這個小灣子居住規模太小了,都太熟悉了。當然也有變化:春節不互相邀請吃飯了,各自吃各家;不大規模集聚的了,偶爾一起打麻將也開始有戴口罩的意識。至於小孩子,則完全沒有意識,父母親任由他們到處亂串。最近,農戶意識到我們這些武漢返鄉人員也回來了10天以上,大家覺得應該安全了。
我和妻子比較特殊,不喜歡打牌。就在附近公路、荒山上鍛鍊身體。只是一定要避免到附近村莊。因為我們是武漢返鄉人員,說著普通話,還處於自我隔離期,有些農戶還是很在意我們的身份的,怕我們攜帶病毒。
絕大多數農戶沒有口罩,體溫靠自己估計
從目前來看,鄉村疫情防控的薄弱環節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是基本防護物資短缺。目前存在最嚴重的問題是防疫所需要的各類物資短缺。如縣幹部說的,「中心城市武漢都缺乏,三四線城市、農村怎麼可能供給得了呢?」。口罩是最基本的防疫物資,基層供給極為有限。縣幹部說,用過的口罩只有用沸水或者酒精消毒後再使用,要用二三天,一個幹部只有幾個口罩可以用。我在武漢就儲備了一些口罩,給家庭成員分發了一兩個,但是村莊農戶絕大多數沒有口罩,也買不到口罩。電子體溫計,全村只有一個,相對於103人的武漢返鄉人員及全村農民需求,這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體溫測量大多只能依靠個人估計後上報。
第二是基層組織體系薄弱。H村2000多人口,6個村幹部,沒有村民小組長。疫情壓力下,村幹部加班加點,摸排全村返鄉人員信息,監控身體健康狀況。但是稅費改革以來湖北省從基層組織體系本身的薄弱限制了他們發揮作用。村幹部和村民之間沒有村民小組長這個真正熟人社會的代表,不可能準確掌握信息。集體經濟薄弱,稅費改革時期村集體不多的資產資源全賣掉了,村集體債務高企,村幹部工資不高,積極性不可能很高。過去幾年寶貴的扶貧資源下鄉之後,用於增強基層組織體系的資源不多,並沒有根本上改變基層組織薄弱的現狀。
第三是村醫隊伍建設的難題。村醫目前被納入到國家公共衛生體系,是打通公共衛生服務最後一公裡的關鍵角色。但是目前村醫隊伍建設存在很大的問題,近年調查所顯示的問題包括:村醫後繼無人的問題、職業培訓不到位問題、收入低風險高的問題(頻發的傷醫殺醫事件降低了年輕人從事醫生職業的積極性)、公共衛生服務供需錯位等等問題,在過去的農村醫療體制改革中沒有得到根本解決。精準扶貧加大對貧困戶的醫療救助,為解決個案問題投入海量資源甚至拖垮合作醫療體系,但是必要的公共衛生服務所需資源卻非常短缺。這使得在肺炎疫情擴散背景下,村醫難以發揮技術骨幹的作用。
(作者為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