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美國讀博的時候，導師是一名專治腦瘤的腫瘤科醫生。但他後來看病人越來越少，反而把大量時間用於做科研，收入顯著下降。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來的主要都是惡性腦膠質瘤，辦法實在太少了，幾乎每位患者來，我都知道他很可能一年內就會去世。我不知道怎麼給他們帶來希望。」
確實，惡性腦膠質瘤，歷來都是預後最差的腫瘤類型之一，復發率很高，5年生存率只有5%左右。
從患者、家屬、醫生到科學家，每個人都在問，希望到底在哪裡？
2014年初，美國55歲的中年男史蒂夫就不幸中招。他本身非常健康，但突然有一天左腿就不能動了。到醫院檢查得到噩耗：他得了惡性腦膠質瘤；而且醫生很直接地告訴他：這個癌症是無法治癒的。
這時他有兩個選擇：一是什麼都不做，二是開始標準治療。
明知無法治癒，還治不治？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但對史蒂夫而言，答案很簡單，那就是一定要治！一個重要原因，是史蒂夫結婚30年的太太曾兩次被診斷皮膚癌，兩次成功戰勝，所以他們再次選擇了抗爭和希望。
手術，放療，化療，一個比一個辛苦，但史蒂夫都熬過來了。
好消息是絕大多數癌細胞都被清除了，他的左腿又聽使喚了。但壞消息，是腦袋裡依然還有不少殘餘的癌細胞，未來幾乎註定會復發。
怎麼辦呢？
他依然沒有放棄，開始尋求臨床試驗。這時，有人推薦了一個臨床試驗和一種他從未聽說過的療法：腫瘤電場治療。
醫生打開幻燈片，開始介紹一頂特製的帽子，並且說這個帽子是一種最新科技，通電後能在局部產生一種特殊電場來控制腫瘤細胞生長。早期臨床試驗顯示，它配合化療能把患者中位存活期提高几個月。看起來不多，但對於晚期腦瘤患者而言，幾個月已經是奢侈的希望。
用電場來治療腫瘤？感覺很玄乎啊！
史蒂夫雖然將信將疑，但由於並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他選擇了加入臨床試驗。
幸運的是，今天史蒂夫還活著，他每天都戴著那頂特殊的帽子，過著有規律的生活。
這時，距離他被診斷「不可治癒」的腦瘤已經整整5年了。
（二）
和很多人一樣，我第一次聽說腫瘤電場治療的時候，是非常懷疑的。因為從小到大，我聽說過太多號稱「用電場和氣場」治療各種疾病的大師了，包括一些氣功大忽悠。
但研究後，發現這次我錯了，美國的這個腫瘤電場治療還真不一樣。
它英文叫Tumor Treating Fields，縮寫為TTFields，是一種已經上市的新方法。目前上市的腫瘤電場治療產品的商品名叫Optune，是由美國生物技術公司Novocure開發的一個可穿戴設備，2011年被FDA批准用於惡性腦膠質瘤治療，最近開始拓展到其它腫瘤治療。
長得嘛，就是下面這樣。
它的發明者是以色列科學家Yoram Palti博士，在問世之初，由於機制特別，確實飽受質疑，直到臨床試驗證明了它的療效，被美國FDA批准上市用於治療腦膠質瘤，才開始被廣泛接受。
（三）
在美國，Optune目前被批准用於治療惡性腦膠質瘤，包括新診斷患者的輔助治療和復發患者的二線治療。
針對復發患者的臨床試驗中，單獨使用Optune，效果和化療類似，但副作用要顯著小。接受化療的患者中，16%有嚴重不良反應，包括頭疼、血小板低下、噁心、腹瀉等不良反應，而使用Optune的患者中，常見副作用是皮炎，頭痛等，嚴重不良反應的比例只有6%。
真正的突破來自新診斷患者的一線輔助治療，數據於2017年發表在《美國醫學會雜誌》上。
在代號為EF-14的國際三期對照臨床試驗中，近700名完成放化療的腦膠質瘤患者，一組接受替莫唑胺，另一組接受 Optune+替莫唑胺聯合治療。
結果顯示，加上Optune以後，無進展生存率和總生存率都明顯提高了。
中位無進展生存期從4個月提高到了7.1個月，而中位總生存期從15.6個月，提高到了20.5個月。五年生存率，也從5%提高到了13%。
研究還顯示，穿戴時間越長效果越好。每天超過22小時的患者，中位生存期延長到了25個月，五年接近30%！對於如此有挑戰的疾病，這樣的數據是很讓人鼓舞的。
加上Optune配合標準治療不增加顯著毒副作用，因此2015年，它順利被FDA批准上市，也被寫入了治療指南。中國的指南也已更新，在剛出臺的《腦膠質瘤診療規範》中明確寫入：
「目前研究顯示電場治療安全且有效，推薦用於新發GBM和復發高級別腦膠質瘤的治療。」
腦瘤中的成功很重要，因為它證明了腫瘤電場治療不是偽科學。這給研究者打了一針強心劑，也開闢了更廣闊的天地。從腫瘤電場治療的原來上講，Optune配合化療等手段，不僅能治療腦瘤，還可能用於其它腫瘤。
臨床試驗也開始看到曙光。比如，在代號為STELLAR的惡性間皮瘤研究中，Optune配合化療，中位總生存期達到18.2個月，而歷史數據顯示，單獨使用化療，這個數據僅為12.1個月。
除此之外，它目前在腫瘤腦轉移、非小細胞肺癌、胰腺癌、卵巢癌等領域有多項臨床試驗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
（四）
講了這麼多數據，大家肯定要問，腫瘤電場治療到底是如何起效的呢？
簡單而言，它就是用電場來幹擾細胞分裂，讓其出錯，從而誘導快速分裂細胞的死亡。
就像每輛車都有很多零件一樣，每個細胞裡面也有很多複雜的組成部分，包括蛋白質分子，DNA分子等。車要跑起來，需要每個零件緊密配合，細胞也一樣。細胞內的各種分子，需要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合適的地點，才能保證細胞功能。
比如，癌細胞的分裂，就要求很多細胞零件協同作用，保證DNA的複製和分離，讓一個癌細胞變成兩個癌細胞。
這個分裂過程中最重要的零件之一，就是微管。
上圖展示的就是一個正在分裂的細胞，藍色的染色體排在中間，由微管牽引著，正準備一分為二。大家可以看出，微管在細胞內的正確排列，對染色體複製和分離，對細胞順利分裂極其重要，癌細胞也不例外。
而每一根微管，都是由大量的微管蛋白，按照固定結構搭建而成的。就像樂高積木一樣，一個一個堆起來的。
這和電場治療有啥關係呢？
關係很大，因為微管蛋白是有極性的！如果持續受到外界電場的幹擾，微管蛋白可能會亂跑，就沒法順利搭建有用的微管了。這樣，整個細胞分裂就無法順利進行。
微管蛋白還只是一個例子，癌細胞分裂中還有很多核心蛋白，包括隔膜蛋白，都是帶極性的，都可能會受到電場影響。
Optune腫瘤電場治療的本質，就是利用合適的電場，持續作用於局部，從而影響微管蛋白等眾多極性分子的排列，阻斷癌細胞的分裂。
下面這些圖，就展示了受到電場幹擾，而無法正常分裂的癌細胞。可以很直觀地看出，它們的微管結構都已經紊亂。
必須要指出的，並不是什麼電場都能治療腫瘤， Optune電場治療是目前唯一獲批的腫瘤電場治療系統。它本身非常複雜，從電場強度，頻率，距離等都有很多講究，絕不是輕易可以搞定的。
就像PD-1免疫療法成功後，社會上突然冒出了一堆打著免疫治療旗號的大忽悠。我估計Optune的成功，也會催生一批神奇的「XX場療法」。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
（五）
腫瘤電場治療的成功，是個特別勵志的故事。
一方面，它幫助很多腦瘤患者長期生存，回歸正常生活。另一方面，它讓很多質疑者改變了觀念。
Palti博士本身是生物物理和電生理學專家，並不是做藥的，腫瘤電場治療這個概念，在以開發藥物為主的抗癌科研領域是不被理解，不被重視，甚至不被接受的。因此它一直是個非主流的存在。2000年，啟動腫瘤電場治療研究的第一個實驗室，就是Palti博士家的地下室。
後來為什麼成功了呢？
還是靠臨床試驗和客觀數據！
好的科學家喜歡質疑，但也保持開放心態。從2004年第一篇研究論文發表，到2006年3期臨床試驗開啟，再到2009年第二個3期臨床試驗開始，科學家和公司圍繞這個項目發表了大量經過同行審核的數據。隨著腫瘤電場治療臨床試驗的成功，越來越多科學家和醫生開始接納這種新型治療手段。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的再鼎醫藥已經獲得了它的大中國區權益。2018年底，它已經在香港上市，第一個患者已經用上了。
希望大陸能快點審批上市，惠及更多患者，也希望有更多「非主流」的抗癌療法能經受住科學的考驗！反正不管黑貓白貓，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致敬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