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史之所以重要,之所以應該成為每個大學生的必修課,是因為它為你們提供了分析『視覺材料』的必要訓練和學習途徑。」
之所以你只能(對物體寫出「圓的、方的、白的」)這種簡單的描述,是因為你還是個「視盲」——就好像「文盲」們都能夠看得見文字但是讀不出來,因此也不可能理解一篇文章的意義。
——巫鴻
巫鴻 文,徐婷婷 譯
(本文摘自《第一堂課》,活字文化策劃出品)
各位同學好!
如你們所知,這門中國書畫課是我校為本科學生開設的人文領域「核心課程」之一,有些人也把這種課稱為「通識課」。
不管如何稱呼,這門課的目的不是訓練美術史的專業人才,而是把美術史的知識介紹給不同專業的學生。你們當中有的人學習計算機、法律、醫學,有的人學習社會學、經濟學、哲學,等等,大家的知識背景完全不同。
那麼你們會問,為什麼美術史對於你們來說是一項需要學習的「通識」性課程呢?為什麼這門知識對美術史以外的其他領域和行業的人也有重要性?
有的人可能會回答,學美術史可以讓一個人更有修養。這種回答似乎把美術史當作飯桌上閒聊的題目,認為它主要是用來滿足有限的上層階層的奢好。
在我看來,美術史之所以重要,之所以應該成為每個大學生的必修課,是因為它為你們提供了分析「視覺材料」的必要訓練和學習途徑。
從古至今,人類掌握知識和傳遞知識的方式大體可以分成
這幾大類。
其中文字和視覺可能是最主要的兩宗——我所說的「視覺」不僅指高級的「藝術品」,也包括建築、都市景觀、設計、圖像,等等,即所有進入人們視野並產生意義的東西。
芝加哥千禧公園的皇冠噴泉,夏季成為市民和遊客最喜歡光顧的地方。由電腦控制的兩座15米高的屏幕交替播放著1000個不同種族的芝加哥市民的形象。每隔一段時間,屏幕中的人像口中會噴出水柱,為參觀者帶來驚喜。
如果這樣想的話,你們就會發現自己其實完全生活在一個視覺的世界裡。你們住的宿舍樓、穿的衣服、看的電視、用的手機,以及每分每秒收到的各種形象符號都是視覺信息。實際上,我們的世界已經變得越來越視覺化了。
在電腦和手機屏幕上觀看視覺形象,已經成為當代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活動。
但是作為視覺技術的使用者與能夠分析它們並將其變為自己的知識來源和了解世界的手段是兩個不同的事情——後者需要學習,需要掌握分析的語言和方法。
我想這就是這門課的意義所在,也是它成為一門通識課的原因。通過聚焦於中國古代的繪畫和書法,這門課會幫助你們理解和培養視覺分析的語言和方法。
你們可能會問,為什麼我們偏偏要學習中國的繪畫和書法呢?我的回答是,其實你可以學習任何藝術形式。不管是文藝復興的教堂祭壇畫,還是畢卡索或者凡·高的現代派作品,都可以幫助培養觀察和分析視覺材料的能力。
我們之所以在這門課裡討論中國藝術,
一是由於這是我的專業,我可以解釋得比較好;
二是由於你們中的大多數人可能並不了解任何非西方的藝術傳統,
而作為一個生活在21 世紀的有知識的人,你們應該超越自己的狹隘視野,爭取去了解全世界的文化和藝術,這門課為你們提供了一個了解自己不熟悉的視覺領域的機會。
你們中的一些人也許又會問:
「視覺形式有什麼難理解的?我不用學就已經了解它們了。」
那讓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實驗,我現在把這個杯子或是這本書,放在教室前面的桌子上,請你寫一段文字,描述它的形狀、色彩、設計,等等。
我不限時間,但我相信大部分人在十秒鐘以後就會停筆,寫在紙上的句子大概無非是一些「圓的、方的、白的……」這種簡單粗糙的語彙。
這種描述不是我所說的「視覺分析」,因為它們並沒有把你所看到的東西轉化為知識和證據。
直言不諱地講,之所以你只能寫出這種簡單的描述,是因為你還是個「視盲」——就好像「文盲」們都能夠看得見文字但是讀不出來,因此也不可能理解一篇文章的意義。
這堂課可以幫助你擺脫這種「視盲」狀態。我可以保證,在學期結束的時候,你對著同樣一隻杯子至少可以寫上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而最重要的是,你會把它的設計與文化和歷史聯繫起來。
那麼我們就開始吧。在這堂課裡,我想先談談中國古代繪畫和書法中的兩個最重要的概念,就是「筆」和「墨」 ,然後談一下繪畫和書法的關係。
「筆」和「墨」這兩個概念和它們之間的關係在西方繪畫中是不存在的,因此有必要在第一堂課裡就提出來。
這兩個概念中的每一個都有兩層含義:一層是指工具與材料,另一層指的是繪寫的圖像和書法。
也就是說,「筆」這個字既指一種書畫工具,也指紙張或絲絹上留下的筆墨印跡。「墨」也是一樣。
中國的「墨」是用松木或者桐油燒灰製作的,和膠質混合定型成墨錠。傳統藝術家在動筆之前先要自己磨墨,或者讓書童代勞,用清水把墨錠研磨成液態,然後用之寫字或者作畫。
不過從19 世紀開始,現成的墨汁就可以在市場上買到了。「墨」上紙或施於絲絹後形成的圖像,也稱作「墨」。
筆、硯和墨,這是學習和創作中國書畫不可缺少的三種工具和媒介。
今人所寫的文章裡,「筆墨」常常作為一個合成詞使用,指的是傳統書畫的基本媒材和繪製方式。「筆」和「墨」的關係因此是互補和共生的。
但是在中國藝術史的早期文獻裡,這兩個概念的用法卻很不一樣。至晚到6 世紀時,「筆」或者「筆法」 已經成為一個用來定義繪畫風格的重要概念。而「墨」或「墨象」的概念大約在9 世紀時才逐步為藝術評論家所關注。中國最早的一部系統論述「墨」的美學價值的書,是被美術史家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稱為「世界上年代最早的繪畫史」的《歷代名畫記》。
唐代美術史家張彥遠所著的《歷代名畫記》是世界上最早的繪畫通史。本頁顯示的「敘畫之源流」一節,追述了繪畫這門藝術在中國的起源和早期發展。
這本書的作者張彥遠生活在9 世紀裡,書的序言是公元847 年寫成的。在「論畫體工用拓寫」這一節中,他對「墨」的藝術潛力做過這樣一番精彩的闡釋和讚頌:
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彩;雲雪飄颺,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而物象乖矣。
我想我暫時離開這段文字,帶大家看一幅清代初年畫家石濤的畫。石濤是一位真正「遺世而獨立」的藝術家, 也是所有傳統中國藝術家中我最喜歡的一位。
清初畫家石濤的自畫像,把自己表現成一個不僧不道、悠遊世外的高士。《自寫種松圖小照》(局部),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他對當時畫論中經典化了的筆墨理論和畫壇中的筆墨陳規非常抵制。在1685 年畫的這幅《萬點惡墨》中,他把張彥遠在八百多年前批評過的非正統的「潑墨法」(splashed ink)做了一番新繹。
石濤畫的《萬點惡墨》卷(現藏蘇州市靈巖山寺),其縱橫的筆跡和淋漓的墨氣傳達出藝術家不拘一格、超越前賢的胸懷抱負。
這幅畫既瘋狂大膽又極其美麗,畫面上布滿了各種乾濕不同、厚薄不一、濃淡不均的墨點,在紙面上形成了豐富的紋理和層次。他在卷末寫道:
萬點惡墨,惱殺米顛。幾絲柔痕,笑倒北苑。遠而不合,不知山水之瀠回。近而多繁,只見村居之鄙俚。從窠臼中死絕心眼,自是仙子臨風,膚骨逼現靈氣。
石濤稱自己的墨點是「惡墨」,這對那些以古代大師為圭臬,每一筆都追求完美的清初正統畫家來說不啻是一種戲謔。初看此畫似乎毫無構圖可言,凝視良久卻能從混亂的墨點中慢慢看出自然世界的端倪,看出樹木、花草,看到雨和風。想來如他所說,墨之五色,真可以化作萬般形狀,讓 「膚骨逼現靈氣」。
現在讓我們談談書法。在傳統中國人心目中,「書寫」和「書法」有著本質上的不同。「書寫」是一種文書形式,「書法」卻是視覺的,是藝術的。
在中國的書法藝術中,筆畫線條仍然構成字,因此不是完全抽象的;但文字的內容成為次要的甚至可以完全忽略。比如你們現在看的這件書法作品名為《肚痛帖》,但是基本上沒有人去關心它到底在講什麼。
唐代書法家張旭《肚痛帖》(宋刻本)中犀利的筆鋒似乎應著公孫大娘「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的劍舞。
人們欣賞它,是因為它線條的走勢和形式讓人賞心悅目。當然,「書寫」和「書法」的區別經常是全然主觀的:
當你的眼睛首先被寫作的內容吸引時,你就是文字的「讀者」,而你所見的即為「文本」;而當你的注意力首先被筆畫的流動所吸引時,你所見的則自然而然是一件視覺藝術品了。
唐朝時有三種書法風格十分流行。第一種叫「楷書」,「楷」的字面意思是「標準」或「正式」,但即便如此,哪怕是最正式和嚴謹端莊的楷書,也仍然會流露出書法家的性情來。
比如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幅楷書作品字態豐盈,在唐代被讚頌為莊重典雅;
左邊這幅在當時同樣備受讚譽,只不過人們欣賞的卻是它的清雋和凌厲。
第二種書法風格叫「行書」。
英文中「行」 (strolling)有「漫步」的意味,中文同樣如此。這種字體要隨意些,寫起來運筆較快,心情和思緒自然流露於筆端,這種隨意性也就成為行書的一個很重要的特徵。
第三種是「草書」和「狂草」,後者譯成英文是「瘋狂的草稿」(crazy draft)。唐朝士大夫對這種書法青眼有加,因為它把個人情懷抒發得最為淋漓盡致。
當時最擅長狂草的書法家叫張旭,是個狂人且以嗜酒聞名當世。
據說他看到一段劍舞,受到那位在當時也很有名的舞者公孫大娘啟發,創造了他個人的狂草風格。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杜甫(712—770)曾經在詩中描述過這段舞蹈。起首寫道: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你們看屏幕上張旭的書法,筆畫的起伏跌宕確實有一番劍舞的韻律。他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情感迸發,所有書寫規矩都化為烏有,結體變形幾乎讓人無從讀起。據說他的許多作品都是醉酒後完成的。
中國古人講「書畫同源」,原因在於這兩種藝術形式都以筆和墨為創作工具和媒材,而且都以線條作為描繪形狀、抒發內心的基本方法。
張彥遠也常常把它們放在一起談。在寫到唐朝的「畫聖」吳道子時,他盛讚說:
國朝吳道玄古今獨步,前不見顧陸,後無來者。授筆法於張旭,此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張既號書顛,吳宜為畫聖。神假天造,英靈不窮。
傳吳道子畫的河北省曲陽縣北嶽廟《鬼伯》(局部),斧鑿般的筆畫與張旭的草書意趣相通,佐證了吳道子「授筆法於張旭」的說法。
通過這第一堂課,我希望大家對中國的書法和繪畫多少能有些了解。但是以上所說的都是一些最基本的概念。
這兩種藝術形式從來不是靜止不變的,這一點很重要,你們需要銘記於心。它們的歷史已有兩千多年,甚至更久遠。
這門課將對它們的重要發展階段做一個宏觀的梳理。與此同時,我想再次重申, 我們這門課的最主要目標仍然是培養你們觀察、描述、分析和闡釋視覺形式的基本能力。
從下節課開始,我們就要切實著手,開始進行這個工作了。
巫鴻
著名藝術史家、藝術批評家、策展人。1968、1980年獲得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學士、碩士學位,1987年獲哈佛大學藝術史與人類學專業博士學位。
曾在哈佛大學美術史系任教,1994年起受聘於芝加哥大學藝術史系及東亞語言與文明系,任 「斯德本特殊貢獻中國藝術史」講席教授。2002年建立芝加哥大學東亞藝術研究中心並任主任,兼任芝加哥大學斯馬特美術館顧問策展人。
《第一堂課
在哈佛和芝大教中國美術史》
活字文化 策劃出品
作者:巫鴻
湖南美術出版社
2020年06月
如果你喜歡我們的內容,請動動手指點一個「在看」,並把公眾號「設為星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