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醫學檢查陰性後仍堅信患病,就應該看精神科醫生。對一些人而言,現在患的病很可能是先前已有心理問題的火山口,心理治療的價值正好在於處理深層的問題」
賀濤 李樹峰
「未來」是一名教師,而且幹得很不錯,「我的學生都是年級上最好的」。他跟妻子相戀7年才結的婚,家庭很幸福。
但自從那次在聲色場所的醉酒放縱之後,他的生活完全轉折了。
那次越軌之後,「未來」心理非常愧疚。更糟糕的是,他時常感覺身體不適。他懷疑自己染上了愛滋病,就去做愛滋病檢測,結果為陰性。但這並沒有讓他感覺好受些,因為他發覺自己的身體出現了更多的症狀,「皮膚出現血點、劃痕,一抓就紅。嘴發炎,舌頭白得厲害,肚子響、放屁多」,等等。
在「未來」加入的一個QQ群中,還有199位(QQ群用戶上限是200人)與他經歷類似的群友。他們在高危性行為後出現持續低燒、皮疹、身體消瘦等疑似愛滋病症狀,反覆檢測HIV為陰性,但並不能使他們消除焦慮。他們自稱是「陰性感染者」。
並非新型病症
由於對地方檢測結果的懷疑,2009年7月份,有些「陰性感染者」找到了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CDC)流行病學首席科學家曾光。
曾光在了解情況後認為,這是「需要認真調查解決的公共衛生問題」。他安排自己的助手裴迎新博士展開了長達三個月的調查。隨後,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以下簡稱CDC)成立了「疑似愛滋病」課題研究組。2009年10月30日,這個課題研究組在全國招募60名「病人」分批進京,參加研究。一切用於研究目的的檢測費用由課題組承擔。
1月29日,據「未來」所在的QQ群消息顯示,「目前第一批去檢測的HIV結果已經出來,全部為陰性。第二批HIV結果下周會出來,請大家耐心等待。」《科學新聞》向曾光的助手裴迎新求證此事,被告知「暫時還沒有消息可以提供」。
由於HIV檢測一直是陰性,在一些媒體報導中,將「陰性感染者」定性為「恐艾症」或者「愛滋病恐懼症」。
心身醫學科主任醫師徐亮(化名)對此有不同看法:「不用發明『恐艾症』這樣的新名詞了,此類病症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很常見,學術期刊中有很多論文。這種症狀多數被診斷為精神障礙中神經症下的疑病症、焦慮症、性傳播疾病(愛滋病)恐懼症,或強迫症(潔癖行為)。其中最多的應是疑病症,即懷疑甚至堅信自己被病原微生物感染,患上嚴重的性傳播疾病,尤其是愛滋病。」徐亮擔心發表意見後會有人上門騷擾,他要求隱匿工作單位和姓名。
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教授周東豐認為,類似於「陰性感染者」的群體大量存在。「不光懷疑愛滋病,疑什麼病的都有。有些病人什麼檢測也不相信,就是認為自己有病。比如有的人懷疑自己得了胃癌,幾十次甚至上百次去做胃鏡。有人認為膽囊有問題,把膽囊切了,還是疼,就把闌尾也切了,照樣疼,還要求開刀。如果有過不良性生活史,就會很容易往愛滋病上去想。」
對「傳染性」的解釋
臨近年關,「未來」的很多群友不打算回家過年了。他們害怕把病傳染給家人。其實,這也是很多「陰性感染者」固執己見的原因,他們認為「恐艾」說無法解釋為何他們的病具有傳染性。在很多人的描述中,不但自己的家人,甚至連他們的同事朋友都被傳染,這使得他們在經受病痛折磨的同時,背負上沉重的罪惡感。
「未來」也認為妻子已經被自己傳染了,但他沒有向妻子說明。「我是高危的,不敢告訴她我生病了。在我HIV檢測為陰性後,也就和她沒有注意隔離。夫妻生活1周後,妻子身體皮膚就出紅血點、肚子響、多夢等症狀。以前她的皮膚很好,現在黃的不得了,我看到就心疼。」
針對「陰性感染者」認為其所患疾病的傳染性,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精神病學教授王高華認為這是由於感應性精神障礙所致。「比如說預防接種,一個學生出現頭暈,剩下的都會出現頭暈的情況,有相互感應的效應。而在別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傳染別人,這個不好解釋,覺得同事有自己類似的症狀,可能有一定想像的成分。如果堅信同事出現類似症狀,應從精神上去考慮。」王高華說。
——也就是說,這些病人對於周圍人所謂「症狀」的判斷,本身就不可靠。
並不是所有「陰性感染者」都認為自己具有傳染性,來自杭州的群友「暈」雖然出現了與其他人類似的症狀,但他並沒有發現有人被自己傳染。「我的症狀一直沒有傳染給別人,但有些人據說是會傳染的,我不明白。」
生理—心理交互作用
大多數「陰性感染者」在逐步排除感染愛滋的可能後,不再懷疑自己感染的是愛滋病,甚至誰在群裡再提HIV都會受到其他人的指責,「誰要再說咱們恐艾的,就讓他們喝咱們的血,吃咱們的唾液。」他們開始堅信自己感染的是一種新型的疾病,而目前專家們對此缺乏了解。
對此,徐亮表示:「患有此類疾病的人具有強烈的疑病傾向,懷疑自己有病,對檢查結果也不相信,懷疑檢驗錯誤或者自己處於窗口期,或者懷疑自己感染的病原微生物比較怪,檢測不出來,就是對自己不信任,內心有衝突。」所謂窗口期,是指從受到愛滋病病毒感染,到體內產生出愛滋病病毒抗體的這一段時間。在窗口期,愛滋病病毒感染者的血液檢測查不到愛滋病病毒抗體,結果呈陰性。
在徐亮看來,這都是疑病症的正常表現。病人對健康缺乏信任,疑病觀念是核心的心理症狀,相應地便產生與焦慮、緊張情緒相關的其他心理、軀體症狀,如失眠、惶恐不安、過度敏感、自責、心情低落、注意力不集中、虛弱感、全身酸軟乏力、肌肉震顫及疼痛、手抖、坐立不安、出汗、尿頻尿急、食慾減少、大便次數增加、腹瀉、消瘦、低熱等。這也與很多病友敘述的症狀相符。
而這些軀體症狀反過來又成為加重疑病觀念的「證據」,二者形成惡性循環,導致病情越來越嚴重。「心理與生理是機體活動的兩個相輔相成的方面,情緒活動伴隨生理活動。基本的機制是不潔性行為引起道德、良心衝突,自責自罪引起對醫學後果的過度關注,激發緊張—應激反應,應激激素水平增高、交感神經興奮。」徐亮說。
「自救」
由於無法檢查出是何種疾病,部分病友順其自然,未採取任何治療措施。而更多的病友選擇對症治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長期服藥,但仍然難以擺脫病痛折磨。
「未來」現在靠中藥來維持,「現在吃活血化瘀的中藥,效果還好」。藥方子是QQ群裡的一位患病十多年的老病友「十年」給的。在幾乎所有的專家醫生都認為是「恐艾」後,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不再相信醫生,靠與病友在QQ群裡交流尋找治療方法。
「十年」的經歷更為痛苦,他認為自己的病是1999年,一個從鄉下來的女孩傳染給他的。而現在,那女孩已不知所蹤。他認為這種病的源頭來自某種動物。「我是第二個得這病的人,所以對這個病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時常有群裡的病友會找「十年」要方子。
據「十年」講述,他的親戚朋友幾十人全部被他傳染,他甚至認為他所在的地區有數萬人已經染上此病,而當地的醫生對此一無所知。他曾數次向當地疾控部門反映,甚至自己跑到北京,找到中國科學院和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專家,但是無人理會,反而認為他精神有問題。
他對政府和相關專家失望至極,「我覺得現在沒什麼希望,這個病只能自己靠自己,靠別人是靠不住的。」無奈之下,他只能嘗試自己給自己治療,十年的試藥經歷使得他發展出了一套自己的理論。「現在我自己控制得很好,但我不想宣揚這件事,免得他們認為我精神有問題。」
不光「未來」,群裡的很多病友都在嘗試中藥治療。很多病友認為治療愛滋病藥物對自己症狀有效,但其高昂價格卻不是一般的患者能負擔得起的。
如果不是愛滋病,為何治療愛滋病的藥物會有效?徐亮認為這只是心理作用。「沒有感染證據而覺得抗愛滋病治療有效,主要是此類治療產生了心理反應,即『安慰劑效應』。任何被患者認為有效的療法,包括抗菌素、維生素、中草藥、巫醫、民間療法等等,都會產生安慰劑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