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哈雷彗星現世的1835年出生,明年哈雷彗星會再度到來,我預計自己將和哈雷彗星一起離世。如果我無法達成的話,那將會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馬克·吐溫
馬克·吐溫——「來自彗星的幽默藝術大師」,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生一樣驚奇、幽默,他認為「誰能講笑話誰就能得到尊重」。他的故事常取材於滑稽笑話和新奇軼事,擅於運用詼諧的俚語和個性化的口語,富有強烈鮮明的美國本土特色,開創美國小說口語化的先河,打破了美國文學模仿英國文學的局面,被豪威爾斯稱為「美國文學史上的林肯」。但他並非為了「賣笑」而幽默,對社會黑暗的批判,對生活處境的反抗才是他的正真用意,「他實在是穿著小丑衣服的人生哲學家」。
《卡拉維拉斯縣馳名的跳蛙》是馬克·吐溫的成名作,小說以詼諧的邊疆方言,誇張幽默的筆法描摹美國「鍍金時代」下的社會風貌,一舉奠定馬克·吐溫「太平洋西岸誇張的幽默家」的文學地位。雖然中文翻譯使個性化的口語、刻意的拼寫錯誤等幽默藝術大大褪色,但並不影響我們感受誇張筆法下荒誕情節帶來的新奇感,戲劇化反轉下欺騙藝術帶來的幽默感,以及二者鑄造的美國「鍍金時代」鏡像裡的辛辣嘲諷。
01荒誕的情節設定,揭露投機世風下的精神空虛與人性淪喪
南北戰爭之後,美國快速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資本主義經濟蓬勃發展,人心騷動,在美國西部掀起「淘金熱」,投機主義蔚然成風,把金錢當作衡量社會價值的唯一標準。賭博,則是加利福尼亞州盛行的投機行為。卡拉維拉斯縣便座落於加利福尼亞州,馬克·吐溫從現實生活出發,挑選獨特的視點,以極其誇張的手法栩栩如生地塑造吉姆·斯邁利嗜賭如命的賭徒形象,將荒誕的社會現實和人性弱點掰開、放大、呈現。
吉姆·斯邁利是個愛賭成痴的人,鬥雞、鬥狗、鬥鳥……「凡是你眼睛見到過的東西,他沒有不拿來打賭的」,為了打賭,他甚至可以跟著屎殼郎走到墨西哥,看看它究竟要走到哪裡,路上要走多長時間。他時刻準備著跟人打賭,只要有人搭腔,他就賭到底,而且賭運奇佳,堪稱「賭神」附體。
有一天他捉到一隻青蛙,把它帶回家,並說他打算要教育它。所以他三個月裡啥事也不做,成天坐在後院裡教青蛙跳躍。
三個月啥事不幹,只為培訓一隻青蛙,斯邁利的認真、耐力、執著叫人驚嘆!可遺憾的是,他卻將如此優秀的品質敗壞在賭博這麼荒唐的事情上,可笑又可悲。
馬克·吐溫擇選骯脹的屎殼郎、醜陋的跳蛙等非常規的「賭具」,跳出我們對賭博的慣有認知範圍,創造強烈的新奇感,犀利呈現賭徒的賭性之大。並以極誇張的筆法——遠走墨西哥,特訓青蛙——將賭徒把賭博當事業操作的荒誕放大數倍,讓人捧腹大笑的同時,深刻揭露投機主義者的荒唐、墮落,心懷僥倖,渴望不勞而獲的扭曲心態,在風趣幽默間,無情鞭撻投機主義者空虛、荒蕪的精神世界。
沃克牧師的老婆有一次重病了好久,好像無法醫治了。一天上午沃克走進斯邁利家,斯邁利站起來,問他老婆怎麼樣了,他說大有好轉——感謝上帝大慈大悲——她已經很有精神。承蒙上天的賜福,她會好起來的!可是斯邁利也沒想一下,就說道:「唔,我拿兩元五打賭,她絕不會好起來。」
對賭博的沉迷讓斯邁利人情淡薄、人性淪喪,無視他人的悲痛,將生死攸關的大事當兒戲。荒誕的情節設置,營造出奇特的幽默效果,而這幽默之中卻深含哀怨與諷刺,將賭徒喪心病狂的心理展現得淋漓盡致,強烈斥責投機主義對社會風氣的敗壞,對人性的腐蝕。
輕鬆詼諧的筆調,新奇荒誕的故事,撕開十九世紀後期美國資本主義經濟繁榮上升的虛偽面紗,一股社會腐壞、人性黴變之氣撲面襲來。
02欺騙的藝術內核,批判金錢夢幻下的爾虞我詐與道德敗壞
馬克·吐溫非常擅於使用障眼法,以此迷惑視聽,製造反轉。在小說中,欺騙俯拾皆是,他欺騙讀者,欺騙對手和觀眾,甚至連賭徒吉姆·斯邁利也遭遇了欺騙。小說世界裡的「金錢夢幻」就籠罩在欺騙之中,最終又為欺騙所毀滅。欺騙是故事的內核,亦是幽默的源泉,在製造戲劇化的「笑果」同時,嚴厲批判了拜金主義、享樂主義盛行下的貪婪狡詐、道德敗壞,並一定程度上促使人們對當下的生活和處境進行反思、求變,意喻深遠。
小說以「我」可能上了朋友的當,去找老西蒙·惠勒打聽利奧尼達斯·W·斯邁利牧師的情況,卻被惠勒強迫聽了一個冗長又毫無關聯的賭徒故事開頭。馬克·吐溫故意將故事曲折化,一方面拉開審美距離,增強幽默韻味,另一方面巧妙地把敘述權交給惠勒,偷偷把「我」隱藏在讀者之間。在馬克·吐溫精妙的障眼法下,我們和「我」一同進入故事,產生自然共鳴。
在整篇小說中,一共有四個關於賭徒斯邁利的騙局,前兩個是他騙別人,後兩個是別人騙他,如同一個輪迴。
斯邁利有一匹「烏龜老馬」,平時表現「慢得要死,患有氣喘、馬腺疫、癆病之類」,讓人覺得它老弱無能,於是得意忘形,「常讓它先跑兩三百碼,然後再去超過它」,但一到決勝關鍵,這匹老馬抖擻精神,「現出原形」,拼了老命似地往前跑,並在終點前超出別的馬一個頭那麼遠,讓大家看得明明白白。
斯邁利還有一隻「猥瑣鬥狗」,如果有人在它身上下注,它就一副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樣子,任由對手抓撓、撕咬、摔打,蒙蔽觀眾的眼睛。等到大家把錢全都押在對手身上後,它便一改前態,兇猛地撲過去咬住對手的後腿,死不撒口,直到對手認輸為止。
在這裡,「欺騙」成了馬克·吐溫文學創作的一種藝術。一方面,他以欺騙作為故事內核——「烏龜老馬」、「猥瑣鬥狗」,通過偽裝迷惑對手和觀眾,讓他們以為自己無能、無害,奠定了情節的必然反轉——當對手和觀眾掉以輕心的時候,老馬、鬥狗迅速擊敗對手,為斯邁利贏得賭金,打破了讀者對故事走向的預期,從而產生戲劇性的幽默;另一方面,欺騙又是客觀存在的,既存在於小說情節之中,又存在於競爭激烈、利益薰心的美國現實社會中。
馬克·吐溫通過擬人化手法生動刻畫老馬、鬥狗的虛偽、狡詐(或許它們也受過斯邁利特殊訓練),含沙射影嘲諷賭徒金錢至上、追逐享樂的不擇手段、爾虞我詐,尖銳地批判美國享樂主義和金錢夢幻中,人們為貪婪野心驅使以致道德敗壞的醜陋。
但依賴欺騙堆砌的金錢夢,終將在欺騙中消散。吉姆·斯邁利這個「鼎鼎大名」的「騙子」最後也逃不了被騙的結局。
鬥狗在一次比賽中,遇到了一條被鋸掉後腿的狗,它得意洋洋,卻發現自己無法施展看家本領,「心都碎了」,最後背負累累傷痕倒地而亡。斯邁利苦心培養的跳蛙,自以為無蛙能及,卻不想被外地人愚弄,給他的跳蛙餵滿鐵砂,騙去四十美金。
正所謂「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資本傾軋下,人們把金錢當作生活的唯一意義,催生了對財富的瘋狂佔有欲,為了追逐更多的財富,享受奢侈的物質,勾心鬥角,相互欺騙,喪失了基本的道德底線。
當我們為馬克·吐溫的幽默哈哈大笑後,也不由得反思金錢與人生幸福的關係。生活離不開金錢,金錢可以提供物質保障,但光有物質是不夠的,人還需要有充實的精神生活,才能感受人生的意義,獲得真正的幸福。
03「鍍金時代」的鏡像,剖析人性弱點,撕開政客的無能與虛偽的面具
馬克·吐溫和查爾斯·華納合著的《鍍金時代》雖然沒有大獲成功,但卻給戰後美國起了一個貼切的名字。美國「鍍金時代」,拜金主義、投機之風盛行,金錢是衡量社會價值的唯一標準,資本家巧取豪奪、爾虞我詐,政客們虛偽無能、相互攻訐,底層市民精神空虛、道德敗壞。這一切都被馬克·吐溫映射在《跳蛙》荒誕、幽默的鏡像世界裡。
在「鍍金時代」鏡像裡,我們不僅看見了賭徒所代表的普通民眾身上的貪婪、狡詐、愚蠢、盲目自大等等人性弱點,同時也看見了社會的混亂、黑暗,政客的虛偽、無能。
馬克·吐溫將鬥狗和跳蛙擬人化,並用兩位政壇名人的名字——安德魯·傑克遜和丹尼爾·韋伯斯特,給它們命名,藉此調侃、嘲弄兩位政客。
「安德魯·傑克遜可真是一隻好狗,假如不死,它會名揚天下……」
表面上看馬克·吐溫是在誇獎這隻鬥狗,實際上是非常尖銳地反諷。因為這隻鬥狗並沒有什麼高超的作戰技巧,只會咬住對手的後腿,玩消耗戰,當它遇見一隻沒有後腿的狗,就黔驢技窮,重傷身亡。這與民主黨創建者安德魯·傑克遜相似,他作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總統(第七任總統),雖然驍勇善戰,被譽為「老山胡桃」,但脾氣暴躁,漠視法條與憲政條文,缺乏政治手段,在第一次總統競選中失敗,並被第三任總統託馬斯·傑弗遜評為「危險的人物」。
而矯健靈活,能連續空翻,最後卻被人灌了鐵砂,輸掉比賽的跳蛙,暗喻聯邦黨擁護者丹尼爾·韋伯斯特。他是美國著名的政治家、法學家、律師,曾三次擔任美國國務卿,並長期擔任美國參議員。但他一生政治觀點多變,得罪不少政客,最後無緣總統,與跳蛙結局相似。
馬克·吐溫借狂妄自大最後慘敗的鬥狗、跳蛙,含沙射影地斥責美國政客的虛偽、無能,強烈嘲諷他們如鬥狗、跳蛙般失敗、可笑的命運。
馬克·吐溫用誇張的手法描寫荒誕的情節,以欺騙的藝術製造戲劇化的幽默,及擬人化的暗諷,共同打造了一個照應美國「鍍金時代」現實社會和人性的鏡像世界,當人們嘲諷「鍍金時代」鏡像中的人時,亦是在嘲笑自己,這是最高級的幽默。
人生需要幽默,它可以使生活多姿多彩、趣味盎然;沒有幽默,生活則會變得單調乏味、蒼白黯淡。《跳蛙》的字裡行間都流淌著馬克·吐溫式的幽默,給我們帶來豐富的喜劇感受時,也充實了我們的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