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下午兩點,杭州小營巷車水馬龍,路上是行色匆匆趕往浙醫二院看病的患者,路旁是悠閒搖著大蒲扇、三兩聚集聊天的街坊鄰居,一隻小狗倚靠在雜貨店門口的臺階眯眼打瞌睡。61歲的周凱說,這裡是最傳統的杭州市井小巷,從這頭望去,小營巷原先至大王廟一段原名叫阿彌陀佛弄,這幾天全中國最紅火的杭州男人、宮頸癌疫苗的發明者周健,就是在這兒土生土長的。
周凱是周健的親姐,她和周凱的94歲的老母親就住在杭州。這幾天老母親每天看報紙,都能看到兒子發明的宮頸癌疫苗在國內上市的新聞。
「媽媽既開心又難過,開心是弟弟為國為杭州爭了光,難過是弟弟1999年因病遺憾離世了,骨灰就安放在杭州的南山公墓裡。」周凱說,穿越歲月時空,仿佛依稀能看到兒時和弟弟手拉手走在阿彌陀佛弄籬笆牆下上學的情景,耳畔喇叭嗚嗚,眼前煙霧嫋嫋。
大洋彼岸,周健的遺孀孫小依下午正在澳大利亞的道格拉斯港開眼科年會。聽說來採訪的是來自家鄉杭州的記者,她在工作間隙,回憶起她和先生周健在杭州的歲月。
宮頸癌是全球女性第三大、中國女性第二大最常見的癌症,也是目前唯一病因明確、可以早期預防和根治的惡性腫瘤,是唯一一種可以通過疫苗降低發病率的癌症。
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曾說,全世界數千萬的女性都欠周健一聲謝謝。
周健是繼諾貝爾醫學獎獲得者、浙江寧波人屠呦呦後的,又一位來自我們浙江的世界級科學家。
現在,我們為您還原杭州人周健的故事。
周健是老浙二家屬圈中 最聰明又調皮的孩子
周健,1957年2月24日出生,雙魚座。
周健爸爸是部隊醫院轉業到浙醫二院工作的專家,當時的浙江醫科大學(現浙大醫學院)給他們家分了房子,就在阿彌陀佛弄(現已拆遷)。
周健算是「子承父業」,從小就對醫學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弟弟很喜歡醫院裡的瓶瓶罐罐,爸爸就把廢棄的鹽水瓶子帶回家,弟弟拿來做點小發明創造。」姐姐周凱說,「高大上」的發明不說了,說個有意思的。我們杭州的夏天蠻熱的,小時候沒有冰箱,弟弟就把玻璃鹽水瓶裡灌上汽水,瓶口上拴上繩子扔進井水裡,晚上全家人就喝上「冰鎮」橘子汽水了,就那種原先塑料包裝的黃黃的汽水,老底子杭州人都懂的。杭州巷子裡的井蠻普普遍的,鄰居們看到也學樣子,都誇周健聰明。
周凱比周健大兩歲,她小時候經常幫弟弟做的「壞事」「擦屁股」。
她說:「我們住的房子有六戶人家,基本上都是老浙二的家屬。鄰居家買了密碼鎖,弟弟一會兒功夫把鎖破解了;鄰居家養了小雞,弟弟抓來研究解剖結構;鄰居在院子裡種了向日葵,弟弟拔了作研究……他是老浙二家屬圈中最聰明又調皮的孩子。」
周健媽媽在下城區教育局工作,對於兒子,保護「好奇心」是一個方面,調皮過頭時也「棍棒」過。不過,對於兒子的學習,周健的父母包括姐姐,全部很支持。
1977年,由於文化大革命的衝擊而中斷了十年的中國高考制度得以恢復,中國由此重新迎來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春天。當時在杭州一家工廠做了兩年工人的周健,因為成績優秀被推薦上了溫州醫科大學,也是恢復高考後這個學校的第一屆學生。
溫醫大七七級臨床醫學二班全體同學合影(右排中間為周健)陳偉提供
「那時杭州坐汽車到溫州要十多個小時,可是周健的爸媽、姐姐,經常到學校裡看他的,還帶上杭州的好吃的,我們同學都很羨慕。」周健的同學瞿佳說,暑假時,周健邀上他們寢室的其他五個同學到杭州玩遊西湖,也住他家裡,周健家庭裡的學術氛圍很濃厚,家裡書很多。
溫醫大宣傳辦的陳偉老師對周健的母親也印象深刻,陳偉給了我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張是2014年5月25日,周健母親站在兒子的銅像(溫醫大給周健鑄造的)前。「兒子,我來看你了。當時母親邊說邊摟著兒子周健的腰,將頭輕輕埋進他的胸口,然後又舉起手,輕撫他的臉龐。」陳偉說,周健的母親當天還與「周健獎學金」獲得者和即將前往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周健實驗室學習的同學們座談,鼓勵學習科學。
2014年5月,周健的母親以及他的兒子在溫州醫科大學的校園內,第一次見到周健的銅像。陳偉提供
周健 是一個不按套路解題的「牛人
瞿佳是溫醫大前任校長,也是周健的大學室友,是周健「睡在下鋪的兄弟」,更是人生摯友。
周健(右)和瞿佳合影 陳偉提供
瞿佳今年60歲,「如果周健在世,也59歲了。他是我們寢室年齡排行第三的兄弟。」電話裡,瞿佳回憶起周健時有四次大笑一次落淚低語——
第一笑是,周健學習成績特別好,同學們遇到不懂的題目愛問他。他解題從不按套路,拋開課本上的條框和公式,愛用自己的方法解出來,更通俗易懂。我們笑稱他是「大科學家」,長大後,他真的成了大科學家。不過,現在想來,這也是正常的。
第二笑是,醫學院的課程很忙,寢室裡大家經常點蠟燭學習到凌晨2點,周健對此「不感冒」。他不搞勞累戰術的,他晚上的時間拿來看外文的醫學雜誌,喜歡看一些醫學新領域的前沿信息。
第三笑是,周健個子很高、很帥,是女同學們暗戀的對象,但是衣著非常樸素。像現在夏天,那個年代有些同學穿上皮涼鞋了,周健一直是穿一雙塑料涼鞋的。
第四笑是,周健畢業前一年戀愛了,他說是隔壁班的孫小依,杭州姑娘,學習好,體育也好,我們兩家父母見過面了,也定下來了。
一次落淚低語是,1999年3月的一天,小依打電話給我說「周健走了。」我問,「走去哪裡了?」小依說「人沒了。」我大吃一驚。
當時,1999年,宮頸癌疫苗的臨床試驗還在世界各地進行。周健回中國進行學術訪問,當時溫州醫學院的臨床試驗也在進行。但沒有人會想到,這竟成了一次沒有歸途的旅程。
「周健的身體一直很好,出國十來年沒有請過一天病假,他的勤奮是有目共睹的,他經常一周工作7天,日夜操勞。1999年2月,他整天坐在那裡寫基金申請書,寫完後說『我怎麼這麼累啊?』」孫小依說,「我就勸他休息,3月份就不要到溫州了。但他堅持要去。」
1999年3月8日晚,剛到杭州不久的周健還給家裡打電話,兒子在電話裡說:「爸爸,這次回來你給我買什麼禮物?給我買一個最新的lego(樂高拼裝玩具)吧!」周健說:「沒問題,我肯定給你買回來。」孫小依對兒子說:「爸爸太累了,讓他早點休息。」
3月9日,周健因為感染性休克病重。3月10日,當孫小依帶著周健的母親和兒子從澳大利亞趕到杭州時,他卻永遠閉上了眼睛。
傳說是馬雲校友的周健也痴迷於英語 學習上一直勤奮刻苦
周健在杭八中的畢業照片(來自網友新馬路天使)
周健是杭八中的畢業生,現在這所學校沒了,轉為職業高中。傳說馬雲也是這所學校畢業的。當年馬雲在西湖邊找外國友人練習英語口語。周健也是如此,區別在於,他是通過廣播練口語。
瞿佳說,周健痴迷於英語。他買了無線電元器件將自己的收音機改裝,收聽英語節目,並堅持每天早晨6點收聽學習,雷打不動。談起對於丈夫的最初印象,同為溫醫77級的周健老婆孫小依記憶猶新:「他每天拿著收音機在操場上聽英語,而且一聽就是很久。」學校操場的角落、大教室旁的空地時常能見到他專心致志學英語的身影。為了學好英語,他幾乎每個周末都步行去溫州第一百貨公司,跟著貨架上的電視機學習英語節目。
1977年,杭州人周健考入溫州醫學院(現溫州醫科大學)。1982年大學畢業後,周健考入浙江醫科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兩年後,周健考入河南醫科大學攻讀博士。1986年,博士畢業後的周健進入北京醫科大學博士後流動站。
無論是在以上哪個環節的學習生活,周健都充滿顯示了勤奮、刻苦。
「我2002年去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周健實驗室進修時,經常聽到實驗室裡的人談起周健,說他勤奮的故事,說他對於科研的執著和追求。其實,他在母校時一直如此。」溫醫大附屬第二醫院耳鼻喉科主任陳波蓓回憶說。「一次上藥理實驗課,老師講解尼古丁的毒理作用時,拿來一包香菸去燻關在籠子裡的一隻小老鼠,但實驗沒有成功。老師接著講課中的其他內容,後來發現那包香菸沒有了,原來是周健拿去把小老鼠燻死並做了解剖。他告訴同學,他就是想知道小老鼠中毒後血液的顏色是否改變。直到後來他在實驗室裡度過了他的大半生,將最美好的光陰都獻給了他熱愛的科學實驗。」
1987年冬,為了去聽丈夫在河南醫科大學的博士論文答辯,孫小依帶著兩個月大的孩子來到鄭州。在鄭州火車站刺骨的寒風中,她簡直認不出眼前的丈夫:「他就這麼細細條條的,穿著棉大衣,在風中搖著。」答辯結束,她才從別人口中得知,周健為了準備答辯,連續3個星期不出實驗室,每頓都是方便麵加大白菜。
太太孫小依是周健的8年助手 見證了第一次病毒的人工合成
1988年,周健申請到位於劍橋大學的英國帝國癌症研究基金會的腫瘤和病毒實驗室做研究。1989年,周健的太太孫小依來到他身邊,成為他的助手,一做就是8年。上世紀90年代末 周健在劍橋大學期間結識了弗雷澤。兩人隨後在澳大利亞開始宮頸癌疫苗的研究。他們通過基因重組技術合成了HPV病毒樣顆粒,為宮頸癌疫苗研製帶來了重要突破。
2015年6月,周健夫人孫小依和弗雷澤教授領取歐洲發明獎「最受歡迎發明獎」。
2015年6月,周健夫人孫小依和弗雷澤教授領取歐洲發明獎「最受歡迎發明獎」。陳偉提供
周健夫人孫小依當時發了朋友圈
20世紀80年代初,弗雷澤在墨爾本攻讀博士學位時,通過文獻得知宮頸癌是由HPV病毒感染造成的,他希望能研製出一種疫苗來預防這種癌症。在劍橋,他發現周健不僅是一位優秀的分子病毒學家,而且對HPV有特別的興趣。
在劍橋,周健夫婦被稱為「神奇的手指」,什麼難事到他們手上總能行。「那時周健剛起步,我專心做他的助手。我們性格互補,他很有創造性、主意多,我比較有條理性、手巧,做細胞培養從未汙染過,給我的任務我都能細心完成。我們不但在生活中互相理解,而且在實驗室裡也配合默契,他只要朝哪裡看一眼,我就知道他需要什麼東西,同事都說我們倆配合得天衣無縫。」孫小依說。
研製宮頸癌疫苗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獲得HPV。因為這種病毒不能在體外組織液中培養,而在活細胞中繁殖時又要與宿主的細胞基因融合,那麼,有什麼方法能製造出這種病毒呢?
分子生物學研究早已發現,HPV有70多種類型,但它們都具有相似的顆粒狀結構:內核是導致疾病的病毒DNA,外表是一層有20個面的蛋白質「外殼」。
作為一名分子病毒學家,周健擅長克隆基因並在細胞中將它們表達出來,他試圖通過重組DNA技術做出這種病毒的外殼。他的想法是要製造出外表類似HPV但內核不含病毒DNA的病毒樣顆粒,這樣的顆粒可以像「稻草人」一樣讓體內產生免疫反應,但又絕對安全。
然而,他們曾在6個月時間裡一無所獲。
孫小依說,清楚地記得合成病毒的想法誕生的那一刻。那是1990年年底的一個夜晚,周健在和孫小依散步時突然說:「已經有表達和純化了的L1、L2(HPV晚期蛋白、病毒殼膜的主要構成)蛋白,何不把這兩個蛋白放在組織液裡,看看它們能否合成病毒樣顆粒?」
「我當時就嘲笑他:哪有這種可能,將兩個東西放在一起就行了?如果這麼簡單,別人早就看到病毒顆粒了,還能輪到我們嗎?後來在丈夫的第二次催促下,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將兩個現存的HPV晚期蛋白放在試管裡,沒想到,加一點這個,加一點那個,好像幼兒園小朋友做遊戲一樣,就這麼簡單。」孫小依說,大約過了兩個星期後,兩人將合成好的東西拿到電子顯微鏡下觀察,「一看,我們倆都傻眼了,真的是一個病毒顆粒合成了,我們實實在在地看到一個體外合成的病毒顆粒!這真是驚喜的一刻。」
太太眼中的丈夫 是一個幽默的杭州男人
孫小依出生於1956年11月,也是杭州人。他們是在大學裡相戀的。
孫小依回憶:先生周健是一個幽默的杭州男人。有一次搞活動,我們要到一個船上,我跳上船的時刻搖搖晃晃快掉到河裡了,周健一把把我抓住了。上了船,他很長時間不放手,我心裡說糟了。因為那時的環境和現在不一樣,大學同學不讓談戀愛。當時周健在船上給我寫了一個條子:「我們不會影響學習的,我們比誰學習好。之後我們就偷偷摸摸談戀愛,給彼此寫信,信件通過一個同學周轉。信都是利用拿飯盒時轉,不然容易暴露,很像地下工作者。後來我去眼科,和他用一個實驗室,他在實驗室整天嘻嘻哈哈,我們都要把門關掉。他很幽默,每次和他吃飯我都忍不住噴飯。他做學術交流愛說實話。他很直爽,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最討厭人家說謊。
孫小依說,2006年,默克製藥公司和葛蘭素史克製藥公司生產的兩種宮頸癌疫苗面世,一年之內,包括美國、英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等在內的80個國家先後批准了這種疫苗的使用。
澳大利亞是第一個批准這種疫苗使用的國家。2006年8月28日下午,在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亞歷山大醫院,弗雷澤為一對昆士蘭少年姐妹接種了世界第一支宮頸癌疫苗,當時我和20歲的兒子周子晞見證了這一時刻。
陳偉提供
周健的兒子,以前學過一年醫學科學,後來因為血暈症改行做工業設計了。我還記得兒子見證世界第一支宮頸癌疫苗接種時說:「我們多麼高興,試驗表明這種疫苗百分之百有效,這是一個幸福的時刻,人們終於可能接受這種疫苗,但這也是一個悲傷的時刻,因為我的父親今天不能夠和我們在一起。」
心繫祖國 生前仍為母校的建設奔走
周健後來到了美國和澳洲,他都沒有忘記祖國和母校,他一直想儘自己的能力為母校做些事情。
1994年,得知時任溫州醫學院副院長瞿佳在美國波士頓學習,周健主動聯繫上對方,並寄送了往返于波士頓和芝加哥的機票。「幾天的時間我們一直在討論如何幫助母校開展科研,每天晚上我們都聊到兩三點鐘,甚至更晚。」瞿佳說「可以說,溫州醫科大學許多科研的起步,跟那個時候周健的幫助和指導是分不開的,尤其是他的一些理念和想法,特別有高度,很有國際眼光。」
1997年,周健帶著伊恩·弗雷澤教授來溫,促成了溫醫與昆士蘭大學免疫與癌症研究所的合作。
1997年,周健博士和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IAN-FRAZER教授來訪溫州醫學院,左下四為周健,左下六為瞿佳。陳偉提供
「在國外,他什麼好的都不捨得吃,把省下來的錢買試劑寄回學校,他讀書時不是愛看外國學術期刊麼,他還讓我帶一些回來給學生們看。」瞿佳說,在澳洲,周健的實驗室的放假時間是隨中國的節假日的,他說身在他鄉也要慶祝中國節。
在周健的支持和幫助下,隨後幾年裡溫醫大校與昆士蘭大學籤訂合作協議,在科研、學者交流、學生互換等方面開展了深入廣泛的合作。
到目前為止,兩校開啟的學生學者互換項目,共有近30位昆士蘭大學學生和溫州醫科大學醫生及學生參與。周健的科學精神在傳承,由周健紀念基金出資在溫醫大設立的周健博士紀念獎學金,也從2013年開始,計劃八年內選拔資助兩位優秀的研究生到昆士蘭大學攻讀博士項目。
2006年,默克製藥公司和葛蘭素史克製藥公司生產的兩種宮頸癌疫苗面世,一年之內,包括美國、英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等在內的80個國家先後批准了這種疫苗的使用。
2016年,中國終於等來了宮頸癌疫苗獲批的消息。葛蘭素史克(GSK)研發的希瑞適@(HPV疫苗16型和18型)有望在明年年初上市。
據都市快報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