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暖暖,女,2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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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媽來我們家時,我五個半月大。
媽媽產假結束了,迫不及待地要去上班。
咪媽是朋友介紹的金牌育兒保姆,廣西人。
52歲,離異,高中畢業,女兒在新加坡工作。
她的女兒叫咪咪,所以,大家都叫她咪媽。
儘管介紹人一再表示,咪媽很靠譜,但媽媽還是悄悄裝了一臺攝像機。
但只看了三天監控,她就放心大膽地將我託付給咪媽了。
監控裡,我睡覺時,咪媽不會像別的保姆那樣趁機休息,或看電視。
她會一直在旁邊看著我,不時摸摸我的小手小腳,幫我舒展緊蹙的眉頭。
那會並不高清的鏡頭,讓媽媽看不清咪媽臉上的表情。
可在她輕柔的動作裡,媽媽看到了她對孩子最真實的喜愛。
爸媽都是工作狂,一心撲在事業上,爸爸是腦外科醫生,媽媽是律所合伙人。
他們當初請咪媽是不住家的,可咪媽來了一周後,他們給咪媽加了薪,希望她做住家保姆。
無他,爸爸的工作需要加班加點,媽媽又經常出差。
就算他們在家,也常常為了誰夜裡起來餵奶、換尿不溼而爭吵。
咪媽本來是堅決不肯做住家保姆的,可那天早晨,她來我家時,聽到爸媽在吵架。
爸爸說:「當初說好晚幾年再要孩子,你非不聽,現在生下來,又嫌累贅,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適合當媽。」
我媽反唇相譏:「生都生了,還說這個有什麼意義?你天天在醫院救死扶傷,卻連給女兒衝個奶粉都要抱怨,你就配當爹嗎?虛偽!」
而我,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多餘,放聲大哭。
咪媽抱起我,對他們說:「你們別鬧了,以後我二十四小時帶暖暖。」
從此,我開始了與咪媽形影不離的生活。
據媽媽說,我剛出生那會,氣管發育不好,一到換季就咳嗽,每次都咳得驚天動地。
有好幾回,爸爸加班,媽媽出差,都是咪媽一個人帶我去的醫院。
有一次,媽媽出差回來時,恰好看到咪媽在哭。
媽媽問她出了什麼事。
她指著睡著了還在不時抽泣的我說:「剛才給暖暖餵藥時,她哭著喊媽媽,你都沒聽見,這是孩子第一次學會叫媽媽。」
那天,媽媽也哭了,覺得自己這個母親還不如咪媽稱職。
然而,哭過、內疚過之後,她還是在攀比爸爸。
而他們的感情,也在這樣的相互指責抱怨中,漸行漸遠。
我兩歲半的時候,爸媽協議離婚了。
爸爸離開了家,媽媽要了我的撫養權。
當然,她依然是從前那個工作狂,養育我的責任,更多時候還是落在了咪媽身上。
爸媽都是通過咪媽為我錄的DV裡,知道我何時會走路,何時會背詩,何時換牙齒的。
他們永遠記不住我的生日,但每一年,咪媽都會給我過生日。
一大早醒來,她便將一顆煮熟的紅皮雞蛋,從我的頭一直滾到腳。
嘴裡還念念有詞,用她的家鄉話祝我一生平安健康好運。
這一天,她會帶我去照相館拍照,會給我做雞蛋糕。
她常常把自己買的禮物,說成是爸媽送給我的。
心靈手巧的咪媽會做風車,畫格子,做雞毛鍵,縫沙包,疊東南西北。
小朋友弄壞了我的玩具,她會教我:「不要責怪他們,東西壞了,咪媽再給你做。」
她的寬容大方,培育著我的大度,讓我成為院裡年齡不是最大,但非常服眾的「大姐大」。
三歲那年,媽媽把我送去了幼兒園。
按照慣例,咪媽也就完成了她的育兒使命,開啟下一份工作。
去幼兒園第一天,她和媽媽同時去送我。
結果,在幼兒園門口,我抱著她哭得撕心裂肺。
媽媽懇請她再留一段時間,等我適應了幼兒園生活,再找下家。
咪媽答應了。
一個月後,我終於適應了,可那次放學回來找不到咪媽,我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嗓子啞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慌了,趕緊給爸爸打電話,把我送進醫院。
在醫院,我高燒不退,一直是昏睡狀態,偶爾清醒一會,也是不吃不喝,哭著找咪媽。
最後,他們只好又把咪媽接了回來。
看到咪媽後,我的情緒一下子穩定了,她把我抱在懷裡,開始給我擦拭身體,我的體溫慢慢降了下來。
但,我也成了咪媽身上的一個掛件,再不肯離她半步。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分離焦慮,不是跟爸媽,而是跟咪媽。
沒辦法,媽媽只好再次央求咪媽留下來。
她願意用原來育兒保姆的價格,繼續僱用咪媽。
但咪媽並不貪財,就按照市面普通保姆的價格,留在了我們家。
然後,她拿著保姆的錢,幹的卻全是媽媽的活。
因為有了她,我媽就可以繼續做她的事業狂人。
她自己都說:「大姐,這孩子跟我不親啊。」
可是,我要怎樣才能跟她親呢?
她經常一出差就是半個月,我一生病她就特別不耐煩,拿起電話就跟爸爸吵。
她工作時,我去找她,她就會問我:「能不能別搗亂?媽媽不掙錢,咱娘倆喝西北風去嗎?」
我兒時全部的愛,來自於咪媽。
每次我在媽媽那裡受了呵斥,她都會陪我玩好久好久的遊戲,久到我終於忘記了那些不開心。
大概是我五歲時,有一次夜裡憋了尿,想起床上廁所,發現咪媽並不在身邊。
然後,我聽到書房裡傳來爭吵的聲音。
「你根本就不應該生下暖暖。」是咪媽,她雖然努力壓低聲音,但小小的我也能聽出話裡包含的憤怒。
「這麼多年一直是我帶暖暖,也該讓她爸儘儘義務了,再說我也不可能這樣單身一輩子。」這是我媽的聲音。
「你要結婚也可以,你不要暖暖也行,但你們夫妻倆就當演戲,也得爭一下暖暖的撫養權,你們要讓她覺得,你們都想要她,你們都愛她。」
那晚,五歲的我失眠了,但五歲的我,也學會了裝睡。
同樣失眠的,還有咪媽。
我聽到身邊的她,在輾轉反側,默默流淚。
她努力壓抑的抽泣聲,讓我感受到的不是難過,而是真愛。
咪媽愛我。
我至今仍記得,當時想到至少還有她愛我的時候,我單薄的身體上,仿佛蓋上了一床溫暖的棉被。
是的,那種感覺好滄桑,像一場悄無聲息的長大。
一年後,媽媽再婚了。
她和爸爸按照咪媽的要求,在我面前表演了一場奪女大戰。
知道起因與結果的我,強忍著眼淚,配合他們完成了表演。
我只有一個條件:不管跟誰,咪媽必須跟著我。
就這樣,我和咪媽來到了爸爸家。
說是家,其實更像一個單身宿舍,髒亂差。
咪媽用整整一周的時間,讓那個房子有了家的模樣。
而更多時候,這個家,也只有我和咪媽兩人。
跟咪媽在一起的時光是歡樂的。
她允許我小小年紀就進廚房,每天教我一種雞蛋的做法。
她還說,人就要像雞蛋一樣,特別百搭,跟什麼搭在一起,都那麼美味。
我上小學時,課業負擔就已經很重了,外加生性活潑,經常因為調皮而被老師罰抄《中小學生行為準則》。
於是,咪媽經常替我減負。
在考我問題都會後,她允許我看課外書,或者看一會電視。
然後,她就在一旁模仿我的筆跡,幫我抄寫《中小學生行為準則》。
那是我倆之間的秘密,也是我們之間的歡樂。
隨著我的成長,我和咪媽之間的秘密越來越多。
第一次月經來潮,第一次作文在全區獲獎,第一次暗戀我的學長……
從上初二開始,我不再需要咪媽接送。
我想宣告自己的長大,也想借放學路上短暫的時光,跟同學一起聊天瘋鬧。
咪媽一口答應,但她一再囑咐我要注意安全。
有一天,我和同學過馬路時,聊得太嗨,居然都沒看紅綠燈。
結果,我剛走出兩步,就被一個人狠狠揪了回來。
回頭一看,是咪媽。
原來,她說是不接送我,但卻一直默默跟著我。
當時,她整張臉都是紫色的,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像平常一樣,嘻皮笑臉地哄她,可她沒理我,甚至一整晚都沒跟我說話。
我求她:「咪媽,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吧。」
她拿出紙筆,帶著哭腔地說:「你必須寫個保證書,這輩子都不會闖紅燈,過馬路永遠走人行橫道。」
我遵旨寫了。
咪媽便把那張紙條貼在家門口的位置,這樣,我每天出門前都能看到。
儘管我做了保證,但我知道,咪媽每天放學依然接我。
她遠遠地跟著我,守護著我。
我用眼睛的餘光也能感覺到,她落在我背上的目光,不是一個保姆對僱主女兒的責任,而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目不轉睛。
上高二那年,咪媽病了,子宮肌瘤,她想回老家做手術。
此時已經68歲的她,也應該告老還鄉了。
聽到她跟爸爸商量這件事時,我重新感受到,當初去幼兒園的那份難過。
那晚,我人生中第一次求爸爸,讓咪媽留下,讓他找最好的醫生為咪媽做手術。
這些年,我的壓歲錢、零花錢加在一起也有兩三萬,給咪媽治病的錢,請護工的錢,我出。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紅著眼睛說:「咪媽沒白疼你,放心吧,爸爸一定給她治好病。」
就這樣,咪媽第三次留了下來。
手術前,我問她要不要給遠在新加坡的女兒打個電話。
咪媽說不用了,免得她擔心。
說來奇怪,認識咪媽那麼多年,我從來沒見過咪咪姐。
只是每年有那麼幾天,咪媽會回老家,說咪咪姐回國探親。
而平日裡,也從不見她給咪咪姐打電話。
她時常對我嘮叨:「你以後可別出國,孩子走遠了,當爹媽的會很想的。」
兒時的我,咪媽就是我的全世界,於是對她甜言蜜語:「我才不出國,我以後結了婚也要把你帶著。」
每次聽到這樣的話,咪媽都會笑出眼淚,然後再緊緊地握握我的手。
咪媽的手術很順利。
爸爸說到做到,不僅幫她找了醫生,還幫她安排了最好的病房。
這樣,我每天放學後,都可以去看咪媽,晚上也睡在那裡。
第一次幫咪媽接尿時,她哭成淚人。
那天,媽媽剛好過來探望,特別直接地對咪媽說:「以後要是我病了,她可能都做不到,不過我也不嫉妒,畢竟,你比我這個親媽付出多得多,這是你應得的。」
咪媽顫抖著身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跟咪媽最痛苦的離別,是我考上上海一所大學的時候。
那是2014年,我18歲,咪媽70歲。
如果不是我苦苦哀求,她早就回老家安享晚年了。
2014年8月27日,咪媽和爸媽一起,先把我送到上海,然後,她再從上海回廣西。
在宿舍安頓好後,我和爸媽一起送她去機場。
我從進地鐵就開始掉眼淚,咪媽也一樣,全程都不敢看我。
一直到機場,臨進安檢前,她轉向我,將一張紙條交到我手上。
「暖暖,咪媽最後要求你一件事,不管遇到什麼,都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生活……」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安檢。
我打開那張紙條。
那是初二那年,我寫下的保證書:我保證,從今天起,過馬路之前必須看紅綠燈,一定走人行橫道。
大一的時候我想家,其實想的都是咪媽。
每天給她打電話,電話裡報著平安,放下電話就會哭一會,總覺得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堅實的一個依靠。
大一寒假,我首先去了陽朔,想給咪媽一個驚喜。
咪媽家在一個縣城,我按照她留的地址找上門去,結果她不在家。
我敲門時,恰好一個鄰居路過。
不等我自報家門,鄰居就問:「你是不是暖暖?」
我說是的。
鄰居頓時紅了眼睛,說:「咪媽天天跟我們說你,說你又乖又優秀,是活脫脫另一個咪咪,如果沒有你,她這些年的日子該有多難熬啊。」
我愕然地看著鄰居:「咪咪姐……」
鄰居同樣愕然地問我:「你不知道嗎?咪咪當年在新加坡出了車禍,走了二十多年了。」
……
是的,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那麼多年裡,咪媽每次說咪咪姐回國了,她回老家跟她團聚,其實,她是回來給咪咪姐上忌日墳。
那天,咪媽回來時看到我,遠遠地搓著眼睛,懷疑自己眼花了。
我跑過去,緊緊把她抱在懷裡,說:「咪媽,我好想你,咪咪姐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女兒。」
那一天,咪媽哭得像個孩子,而打開她家門那一刻,我重新淚如雨下。
她的房子裡,除了掛著咪咪姐的照片,還有我從小到大拍的生日紀念照。
咪媽說:「我老了,每天看著這些照片,好像又回到你們小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像在眼前一樣。」
一天又一天,她就是靠著這些回憶度日的。
那次離別前,我也讓咪媽寫下保證書:每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一定照顧好自己。
咪媽聽話地寫了,那字跡,跟我的一模一樣。
2018年,我大學畢業後回了北京。
去單位報到前,我又去了陽朔。
這一次,我帶咪媽一起回到北京,回到我小小的出租屋。
我對咪媽說:「咪媽,你好好活,等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房子。」
咪媽笑呵呵地摟著我:「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開心了。」
對於我的舉動,難得是全世界都在反對,唯獨我爸媽卻無比支持。
他們畢竟是讀過書的人,說出來的話雖然有點殘酷,但句句通情達理:「生你的是我們,但養你的,是咪媽,你可以不給我們養老,但咪媽,你不能不管。」
如今,咪媽已經76歲了。
我每天下班後坐地鐵回家,而每次從地鐵口出來,都會看到咪媽等在出口。
有好幾次,她說:「咪咪,你下班了。」
我會馬上調動自己的笑容,對她說:「媽媽,我回來了。」
打那之後,我有時是咪咪,有時又是暖暖本人。
醫生說,咪媽的小腦萎縮是不可逆的,她現在是阿爾茨海默症的初級階段,時而清醒,時而混沌。
我沒有把這個結果告訴咪媽。
因為我知道,在她日漸模糊的記憶裡,無論是作為咪咪的媽媽,還是暖暖的媽媽,那都是她最幸福的時光。
她可以慢慢忘記全世界,但卻不會忘記愛我們。
在她的時空裡,時光能緩,親人不散。
這或許是老天還給她的先鹽後甜,而對我來說,守在她身邊,就是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