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維錚 | 在中世紀晚期的《三國演義》

2021-02-27 未曾讀

2018.04.04|No.199

在中國,將思想變成文字,是很要小心的。許多年以前,我還在做小學生,就到處看到「敬惜字紙」的標語。據大人們說,紙上寫了字,便通了神,假如字紙被弄髒了,隨便亂扔,而遭到踐踏,那是會被「天打」的。後來,我上了大學,成了「知識分子」,才明白那則標語的意思。原來,你用白紙寫上黑字,就得當心了。(《走出中世紀·英文版序》)

講史小說豈是信史?

 

借用「講史」形式創作小說,在元明間進入繁榮時期。那個時期產生的作品,倘論對後世的影響,莫過於羅貫中編著的《三國演義》,和可能也經羅貫中改編過的施耐庵的《水滸傳》。

直到本世紀,民間仍然流傳著「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的說法。那意思大概是,少年人血氣方剛,讀了《水滸》容易激發叛逆精神,老年人飽經世故,讀《三國》後會流入陰鷙狡詐一路。

明末《精鐫合刻三國水滸全傳》

其實也不一定。魯迅的小說《風波》,便描寫了一個年紀雖老,卻因讀《三國演義》入了迷而變得迂腐可笑的人物: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裡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聖歎批評的《三國志》,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於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後,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

不過,在作為中世紀表徵的最後一個皇帝被推翻以後,由於勉強識字而會讀《三國演義》的鄉村酒店老闆,竟然成為三十裡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學問家」,從這裡便可想見,這部講史小說的影響,怎樣地滲入了社會的底層。

「講史」成為小說一體,大約起於北宋末(依鄭振鐸說,見鄭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即十二世紀初期或略早。它和一般小說的區別,也如魯迅所說,「講史之體,在歷敘史實而雜以虛辭,小說之體,在說一故事而立知結局」(《中國小說史略》)。

沒有虛構便成不了小說。但講史小說的特點,卻在於寓虛構於敘史之中,外真內假,以假亂真。作者也雖熟悉歷史,比如《三國演義》的作者,便顯示他對漢晉之際的那段政權分合史,不僅材料熟,而且有見解,但也正因如此,便更易熔鑄剪裁,推演粉飾,寫得似歷史而實為小說。人們常以為講史小說和歷史著作,主要是雅俗有別。是這樣嗎?不然。史書本來就有雅俗之分,通俗的就是歷史普及讀物。既稱歷史,則無論雅俗,第一大忌就是陳述存在主觀虛構,即使細節也要力求符合歷史真實。而這一大忌,恰好是小說家不能拘泥的。因為在他那裡,歷史不過是創作的素材,藝術加工的原料,藉以抒發現實的感情、理想和追求的寄託。分明是小說,卻硬說自己旨在「真實地再現歷史」,只能使人感到好似紀曉嵐說鬼一樣。

舉例說吧,赤壁之戰,屬於《三國演義》最好的章回之一。從戰雲密布到火燒曹營,三方出場人物數十名,多半性格分明。諸如周瑜智高器小,曹操自負多疑,諸葛亮神機妙算,魯肅長厚可欺,以及黃蓋甘行苦肉計,蔣幹誤中反間計等,無不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並被後人改編成多出好戲。可是,人有其人,具體情節合乎歷史實際嗎?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也寫了這場戰役,也是綜合陳壽原書、裴松之注和各種矛盾記錄以後改編的,在歷史著作中也素稱名篇。假定還對羅貫中的描寫信以為真的話,何妨將兩書對照一下呢?

然而,在中世紀,講史小說,卻常使讀者誤看作信史,尤其是《三國演義》。那原因,固然在於羅貫中是位頗有學問的小說家,寓假於真的技巧相當圓熟,(明萬曆間謝肇淛《五雜俎》,曾評《三國演義》「事太實則近腐,可以悅裡巷小兒,而不足為士君子道也」。此論不確,明清士大夫看《三國》的很不少。清嘉慶初章學誠作《丙辰札記》,於其他演義書均有恕辭,獨斥《三國演義》「七分實事,三分虛構,以至觀者往往為之惑亂」。他對此書實事比例高估了。但於此可反證羅貫中的寫作技巧。)但更重要的還在於通俗性的歷史讀物太貧乏的緣故。

中世紀的歷史著作,正如宋神宗賜給司馬光那部巨著的名稱所顯示的,目的在於給統治者提供歷史的鏡子。歷史能不能作為「資治」的明鑑,那是另一問題。但懷著替君主和政府編寫歷史教科書的目的,本來不準備給平民看,而平民也得不到,得到也不愛看。即使在統治者中間,即使像《資治通鑑》那樣翔實生動的好書,也常因為缺乏歷史素養,或者害怕卷帙浩繁,沒有幾個人願讀。司馬光曾經悲哀地說,他花了十九年才寫成的這部書,只有一個叫王勝之的朝臣讀畢一遍,別的人都是沒翻幾卷,「輒欠伸思睡矣」。那麼,這類史著能廣為普及嗎?

南宋的著名理學家朱熹,曾嘗試把《通鑑》改編成普及本,就是篇幅只及原書五分之一的《資治通鑑綱目》。可惜他動機不純,企圖把改編本變成第二部《春秋》,使自己變成孔子第二。因此,他的主要心思,都用在什麼書法呀義例呀上面,追求所謂一字褒貶,體現理學的「微言大義」。他自己又不動手,擬了個凡例,叫弟子去改編,結果簡是簡了,比起《通鑑》來,「誅心」式的說教大增,唯獨少了歷史。他死後,地位被統治者捧得甚至比孔子高,《綱目》也被清帝加上「御批」,作為比《春秋》還重要的經典迫使全國學生誦讀,可謂滿足遺願。效果呢?也有一點,就是他以蜀漢作為三國「正統」的觀點,看來影響羅貫中、毛宗崗(清代流行的金聖歎批《三國演義》,據考證實為毛宗崗贗作)。至於他本人的《綱目》,已經無人記得了。

其實,一般人還是關心歷史的。既然學者的著作太難讀,《綱目》之類說教又太可怕,那麼在印刷術逐漸普及以後,以「講史」為名的通俗小說應運而生,便是自然的。

講史小說受到歡迎,還因為它能適合各階層的要求。講史起源於「講」。中世紀的帝王貴族,大多忙於淫樂,懶於讀書,雖也關心修史,但最關心的還是歷史家如何寫自己,如何替自己遮醜溢美,將惡行說成善舉。至於前代興亡,昔人長短,他們也關心,除卻少數人,多半寧願「耳食」,還要帶趣味性。所謂講史,在兩宋首都盛行,同宮廷娛樂有關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已記北宋有「說三分」、「五代史」的專門藝人,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還記有南宋「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話」,「講諸史俱通」。可知那時有專門在宮廷中講史的藝人。)以後逐漸普及到民間。至於民間歡迎,道理很簡單,因為文化低,聽故事便是主要的知識來源。

山西侯馬金代董氏墓戲臺磚雕

《三國演義》經過羅貫中重新改編,較諸元宋間流行的《三國志評話》,生色不少,但仍保留說話人語氣,因而講讀均宜,雅俗同賞。他大約是位落魄才人(參看前揭鄭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所引賈仲名《續錄鬼簿》及分析),改編此書,既抒才情,兼以見志。

說到志,總的看來,這部書未必高明。帝蜀貶魏,沒有跳出朱熹的窠臼;護禮誅心,仍然恪守道學的規範。但作者飽經世故,洞悉人情,所以表忠義雖多敗筆,寫奸邪卻頗為生動。尤其傾心於出身微賤的亂世英雄,關羽、張飛、趙雲等,都是他用力最多的人物。全書寫諸葛亮、關羽和曹操最多,唯有關羽可算成功,竟成「生為人傑,死為鬼雄」的化身,那秘密就在於有關他的情節多半虛構,創作時不受史料拘束而縱放作者感情的緣故。

作者大約沒有想到,這部講史小說,在他身後居然家喻戶曉,更其是他筆下的那群人物。其普及程度之高,遠勝過朱熹集注的《四書》。所以如此,當然得力於小說本身,但也得力於戲劇家再創造的舞臺形象,紅臉的關公,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搖羽扇的諸葛亮,都成了人們一看便知的人物。這部書和這些戲,在清代甚為流行。流行的原因,或說是藝術性,或歸諸人民性,固然都有道理,卻未必符合歷史實際。

 

滿洲文盲權貴的教科書

 

底蘊何在呢?在於清初皇帝都是「《三國》迷」,也在於滿洲統治者對關羽的虔誠崇拜。

原在東北生活的滿人,文化本來很落後,在十六世紀末還沒有本族文字。明萬曆二十七年(1599),努爾哈赤才下令創製滿文。崇禎二年(1629),皇太極才設置文館,主管「譯典籍」,記注政史。後金政府這第一個文職部門,奉命翻譯成滿文的第一批漢文典籍,僅十多種,其中便赫然列有羅貫中本《三國演義》。

由後金天聰四年(1630)譯到清朝順治六年(1649),前後費時十九年,滿文《三國演義》的譯事才告竣。清朝政府,在攝政王多爾袞主持下,於順治七年正月為這部滿文譯本舉行了隆重的「頒行」儀式,主持翻譯的大學士范文程等,「蒙賞鞍馬銀幣有差」(參見《清世祖實錄》順治元年正月)。那以前譯成的幾種書,包括《明會典》、《孟子》等,沒有一部受到如此崇敬。

清初君主大臣重視《三國演義》,著眼點當然並非因為它是一部有趣的小說。不是的。主持譯事的范文程,原是瀋陽的秀才,清初隸籍漢軍鑲黃旗。他從努爾哈赤建國初便充當謀臣,尤得皇太極信用,任文館領袖,後文館改為內三院,又任內秘書院大學士。凡清初制度,滅明戰略,無不參與謀劃。據說皇太極對他寵信到一日數度召見,稱章京而不名,每事必問「範章京知否」、「待範章京病已裁決」的地步(參見《清史稿·范文程傳》)。他們的關係,很像《三國》描寫的劉備之倚重諸葛亮。而當時的國內戰爭態勢,明朝、農民軍和後金三方角逐,也頗似《三國》描繪的場景。由於目睹滿洲統治者文化低,囿於族群畛域,於漢族逐鹿方式及心態手段均欠了解,因此他選擇《三國演義》作為後金貴族的啟蒙教科書,似乎不難理解。

這固然是推斷,因為范文程沒有留下文集奏議之類,但不乏反證。多爾袞對《三國》是感興趣的。他在皇太極死後,擁立年幼的福臨,隨即由兩輔政之一,自封為攝政王,大權獨攬,卻終身不做皇帝,這裡難道沒有陰效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故伎的影子嗎?范文程在清軍入關初,以本人名義起草露布,向百姓宣稱「義兵之來,為爾等復君父仇,非殺爾百姓,今所誅者惟闖賊」(參見《碑傳集》卷四順治元年四月范文程露布),那策略和語氣難道不與諸葛亮出師以討伐司馬氏為名惟妙惟肖嗎?直到雍正初,這時滿洲的漢化程度已很深了,但《三國演義》仍被貴族們奉作政治教科書。雍正得以即位,統帥宮廷禁衛軍的「舅舅隆科多」出了大力。但雍正五年(1727)十月,在兩年前已因年羹堯案受株連而罷了官的隆科多,被雍正下令公審,王大臣會議審出他該當死罪的所謂罪證,首列「大不敬之罪五」,第二款便是「妄擬諸葛亮,奏稱『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死期已至之時』」(參見蔣良騏《東華錄》,雍正五年十月)。隆科多原奏已不可見,尋繹這裡引文口氣,大概是說康熙死後他宣讀「遺詔」,命雍正繼統,好比先主遺詔諸葛亮輔後主,但雍正不是阿鬥,所以自己不敢自比諸葛亮雲。自比諸葛亮,當然屬於比擬不倫,但由此可知在雍正初總理朝政的這位滿洲大貴族,對如此重大政治事件的認識,其實都從讀《三國演義》得來。這不是個別貴族的見識。據說,雍正間有個禮部滿侍郎札某,上奏保舉人才,引用《三國演義》諸葛亮不識馬謖的故事,引起雍正大怒,斥其「不當以小說入奏」,被打四十大板,荷枷示眾(《清朝野史大觀》卷三「引小說入奏」則)。可見,那時在滿洲貴族大臣中間,把《三國》當作政治教科書的風氣,依然很盛。

《歷代帝王真像》中的雍正

在清朝前期,《三國演義》不但是滿人的政治教科書,還是軍事教科書。「國初,滿洲武將不識漢文者,類多得力於此。」(陳康祺《郎潛紀聞二筆》卷十「國初滿洲武將得力於《三國演義》」則)直到嘉慶間,有個以鎮壓川楚白蓮教起事著名的滿洲大將海蘭察,對帳下一名滿洲將軍額勒登保的驍勇很欣賞,指授說:「爾將材可造,須略識古兵法!」他鄭重授與額勒登保的「古兵法」,便是滿文《三國演義》(參見前揭《郎潛紀聞二筆》卷十)。可是,把《三國演義》當作兵法書,豈止滿人?豈止清朝前期?太平天國起義以後,湘軍將領左宗棠、劉蓉,都被人比作《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即使起義軍也將他們稱作「賽諸葛」。兩人都得意非凡,劉蓉在同治六年(1867)答左宗棠書,大談諸葛亮的遭遇還沒有今日不幸,「蒙以武侯一席相讓,所不敢當,謹以璧還」(參見劉蓉《養晦堂文集》卷七「與左季高制軍」)。可見漢族將領同樣把《三國演義》讀得滾瓜爛熟,自覺在模擬小說人物。

 

荒謬的關羽崇拜

 

清初統治者成為「《三國》迷」,還有宗教原因,那就是對關羽的離奇崇拜。

歷史上的關羽,忠勇有餘,卻剛愎自用,終於因輕敵而丟失荊州,被東吳大將呂蒙追殺。當關羽處境危急,諸葛亮的援軍卻遲遲不至,引起後人紛紛議論。章太炎在清末甚至推論,這是因為諸葛亮怕劉備死後沒法控制關羽,所以效法蕭何殺韓信的伎倆,寧願丟失荊州,也要假手吳軍將他除掉(參見拙編《章太炎全集》第3卷,頁262—263)。此說自然不足據,章太炎後來又改變了意見,說是責任在於劉備(參見拙編《章太炎全集》第3卷,頁608—611)。但可以從中看到,關羽在蜀漢是勳舊,卻驕橫得可以。

豈知在羅貫中筆下,關羽即關雲長,卻忠義兼備,智勇雙全。在毛宗崗改訂的一百二十回本中,從出場桃園三結義起,到「玉泉山關公顯聖,洛陽城曹操感神」為止,前七十七回,關羽始終是引人注目的主角。你看,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千裡走單騎,五關斬六將,義釋曹操,義釋黃忠,單刀赴會,水淹七軍,直到刮骨療毒,敗走麥城,最後被東吳獻頭曹操,還嚇得曹操生了「腦癌」,因曹害怕開刀而不治身死。三國鼎立,本與曹操相始終。他死後,魏、蜀、吳三國,便相繼被司馬氏或篡或滅。而曹操的命運,在《三國演義》中卻與關羽存亡聯繫在一起,關存曹存,關亡曹亡。這樣一個人傑鬼雄,在中世紀倘不被人們看作天神,那才是奇怪的事。

於是關羽便成了天神。清朝乾嘉間的史學家趙翼,考證過關羽死後由人變神的過程,吃驚地發現關羽在宋以前都沒有受過特殊祭祀,為他立廟是在南宋,而大顯靈威是在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到明朝萬曆二十二年(1594),即過了二百年,又被敕封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陔餘叢考》卷二十五「關壯繆」則),成薩滿教巫術傳統的堂子三天神之一,這除了說明他們也把《三國演義》當作宗教經典以外,沒有別的解釋。

明代宮廷繪畫《關羽擒將圖》軸,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相傳滿洲崇拜關羽,起源於努爾哈赤時期,他向明朝請神像,被賜的畫像中有「伏魔大帝」關羽像(《清朝野史大觀》卷二「跳神二」則)。這位關聖帝君可能由於成了神的緣故,再也沒有當年掛印封金的義氣,出了關便崇滿媚外,專門顯靈護佑後金。因而清初君主貴族對他越發敬仰,稱之為「關瑪法」,即滿語的「關祖」。日常供於坤寧宮,與佛祖菩薩每天早晨享祭,所謂「朝祭神」(參見孟森《清代堂子所祀鄧將軍考》),遇有大典便移入堂子,在享受血祭的同時,細聽滿洲帝王大臣的祈禱。他也特愛管事,大至徵討漢族叛逆,小至代替滿清選才,都要插一手。嘉慶元年(1796),川楚白蓮教起義軍進逼荊州,守城清軍急需大炮,關羽便立即託夢給清將,在地下掘出了大炮和彈丸。時任湖廣總督的畢沅,趕緊將這靈異上報皇帝。嘉慶感激之至,下詔命名為「神賜大炮」(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五「關聖顯靈」則;前揭《郎潛紀聞二筆》卷十「漢壽亭侯顯靈」則)。畢沅是乾嘉間的文壇領袖,《續資治通鑑》的主編,連他也相信關羽顯聖,別人還有什麼話說?

除了在堂子秘祀,清朝還遍立關羽廟,稱作「武廟」,與祭祀孔夫子的「文廟」對稱。但關羽非但號「聖」,而且稱「帝」,地位賽過孔子,而且香火也遠勝於孔子。清沿明制,規定每年夏曆五月十三是關帝生日,至期必有盛大的祭祀(參見孫承澤《天府廣記》卷九「廟祀」,震鈞《天咫偶聞》卷六「外城東」等則)。而孔子的生日,卻沒人關心。乾隆間有個儒生,上疏請求照「武聖」例,給孔子也定個「聖誕節」,而乾隆卻大怒不準。既然皇帝也冷落「文聖」,那麼有些官迷心竅的儒生,怎麼不會棄文拜武呢?於是有些人參加鄉試或會試,便事先赴關聖帝君廟祈禱求籤。說來也怪,雖然關羽不過是一介武夫,粗通文墨而已,卻似乎不滿足於「武聖」地位,凡舉子求他保佑的,多能如願以償,得中進士乃至中狀元,甚而有人蒙他預示本科八股試題。這類靈應,在清人筆記中是津津樂道的(例如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三「求籤」則便記有這類傳聞),然而無人記載因拜孔子而綴巍科。或許是由於子路已被剁成肉醬,孔子懼怕關公那柄莫須有的青龍偃月刀,而對關公的侵權行為忍氣吞聲的緣故吧?

 

由清宮到民間的「三國戲」

 

不過,對於普及《三國演義》故事有功的,還有「三國戲」。在元明兩代,雜劇和弋陽腔的劇目,已有許多題材取自《三國》故事。清朝列帝大都是戲迷,從順治起,在宮廷中便頻繁舉行戲劇演出,不僅搭建豪華的舞臺,而且備有御用的戲班。康熙為了網羅出色的演員,甚至密詔江南織造搜捕名優(參見清康熙末楊士凝《芙航詩襭》卷十一「捉伶人」)。清朝政府本已設置專門機構管理戲班,即禮部教坊司,但康熙還嫌不便,又命總管皇族事務的內務府設置南府,培訓和管理御用戲班。乾隆時,南府已轄戲曲學校五所,加上景山「三學」,培訓的皇家戲班學員,總數已達一千四五百名,超出明朝萬曆間御用戲班人數一倍以上(參看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史》下冊)。如此龐大的皇家戲班,在那時全世界沒有第二例。他們排演的主要劇目中間,「三國戲」便佔很大比重,而且專演給皇帝看的,主要是「新編歷史劇」,其中包括乾隆命莊親王據《三國演義》蜀漢故事改編的連臺本戲《鼎峙春秋》(見昭槤《嘯亭雜錄》續錄卷一「大戲節戲」則)。

清宮三國戲畫《陽平關》

在中世紀,宮廷風尚,總是給民間風尚以極大影響。上個世紀初,由於林清領導的天理會起事,曾同清宮太監秘密串連,侵入皇宮,引起清朝統治者警惕,因此嘉慶下令在宮中罷演連臺本戲,將「南府民籍學生」全部遣回原籍。但這一來,反而促使宮廷戲擴散到民間。例如嘉慶、道光間,以諸葛亮安居平五路為題材的二十五場《英雄志》,以赤壁之戰為題材的二十八場《祭風臺》,都成為「時尚楚曲」,受到兩湖城市鄉鎮居民的歡迎,在道光後又傳回北京,直接成為京劇的前身。

我們的文化史研究,往往從現存的歷史文獻出發,過高地估計由統治者表彰的雅文化的影響,而過低地估計傳播於民間的俗文化的影響。其實,雅文化與俗文化,同一切文化形態的差異一樣,二者之間並沒有絕對分明的界限。倘追根尋源,任何雅文化都來自於俗文化,但某種雅文化一旦形成,也一定會反過來影響俗文化。

中世紀晚期的城鄉居民,大部分是文盲和半文盲。除了本行本業的經驗積累,他們的知識來源,主要靠耳食目治。因而,茶樓、酒館、書場、戲院、寺觀,以及鄰裡相聚的庭院樹蔭,都是古典的大眾傳播場所。《風波》描寫的所謂「皇帝坐龍庭」的悲喜劇,信息中心是每天來往於城鄉間的一位船工宅前土場,就是一例。巡迴於城鎮鄉村演出的各種戲班,將皇帝也欣賞過的舞臺形象展示在他們面前,可能造成如何深刻的印象,於農民反抗運動中間可見一斑。

相傳明末農民軍將領李定國,就是聽了《三國》故事以後,決定效忠於南明永曆皇帝,而同企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孫可望決裂的。這傳說是否屬實,固然難說,但由滎陽大會上各路農民軍首領的諢號,卻可清楚看到《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通俗小說的影響。清末的義和團,作何估計暫且不說,但團民崇拜的天神天將,無不來自小說戲劇,卻是無可諱言的事實。諸如設壇降神,宣稱「玉帝敕命關帝為先鋒」,趙子龍、馬孟起、黃漢升等皆來會師,而團主私室所供神像,首為關帝,還有趙子龍、周倉,都是眾所周知的。清朝皇室最崇拜的關帝,竟變成被統治者同樣崇拜的偶像。這中間顯示的雅文化與俗文化的相互滲透關係,還不清楚麼?

 

「你能抵擋他麼!」

 

說到義和團,「五四」時代《新青年》的作者們,差不多沒有好話。尤其是魯迅,終生都對義和團思想,抱著難以遏制的憎惡態度。他的憎惡,有一點是針對義和團盲目崇拜《三國演義》所謂忠義人物而發,是可以斷言的。

《風波》中那個「三國迷」趙七爺,顯然就是產生「扶清滅洋」謬見的社會基礎。你看,他在辛亥革命六年多後,不僅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而且在他登門威脅被割辮子的七斤的時候,竟然胡謅說,「長毛時候,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把清初的薙髮令,說成太平天國的政策,用自己偽造的歷史來嚇唬「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的普通平民,已夠可惡了。當好心腸的八一嫂用「衙門裡的大老爺沒有告示」作理由來勸慰七斤一家後,他怒氣衝衝地嚷道,「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這番妙論,倘對著孫中山一派革命民主主義者去說,便只能譯作「你有資本主義,我有《三國演義》」。真的,「你能抵擋他麼!」

從中世紀的中國文學史的角度來看,《三國演義》不算佳作,但在元明以後的講史小說中可稱上品。問題是在走出中世紀時期的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從文學作品的客觀效應的角度來看,能不能作這樣的評估呢?對照一下魯迅的描寫,也許會有別一種認識。

 

朱維錚《走出中世紀》(增訂本)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

相關焦點

  • 史學家朱維錚先生經典著作首次集中出版
    朱維錚先生的著述很多,生前分散在多家出版社出版。2018年初,中信出版社從朱先生夫人王桂芬女士處獲得大部分著作的出版權,並計劃推出著作集共8本,其中第一批先行推出3本:《走出中世紀》、《音調未定的傳統》和《壺裡春秋》。這是朱維錚先生著述首次有規模集中出版。這些著作,在朱維錚先生生前皆經他本人多次審訂,這次的新版,儘量核對相關引文,且訂正了一些明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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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維錚:首先讓清朝統治者被迫承認那些蠻夷好像起碼不僅僅是船堅炮利。其次就是他們佔領以後,訂立了幾個條約以後又主動撤退了。清朝人非常奇怪,你已經佔領了怎麼不繼續佔下去,就像他們當年佔領北京一樣?中國中世紀的規矩,受到西方所謂的資本主義規矩的衝擊,對他們來講是一個很大的震動。他們開始懂得一點世界上的事情,知道已經有一些新的規矩代替舊的規矩。
  • 朱維錚:他靠著嗎啡止痛,上完最後一課
    ▲朱維錚2011年,朱維錚從教已52年。12月15日下午,他第一次拄著拐杖出現在校園裡,為復旦學生講課。這是他開設的《歷史上的中國與世界》最後一講,也是他人生的最後一課。他靠著嗎啡止痛,上完了這一課。一天,朱維錚突然問看守,今天幾號?不料竟是自己35歲的生日——1971年7月14日。那天朱維錚在那間40多平方米的囚室裡來回走,不吃不喝走了一天。回憶當時的情形,朱維錚說:「我一直在思考,我一直在想,自己怎麼總是跟不上?一直是懷疑自己。可是,在35歲生日這一天,我想通了。我之所以總覺得跟不上,因為缺少了自己的頭腦。總是跟著別人走,沒有自己的頭腦」!
  • 朱維錚憶王元化
    朱維錚先生,1936年7月生於江蘇無錫,2012年3月10日於上海新華醫院去世。1960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專業,後留校任教。學術專長為中國經學史、中國思想文化史、中國學術史、中國史學史、中西文化交流史和中國近代史。
  • 朱維錚: 有些人不擇手段地鑽營,這其中就有我的學生
    2006年,70歲的朱維錚被德國漢堡大學亞非學院授予榮譽哲學博士學位。這是漢堡大學授予中國人的第一個榮譽博士。
  • 國王學院,劍橋大學最有名的學院,中世紀晚期英國建築的重要典範
    國王學院內的國王禮拜堂(Kings College Chapel)是劍橋建築的一大代表,也是中世紀晚期英國建築的重要典範。
  • 它是中世紀騎士最怕的武器,被打中瞬間受內傷,一直用到一戰
    在世界冷兵器史上,冷兵器發展的巔峰應該是在中世紀時期,這個時期誕生了諸如長弓、闊劍、大馬士革彎刀等鋒利的冷兵器,而同一時代的護甲也有質的飛躍,隨著全身板甲的出現,中世紀騎士武裝到牙齒不是夢。而闊劍彎刀之類的武器面對板甲時毫無辦法,而此時中世紀冷兵器之王—釘頭錘登場了。
  • 中世紀英語單詞的特點
    音素數量增加:古英語輔音音素[f]\[s]\[z]細化,中世紀英語輔音從此分為清輔音(古英語的清輔音)和濁輔音(法語的濁輔音)。語音系統更豐富:增加了輔音音素[ʒ]和元音音素[ɔɪ]。中世紀英語的發音是日耳曼語與拉丁語的混合音:源於古日耳曼語大詞讀古英語的音,源於拉丁語族的詞讀徵服者法國貴族的音在現代英語中,凡是讀音帶有[ʒ]或[ɔɪ]的單詞都來源於法語。
  • 中世紀歐洲人如何起名字
    中世紀的歐洲人也不例外,中世紀歐洲人名既隨著時代的浪潮而變化,也反映了當時歐洲人對自我的期許。從羅馬化到基督教化中世紀的歐洲是羅馬帝國晚期蠻族入侵的產物,文化相對落後的日耳曼民族雖然在羅馬故土上憑藉軍事優勢取得了政治統治權,但是羅馬的文化遺產在此時還有深刻的印記。
  • 你穿上鎧甲也無法抵禦的武器:中世紀連枷與戰錘鑑賞
    原標題:你穿上鎧甲也無法抵禦的武器:中世紀連枷與戰錘鑑賞 軍用連枷(Military Flail) 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玉米脫粒工具,軍用連枷是一種可怕的鈍擊武器,它的攻擊範圍遠遠超過它的軸長,而且加速揮動的鐵頭會帶來致命的打擊效果
  • 深度解密丨歐洲中世紀的盔甲是如何一步一步發展的?
    毫無疑問,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士是歐洲中世紀戰爭中最具代表性的標誌。但其實,盔甲(主要指板甲)這一裝備是在中世紀晚期才出現的。在此之前,鎖子甲(鏈甲)才是騎士的主要選擇。1.中世紀騎士盔甲的最初版本儘管板甲是中世紀歐洲騎士最主要的裝備,但實際上它只是在中世紀的最後階段,即中世紀晚期才被製造出來。在此之前,騎士們依靠鎖子甲來保護自己。這種裝甲在羅馬晚期的戰爭中就已經被使用了,它是將相連的鐵環縫在布匹或皮革上製作而成的。
  • 歐洲中世紀《女子穿衣指南》
    自然,中世紀的女人們也不例外——從早期的羅馬古典風格到15世紀初期的流蘇款式,女子服裝在愛美的潮流中發生了巨大變化,審美標準亦產生了根本上的改變。那麼中世紀的女裝究竟經歷了什麼改革?審美情趣又有什麼不同呢?本篇文章將為你揭曉答案。
  • 中世紀時期,歐洲民族語言和文化得以產生,民族特徵也開始形成
    中世紀開始於5世紀下半葉西羅馬帝國的滅亡。羅馬與野蜜世界(日耳曼人、凱爾特人、斯拉夫人)的相遇是西歐社會發生深刻變革的開端,這開啟了中世紀時代。拜佔庭中世紀歷史開始於4世紀,即東羅馬遷都君士坦丁堡後中世紀與近代的時間界限問題比較複雜。
  • 大學為什麼會在中世紀歐洲興起?
    中世紀大學有著悠久的歷史,其產生與歐洲中世紀社會發展是密不可分的。對於一個歷史悠久,飽經滄桑的大陸來說,能產生如此之多大學並躋身於世界一流大學前列,一定與大學誕生和發展的深厚積澱密不可分。那麼歐洲中世紀大學到底是在什麼樣的社會背景下產生的呢?
  • 《三國演義》傳到美國靠了這批人,最早在19世紀晚期就有翻譯作品
    在這種文化傳播的過程中,中國文學作品的譯介成了極為重要的方式,而從那時起,《三國演義》就開始被翻譯成英文,並漸漸介紹到了美國。19世紀傳教士的漢學研究是美國漢學研究的起步階段,其中,裨治文是來華的第一位美國傳教士。他響應首位來華的傳教士英國人馬禮遜的呼籲,於1829年來到中國,在澳門創辦了《中華雜誌》。
  • 黑死病是如何席捲中世紀歐洲的?最終又是怎麼結束的?
    在人類對抗傳染病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哪一場疾病的恐怖程度能與發生在十四世紀4、50年代的歐洲中世紀大瘟疫相比。在短短六年時間裡(1347年至1353年),這場空前的浩劫奪走了約2500萬歐洲人的生命,佔當時歐洲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 中世紀騎士的愛情觀念,原來是這樣的,漲知識了
    中世紀社會用少年難以滿足的渴望來培養這些原始的浪漫母題。較高的文學形式發展為比較輕盈、含蓄的表達,提煉為偏重精神的、吊胃口的表達;相反,騎士小說反覆重現執著追求的例子,這些追求並非總是容易理解的。時代需要色情幻想的模式,這樣的需要使中世紀的騎士文學生機勃勃,不斷更新。到文藝復興中期,騎士文學在阿瑪迪斯的想像中得到了復興。
  • 琉森,瑞士的傳統旅遊勝地,這裡恍若置身於中世紀
    琉森一直是瑞士的傳統旅遊勝地。美麗的湖水,阿爾卑斯山與中世紀的建築互相映襯。如詩如畫的美景令人傾倒。羅伊斯河從城市中間流過,卡貝爾等橋梁連接兩岸。琉森具有21世紀的現代化,更具有中世紀所特有的美、和諧及生命力。琉森保留了很多帶有美麗壁畫的歷史建築和各種各樣的塑像、噴泉。來到這裡,恍若置身於中古世紀。
  • 香料:中世紀西歐貴人圈的寵兒,盛行於宗教神壇之中,價比黃金
    西歐中世紀的社會是黑暗的,殖民戰爭和剝削、農田的破壞、農奴制度的盛行、極端的勞役和租賃等使得下層百姓們開始不堪重負,決心揭竿而起,以發動農民戰爭、農民運動的方式反抗那些教會和貴族的壓迫以及海外貿易戰爭與香料掠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