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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04|No.199
在中國,將思想變成文字,是很要小心的。許多年以前,我還在做小學生,就到處看到「敬惜字紙」的標語。據大人們說,紙上寫了字,便通了神,假如字紙被弄髒了,隨便亂扔,而遭到踐踏,那是會被「天打」的。後來,我上了大學,成了「知識分子」,才明白那則標語的意思。原來,你用白紙寫上黑字,就得當心了。(《走出中世紀·英文版序》)講史小說豈是信史?
借用「講史」形式創作小說,在元明間進入繁榮時期。那個時期產生的作品,倘論對後世的影響,莫過於羅貫中編著的《三國演義》,和可能也經羅貫中改編過的施耐庵的《水滸傳》。
直到本世紀,民間仍然流傳著「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的說法。那意思大概是,少年人血氣方剛,讀了《水滸》容易激發叛逆精神,老年人飽經世故,讀《三國》後會流入陰鷙狡詐一路。
明末《精鐫合刻三國水滸全傳》
其實也不一定。魯迅的小說《風波》,便描寫了一個年紀雖老,卻因讀《三國演義》入了迷而變得迂腐可笑的人物: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裡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聖歎批評的《三國志》,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於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後,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
不過,在作為中世紀表徵的最後一個皇帝被推翻以後,由於勉強識字而會讀《三國演義》的鄉村酒店老闆,竟然成為三十裡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學問家」,從這裡便可想見,這部講史小說的影響,怎樣地滲入了社會的底層。
「講史」成為小說一體,大約起於北宋末(依鄭振鐸說,見鄭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即十二世紀初期或略早。它和一般小說的區別,也如魯迅所說,「講史之體,在歷敘史實而雜以虛辭,小說之體,在說一故事而立知結局」(《中國小說史略》)。
沒有虛構便成不了小說。但講史小說的特點,卻在於寓虛構於敘史之中,外真內假,以假亂真。作者也雖熟悉歷史,比如《三國演義》的作者,便顯示他對漢晉之際的那段政權分合史,不僅材料熟,而且有見解,但也正因如此,便更易熔鑄剪裁,推演粉飾,寫得似歷史而實為小說。人們常以為講史小說和歷史著作,主要是雅俗有別。是這樣嗎?不然。史書本來就有雅俗之分,通俗的就是歷史普及讀物。既稱歷史,則無論雅俗,第一大忌就是陳述存在主觀虛構,即使細節也要力求符合歷史真實。而這一大忌,恰好是小說家不能拘泥的。因為在他那裡,歷史不過是創作的素材,藝術加工的原料,藉以抒發現實的感情、理想和追求的寄託。分明是小說,卻硬說自己旨在「真實地再現歷史」,只能使人感到好似紀曉嵐說鬼一樣。
舉例說吧,赤壁之戰,屬於《三國演義》最好的章回之一。從戰雲密布到火燒曹營,三方出場人物數十名,多半性格分明。諸如周瑜智高器小,曹操自負多疑,諸葛亮神機妙算,魯肅長厚可欺,以及黃蓋甘行苦肉計,蔣幹誤中反間計等,無不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並被後人改編成多出好戲。可是,人有其人,具體情節合乎歷史實際嗎?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也寫了這場戰役,也是綜合陳壽原書、裴松之注和各種矛盾記錄以後改編的,在歷史著作中也素稱名篇。假定還對羅貫中的描寫信以為真的話,何妨將兩書對照一下呢?
然而,在中世紀,講史小說,卻常使讀者誤看作信史,尤其是《三國演義》。那原因,固然在於羅貫中是位頗有學問的小說家,寓假於真的技巧相當圓熟,(明萬曆間謝肇淛《五雜俎》,曾評《三國演義》「事太實則近腐,可以悅裡巷小兒,而不足為士君子道也」。此論不確,明清士大夫看《三國》的很不少。清嘉慶初章學誠作《丙辰札記》,於其他演義書均有恕辭,獨斥《三國演義》「七分實事,三分虛構,以至觀者往往為之惑亂」。他對此書實事比例高估了。但於此可反證羅貫中的寫作技巧。)但更重要的還在於通俗性的歷史讀物太貧乏的緣故。
中世紀的歷史著作,正如宋神宗賜給司馬光那部巨著的名稱所顯示的,目的在於給統治者提供歷史的鏡子。歷史能不能作為「資治」的明鑑,那是另一問題。但懷著替君主和政府編寫歷史教科書的目的,本來不準備給平民看,而平民也得不到,得到也不愛看。即使在統治者中間,即使像《資治通鑑》那樣翔實生動的好書,也常因為缺乏歷史素養,或者害怕卷帙浩繁,沒有幾個人願讀。司馬光曾經悲哀地說,他花了十九年才寫成的這部書,只有一個叫王勝之的朝臣讀畢一遍,別的人都是沒翻幾卷,「輒欠伸思睡矣」。那麼,這類史著能廣為普及嗎?
南宋的著名理學家朱熹,曾嘗試把《通鑑》改編成普及本,就是篇幅只及原書五分之一的《資治通鑑綱目》。可惜他動機不純,企圖把改編本變成第二部《春秋》,使自己變成孔子第二。因此,他的主要心思,都用在什麼書法呀義例呀上面,追求所謂一字褒貶,體現理學的「微言大義」。他自己又不動手,擬了個凡例,叫弟子去改編,結果簡是簡了,比起《通鑑》來,「誅心」式的說教大增,唯獨少了歷史。他死後,地位被統治者捧得甚至比孔子高,《綱目》也被清帝加上「御批」,作為比《春秋》還重要的經典迫使全國學生誦讀,可謂滿足遺願。效果呢?也有一點,就是他以蜀漢作為三國「正統」的觀點,看來影響羅貫中、毛宗崗(清代流行的金聖歎批《三國演義》,據考證實為毛宗崗贗作)。至於他本人的《綱目》,已經無人記得了。
其實,一般人還是關心歷史的。既然學者的著作太難讀,《綱目》之類說教又太可怕,那麼在印刷術逐漸普及以後,以「講史」為名的通俗小說應運而生,便是自然的。
講史小說受到歡迎,還因為它能適合各階層的要求。講史起源於「講」。中世紀的帝王貴族,大多忙於淫樂,懶於讀書,雖也關心修史,但最關心的還是歷史家如何寫自己,如何替自己遮醜溢美,將惡行說成善舉。至於前代興亡,昔人長短,他們也關心,除卻少數人,多半寧願「耳食」,還要帶趣味性。所謂講史,在兩宋首都盛行,同宮廷娛樂有關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已記北宋有「說三分」、「五代史」的專門藝人,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還記有南宋「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話」,「講諸史俱通」。可知那時有專門在宮廷中講史的藝人。)以後逐漸普及到民間。至於民間歡迎,道理很簡單,因為文化低,聽故事便是主要的知識來源。
山西侯馬金代董氏墓戲臺磚雕
《三國演義》經過羅貫中重新改編,較諸元宋間流行的《三國志評話》,生色不少,但仍保留說話人語氣,因而講讀均宜,雅俗同賞。他大約是位落魄才人(參看前揭鄭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所引賈仲名《續錄鬼簿》及分析),改編此書,既抒才情,兼以見志。
說到志,總的看來,這部書未必高明。帝蜀貶魏,沒有跳出朱熹的窠臼;護禮誅心,仍然恪守道學的規範。但作者飽經世故,洞悉人情,所以表忠義雖多敗筆,寫奸邪卻頗為生動。尤其傾心於出身微賤的亂世英雄,關羽、張飛、趙雲等,都是他用力最多的人物。全書寫諸葛亮、關羽和曹操最多,唯有關羽可算成功,竟成「生為人傑,死為鬼雄」的化身,那秘密就在於有關他的情節多半虛構,創作時不受史料拘束而縱放作者感情的緣故。
作者大約沒有想到,這部講史小說,在他身後居然家喻戶曉,更其是他筆下的那群人物。其普及程度之高,遠勝過朱熹集注的《四書》。所以如此,當然得力於小說本身,但也得力於戲劇家再創造的舞臺形象,紅臉的關公,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搖羽扇的諸葛亮,都成了人們一看便知的人物。這部書和這些戲,在清代甚為流行。流行的原因,或說是藝術性,或歸諸人民性,固然都有道理,卻未必符合歷史實際。
滿洲文盲權貴的教科書
底蘊何在呢?在於清初皇帝都是「《三國》迷」,也在於滿洲統治者對關羽的虔誠崇拜。
原在東北生活的滿人,文化本來很落後,在十六世紀末還沒有本族文字。明萬曆二十七年(1599),努爾哈赤才下令創製滿文。崇禎二年(1629),皇太極才設置文館,主管「譯典籍」,記注政史。後金政府這第一個文職部門,奉命翻譯成滿文的第一批漢文典籍,僅十多種,其中便赫然列有羅貫中本《三國演義》。
由後金天聰四年(1630)譯到清朝順治六年(1649),前後費時十九年,滿文《三國演義》的譯事才告竣。清朝政府,在攝政王多爾袞主持下,於順治七年正月為這部滿文譯本舉行了隆重的「頒行」儀式,主持翻譯的大學士范文程等,「蒙賞鞍馬銀幣有差」(參見《清世祖實錄》順治元年正月)。那以前譯成的幾種書,包括《明會典》、《孟子》等,沒有一部受到如此崇敬。
清初君主大臣重視《三國演義》,著眼點當然並非因為它是一部有趣的小說。不是的。主持譯事的范文程,原是瀋陽的秀才,清初隸籍漢軍鑲黃旗。他從努爾哈赤建國初便充當謀臣,尤得皇太極信用,任文館領袖,後文館改為內三院,又任內秘書院大學士。凡清初制度,滅明戰略,無不參與謀劃。據說皇太極對他寵信到一日數度召見,稱章京而不名,每事必問「範章京知否」、「待範章京病已裁決」的地步(參見《清史稿·范文程傳》)。他們的關係,很像《三國》描寫的劉備之倚重諸葛亮。而當時的國內戰爭態勢,明朝、農民軍和後金三方角逐,也頗似《三國》描繪的場景。由於目睹滿洲統治者文化低,囿於族群畛域,於漢族逐鹿方式及心態手段均欠了解,因此他選擇《三國演義》作為後金貴族的啟蒙教科書,似乎不難理解。
這固然是推斷,因為范文程沒有留下文集奏議之類,但不乏反證。多爾袞對《三國》是感興趣的。他在皇太極死後,擁立年幼的福臨,隨即由兩輔政之一,自封為攝政王,大權獨攬,卻終身不做皇帝,這裡難道沒有陰效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故伎的影子嗎?范文程在清軍入關初,以本人名義起草露布,向百姓宣稱「義兵之來,為爾等復君父仇,非殺爾百姓,今所誅者惟闖賊」(參見《碑傳集》卷四順治元年四月范文程露布),那策略和語氣難道不與諸葛亮出師以討伐司馬氏為名惟妙惟肖嗎?直到雍正初,這時滿洲的漢化程度已很深了,但《三國演義》仍被貴族們奉作政治教科書。雍正得以即位,統帥宮廷禁衛軍的「舅舅隆科多」出了大力。但雍正五年(1727)十月,在兩年前已因年羹堯案受株連而罷了官的隆科多,被雍正下令公審,王大臣會議審出他該當死罪的所謂罪證,首列「大不敬之罪五」,第二款便是「妄擬諸葛亮,奏稱『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死期已至之時』」(參見蔣良騏《東華錄》,雍正五年十月)。隆科多原奏已不可見,尋繹這裡引文口氣,大概是說康熙死後他宣讀「遺詔」,命雍正繼統,好比先主遺詔諸葛亮輔後主,但雍正不是阿鬥,所以自己不敢自比諸葛亮雲。自比諸葛亮,當然屬於比擬不倫,但由此可知在雍正初總理朝政的這位滿洲大貴族,對如此重大政治事件的認識,其實都從讀《三國演義》得來。這不是個別貴族的見識。據說,雍正間有個禮部滿侍郎札某,上奏保舉人才,引用《三國演義》諸葛亮不識馬謖的故事,引起雍正大怒,斥其「不當以小說入奏」,被打四十大板,荷枷示眾(《清朝野史大觀》卷三「引小說入奏」則)。可見,那時在滿洲貴族大臣中間,把《三國》當作政治教科書的風氣,依然很盛。
《歷代帝王真像》中的雍正
在清朝前期,《三國演義》不但是滿人的政治教科書,還是軍事教科書。「國初,滿洲武將不識漢文者,類多得力於此。」(陳康祺《郎潛紀聞二筆》卷十「國初滿洲武將得力於《三國演義》」則)直到嘉慶間,有個以鎮壓川楚白蓮教起事著名的滿洲大將海蘭察,對帳下一名滿洲將軍額勒登保的驍勇很欣賞,指授說:「爾將材可造,須略識古兵法!」他鄭重授與額勒登保的「古兵法」,便是滿文《三國演義》(參見前揭《郎潛紀聞二筆》卷十)。可是,把《三國演義》當作兵法書,豈止滿人?豈止清朝前期?太平天國起義以後,湘軍將領左宗棠、劉蓉,都被人比作《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即使起義軍也將他們稱作「賽諸葛」。兩人都得意非凡,劉蓉在同治六年(1867)答左宗棠書,大談諸葛亮的遭遇還沒有今日不幸,「蒙以武侯一席相讓,所不敢當,謹以璧還」(參見劉蓉《養晦堂文集》卷七「與左季高制軍」)。可見漢族將領同樣把《三國演義》讀得滾瓜爛熟,自覺在模擬小說人物。
荒謬的關羽崇拜
清初統治者成為「《三國》迷」,還有宗教原因,那就是對關羽的離奇崇拜。
歷史上的關羽,忠勇有餘,卻剛愎自用,終於因輕敵而丟失荊州,被東吳大將呂蒙追殺。當關羽處境危急,諸葛亮的援軍卻遲遲不至,引起後人紛紛議論。章太炎在清末甚至推論,這是因為諸葛亮怕劉備死後沒法控制關羽,所以效法蕭何殺韓信的伎倆,寧願丟失荊州,也要假手吳軍將他除掉(參見拙編《章太炎全集》第3卷,頁262—263)。此說自然不足據,章太炎後來又改變了意見,說是責任在於劉備(參見拙編《章太炎全集》第3卷,頁608—611)。但可以從中看到,關羽在蜀漢是勳舊,卻驕橫得可以。
豈知在羅貫中筆下,關羽即關雲長,卻忠義兼備,智勇雙全。在毛宗崗改訂的一百二十回本中,從出場桃園三結義起,到「玉泉山關公顯聖,洛陽城曹操感神」為止,前七十七回,關羽始終是引人注目的主角。你看,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千裡走單騎,五關斬六將,義釋曹操,義釋黃忠,單刀赴會,水淹七軍,直到刮骨療毒,敗走麥城,最後被東吳獻頭曹操,還嚇得曹操生了「腦癌」,因曹害怕開刀而不治身死。三國鼎立,本與曹操相始終。他死後,魏、蜀、吳三國,便相繼被司馬氏或篡或滅。而曹操的命運,在《三國演義》中卻與關羽存亡聯繫在一起,關存曹存,關亡曹亡。這樣一個人傑鬼雄,在中世紀倘不被人們看作天神,那才是奇怪的事。
於是關羽便成了天神。清朝乾嘉間的史學家趙翼,考證過關羽死後由人變神的過程,吃驚地發現關羽在宋以前都沒有受過特殊祭祀,為他立廟是在南宋,而大顯靈威是在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到明朝萬曆二十二年(1594),即過了二百年,又被敕封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陔餘叢考》卷二十五「關壯繆」則),成薩滿教巫術傳統的堂子三天神之一,這除了說明他們也把《三國演義》當作宗教經典以外,沒有別的解釋。
明代宮廷繪畫《關羽擒將圖》軸,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相傳滿洲崇拜關羽,起源於努爾哈赤時期,他向明朝請神像,被賜的畫像中有「伏魔大帝」關羽像(《清朝野史大觀》卷二「跳神二」則)。這位關聖帝君可能由於成了神的緣故,再也沒有當年掛印封金的義氣,出了關便崇滿媚外,專門顯靈護佑後金。因而清初君主貴族對他越發敬仰,稱之為「關瑪法」,即滿語的「關祖」。日常供於坤寧宮,與佛祖菩薩每天早晨享祭,所謂「朝祭神」(參見孟森《清代堂子所祀鄧將軍考》),遇有大典便移入堂子,在享受血祭的同時,細聽滿洲帝王大臣的祈禱。他也特愛管事,大至徵討漢族叛逆,小至代替滿清選才,都要插一手。嘉慶元年(1796),川楚白蓮教起義軍進逼荊州,守城清軍急需大炮,關羽便立即託夢給清將,在地下掘出了大炮和彈丸。時任湖廣總督的畢沅,趕緊將這靈異上報皇帝。嘉慶感激之至,下詔命名為「神賜大炮」(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五「關聖顯靈」則;前揭《郎潛紀聞二筆》卷十「漢壽亭侯顯靈」則)。畢沅是乾嘉間的文壇領袖,《續資治通鑑》的主編,連他也相信關羽顯聖,別人還有什麼話說?
除了在堂子秘祀,清朝還遍立關羽廟,稱作「武廟」,與祭祀孔夫子的「文廟」對稱。但關羽非但號「聖」,而且稱「帝」,地位賽過孔子,而且香火也遠勝於孔子。清沿明制,規定每年夏曆五月十三是關帝生日,至期必有盛大的祭祀(參見孫承澤《天府廣記》卷九「廟祀」,震鈞《天咫偶聞》卷六「外城東」等則)。而孔子的生日,卻沒人關心。乾隆間有個儒生,上疏請求照「武聖」例,給孔子也定個「聖誕節」,而乾隆卻大怒不準。既然皇帝也冷落「文聖」,那麼有些官迷心竅的儒生,怎麼不會棄文拜武呢?於是有些人參加鄉試或會試,便事先赴關聖帝君廟祈禱求籤。說來也怪,雖然關羽不過是一介武夫,粗通文墨而已,卻似乎不滿足於「武聖」地位,凡舉子求他保佑的,多能如願以償,得中進士乃至中狀元,甚而有人蒙他預示本科八股試題。這類靈應,在清人筆記中是津津樂道的(例如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三「求籤」則便記有這類傳聞),然而無人記載因拜孔子而綴巍科。或許是由於子路已被剁成肉醬,孔子懼怕關公那柄莫須有的青龍偃月刀,而對關公的侵權行為忍氣吞聲的緣故吧?
由清宮到民間的「三國戲」
不過,對於普及《三國演義》故事有功的,還有「三國戲」。在元明兩代,雜劇和弋陽腔的劇目,已有許多題材取自《三國》故事。清朝列帝大都是戲迷,從順治起,在宮廷中便頻繁舉行戲劇演出,不僅搭建豪華的舞臺,而且備有御用的戲班。康熙為了網羅出色的演員,甚至密詔江南織造搜捕名優(參見清康熙末楊士凝《芙航詩襭》卷十一「捉伶人」)。清朝政府本已設置專門機構管理戲班,即禮部教坊司,但康熙還嫌不便,又命總管皇族事務的內務府設置南府,培訓和管理御用戲班。乾隆時,南府已轄戲曲學校五所,加上景山「三學」,培訓的皇家戲班學員,總數已達一千四五百名,超出明朝萬曆間御用戲班人數一倍以上(參看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史》下冊)。如此龐大的皇家戲班,在那時全世界沒有第二例。他們排演的主要劇目中間,「三國戲」便佔很大比重,而且專演給皇帝看的,主要是「新編歷史劇」,其中包括乾隆命莊親王據《三國演義》蜀漢故事改編的連臺本戲《鼎峙春秋》(見昭槤《嘯亭雜錄》續錄卷一「大戲節戲」則)。
清宮三國戲畫《陽平關》
在中世紀,宮廷風尚,總是給民間風尚以極大影響。上個世紀初,由於林清領導的天理會起事,曾同清宮太監秘密串連,侵入皇宮,引起清朝統治者警惕,因此嘉慶下令在宮中罷演連臺本戲,將「南府民籍學生」全部遣回原籍。但這一來,反而促使宮廷戲擴散到民間。例如嘉慶、道光間,以諸葛亮安居平五路為題材的二十五場《英雄志》,以赤壁之戰為題材的二十八場《祭風臺》,都成為「時尚楚曲」,受到兩湖城市鄉鎮居民的歡迎,在道光後又傳回北京,直接成為京劇的前身。
我們的文化史研究,往往從現存的歷史文獻出發,過高地估計由統治者表彰的雅文化的影響,而過低地估計傳播於民間的俗文化的影響。其實,雅文化與俗文化,同一切文化形態的差異一樣,二者之間並沒有絕對分明的界限。倘追根尋源,任何雅文化都來自於俗文化,但某種雅文化一旦形成,也一定會反過來影響俗文化。
中世紀晚期的城鄉居民,大部分是文盲和半文盲。除了本行本業的經驗積累,他們的知識來源,主要靠耳食目治。因而,茶樓、酒館、書場、戲院、寺觀,以及鄰裡相聚的庭院樹蔭,都是古典的大眾傳播場所。《風波》描寫的所謂「皇帝坐龍庭」的悲喜劇,信息中心是每天來往於城鄉間的一位船工宅前土場,就是一例。巡迴於城鎮鄉村演出的各種戲班,將皇帝也欣賞過的舞臺形象展示在他們面前,可能造成如何深刻的印象,於農民反抗運動中間可見一斑。
相傳明末農民軍將領李定國,就是聽了《三國》故事以後,決定效忠於南明永曆皇帝,而同企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孫可望決裂的。這傳說是否屬實,固然難說,但由滎陽大會上各路農民軍首領的諢號,卻可清楚看到《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通俗小說的影響。清末的義和團,作何估計暫且不說,但團民崇拜的天神天將,無不來自小說戲劇,卻是無可諱言的事實。諸如設壇降神,宣稱「玉帝敕命關帝為先鋒」,趙子龍、馬孟起、黃漢升等皆來會師,而團主私室所供神像,首為關帝,還有趙子龍、周倉,都是眾所周知的。清朝皇室最崇拜的關帝,竟變成被統治者同樣崇拜的偶像。這中間顯示的雅文化與俗文化的相互滲透關係,還不清楚麼?
「你能抵擋他麼!」
說到義和團,「五四」時代《新青年》的作者們,差不多沒有好話。尤其是魯迅,終生都對義和團思想,抱著難以遏制的憎惡態度。他的憎惡,有一點是針對義和團盲目崇拜《三國演義》所謂忠義人物而發,是可以斷言的。
《風波》中那個「三國迷」趙七爺,顯然就是產生「扶清滅洋」謬見的社會基礎。你看,他在辛亥革命六年多後,不僅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而且在他登門威脅被割辮子的七斤的時候,竟然胡謅說,「長毛時候,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把清初的薙髮令,說成太平天國的政策,用自己偽造的歷史來嚇唬「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的普通平民,已夠可惡了。當好心腸的八一嫂用「衙門裡的大老爺沒有告示」作理由來勸慰七斤一家後,他怒氣衝衝地嚷道,「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這番妙論,倘對著孫中山一派革命民主主義者去說,便只能譯作「你有資本主義,我有《三國演義》」。真的,「你能抵擋他麼!」
從中世紀的中國文學史的角度來看,《三國演義》不算佳作,但在元明以後的講史小說中可稱上品。問題是在走出中世紀時期的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從文學作品的客觀效應的角度來看,能不能作這樣的評估呢?對照一下魯迅的描寫,也許會有別一種認識。
朱維錚《走出中世紀》(增訂本)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