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序是少數人的事,讀書卻無人不讀過序。
序是個窗口,可以從中看出書的品位、作者的水平,還可對作序者的學識、為人和作序時的心思,窺見一二乃至七八。序,不可小覷。
新版高中《語文》第一冊第四單元選用了四篇文章:《〈吶喊〉自序》《胡同文化》《〈寬容〉序言》和《〈名人傳〉序》。一冊語文選了四篇序文,可見序在文中的地位。
蘇州大學出版社出的明清八大家作品選,文選無一例外都有序文,佔所選文章之比之高令人意外。顧炎武文選76篇,序15篇;歸有光文選80篇,序22篇;姚鼐文選100篇,序44篇;曾國藩文選71篇,序18篇。
序言好讀,序文難寫。不知舞文弄墨的朋友有沒有同感,作序是件苦差使,常常吃力不討好,一件挺尷尬的事兒。尷尬從何而來?
序有自己作,有請人作。大約各半吧。自己作,說說「兒子」是怎麼十月懷胎的,姓什名誰,頭腦、四肢、軀幹是怎麼樣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直白幾句,也沒有什麼尷尬,如要說我這個「兒子」多麼漂亮、多麼有能耐,還說常山趙子龍再世,那就尷尬了,即使說的是實話,人家也會指指點點:吹。能說的,只能是廢話連篇、廢紙一堆——文章總是自己好,又偏偏不能說自己好。王勃把滕王閣寫絕了,也沒有說此地有詩題不得,還說請各位高手大顯身手吧。
自己作序尷尬,請人作序也尷尬。古往今來,能作序的,有資格作序的,無非兩大家:一大家曰官家,一品不多,也得五六品吧,縣官以上,可稱官序;另一大家曰專家,學者中的權威,在一門學科有名望的,是領導學者的、管學科的所謂帶頭人,不一言九鼎,也是說得上話的,學富五車,門徒如雲。為什麼是這兩大家?作序要有學識,尤其這一行當,所謂「專攻」,說出的話有水平,書的水平就上去了;官有位,有威,尤其高位,有官作序,書的位置也上去了。二家通吃,合情合理。
請人作序有何尷尬?實話實說,無論官家還是專家都是有架子的,請作序,三請諸葛亮,若不是劉備是劉璋,孔明先生請得動嗎?很可能自討沒趣。你沒看到,好多序開頭都有一番不願作,是被又捆又綁硬拉來的表白,是「捆綁夫妻」,天呀實在沒辦法也,《婚姻法》也管不了。酸不酸?此尷尬一。二,專家作序,官家也有,不少是東說大洋西說海,與書有關的帶帶而已,無痛無癢一兩句,與其說作序,不如說在賣弄他的學識和居高臨下的位置。你的書你的文,字字皆心血,本想能美言幾句,託一託,提一提,卻成了「藥引子」「開場白」,還落了個拜名求名想成名不那麼好聽的名聲。你說尷尬不尷尬?
作序者也有尷尬呀。書的水平半杯而已,怎能說成大海,不「上綱上線」提到一定高位,尤其作者也不是平頭百姓,不合適吧,至少得美言幾句,本不情願又不得不做,尷尬一。二,與寫墓志銘一樣,序也是只能說好不能說不好,更不能說錯,不說吧,有違學術良心,說與不說都是左右為難。三,既是書序,總得把大作翻一遍,至少挑點看看,不想品嘗又沒有寶貴時間,序還得作,還得像模像樣,只能吹吹氣球,王顧左右而言他。作序拿不拿錢?韓愈為死人作文是拿錢的,名聲不大好。此為四。
其實,尷尬早就有了。錢謙益文筆出眾,在明清兩朝久負盛名,應約為眾多親朋好友作序題詞。可是到了晚年境遇十分尷尬,已經處於「兩窮」的地步,自述:「手窮欠錢債多,腹窮欠文債多。手窮尚可延挨,東塗西抹。腹窮不可撐補,為之奈何?」他在《與王兆吉書》中說:「生平有二債,一文債,一錢債。錢債尚有一二老蒼頭理直,至文債,則一生自作孽也。」豈料年老體弱,日益不堪重負,錢謙益告訴好友方文:「應酬之文,俄頃可就。若序君集,必醞釀半年始成。」箇中滋味,唯有自知。
尷尬都是患得患失,可有可無。若本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而立言,也就無所謂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