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比別人畫得更好,或者寫作更優美,如果我曾經做過什麼,那就是讓孩子表達他們真實的自己。他們無禮、暴力,但也可愛。即使在最可怕的命運之前,也有歡笑的能力。他們同樣懂得死亡、悲傷。——莫裡斯·桑達克
桑達克寶寶一生氣就要吃掉保姆,粗心大意的媽媽放任嬰兒被妖怪偷走,廚師把半夜跑出來的小孩當作麵粉烤成了蛋糕,女嬰被小鬼綁架而姐姐根本不想救她……這些奇怪甚至有些嚇人的劇情都來自莫裡斯·桑達克的兒童繪本,桑達克是一個怪胎,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嚇唬小孩子。
童書作家桑達克1928年出生於美國紐約,他是猶太移民後裔,有很多親人都悲慘地死在集中營裡,沉重的民族歷史使他從小就生活在孤獨、哀傷的氣氛中。他從小體弱多病,對死亡有深深的恐懼,「祖母曾給我縫過一套全白的衣服,這樣死神會誤以為我已經死了,而不至於帶走我。」桑達克曾在一次採訪中,形容自己的童年「危機四伏」。他沒有孩子,是一個同性戀者,「他對於兒童狂躁本質的洞察力,完全來自自己的童年。」曾有讀者這樣總結。
然而,童年充滿陰影的桑達克創作的有些嚇人的童書卻廣受讀者的喜愛,尤其是小孩,曾經有孩子的母親寫信給桑達克,說孩子實在太喜歡《野獸國》中的野獸,「以至於把畫給吃了」。桑達克也多次獲獎,被稱為「童畫界的畢卡索」,甚至歐巴馬也曾在白宮與孩子們分享過他的書。桑達克究竟有怎樣的獨特魅力?
6月10日上午,北京蒲公英童書館發布了新引進的桑達克系列童書,並且邀請了出版方、譯者和讀者代表分享了他們的心得。
桑達克的童書說了些什麼?袁本陽是《桑達克的藝術世界》的譯者,他介紹了桑達克最著名的「童書三部曲」:「桑達克童書三部曲是《野獸國》《午夜廚房》和《在那遙遠的地方》,其基本模式是孩子離家、歸家的循環。《野獸國》講的是小孩從家裡跑到野獸國,然後又回來了的故事。出版時引起了轟動,因為在這本書之前的所有童書沒有出現過負面的東西,《野獸國》中有兇猛可怕的怪物,還有小孩居然跟他媽媽說『我要吃了你』,這些都會嚇到孩子。桑達克發現小孩子對食物有特殊的喜愛,故事內容是小孩從床上飄出來去廚房週遊一圈,被烤成蛋糕,最後又回到床上。《在那遙遠的地方》講了姐姐離家打敗妖怪,拯救自己的妹妹回家的故事,桑達克想通過這個書來解開他從小內心裡的夢魘。」
《野獸國》「小狗珍妮」是桑達克作品中經常出現的角色,尤其在《格裡格裡砰!》中,小狗珍妮是主角。「她擁有一切,可又並不滿足。她覺得生活中一定還有點別的什麼,於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她拋下了屬於她的窗戶,吃掉了羨慕她的那盆花兒,離開了愛她的主人,拎上手提箱踏上了尋索之旅。」一位已經做爸爸的讀者王銘濤分享了他的閱讀體會,「珍妮本來什麼都有,類似於桑達克成名以後,獲得了很多東西。但小狗珍妮依然說,『我不在乎,我一定要尋找生活中生命中還有什麼別的東西。』然後她毅然出走,來到城外的白房子,遇到寶寶、獅子還有各種兇險,也沒有任何退縮。她還把自己的頭伸進獅子的嘴裡,拼死一搏。當她說出『世界鵝媽媽』這幾個字的時候,這個寶寶就叫『世界鵝媽媽』,一下子柳暗花明,負面情緒完全釋放,沒有任何道理可講。這就是一種人生狀態,到了那個點上,我要去追求我的心時,會不顧一切。在《格裡格裡砰!》的結尾,珍妮給自己的主人寫了一封信,意思是『我在這兒生活得很好,歡迎你來看我。但是,我也不知道世界鵝媽媽劇院在什麼地方』。作品充滿了矛盾,儘管桑達克在結尾把珍妮安排在了世界鵝媽媽劇院,但是珍妮還是說我也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很難用言語表達,但桑達克對生命的感悟就是這樣的。」
桑達克對於小孩有獨特的理解桑達克曾經提醒成年人:「不要輕視童年時代的恐懼與不安,它們將伴隨人的一生;不要低估孩子們的洞察力,他們什麼都知道。」他以童書為媒介,傳達了他對孩子與童年的獨特理解。對此袁本陽解釋道,「社會普遍的觀點是,童年是天真爛漫的,兒童什麼都不懂。但是在桑達克看來,童年並不是你們說的那樣美好,小孩也有憂傷、恐懼、無聊和難以克服的困擾,只是大人裝作不知道而已。大人以為小孩子不能克服困難,實際上小孩比你想像的要厲害得多。小孩有自己的辦法解決問題,比如他內心有非常強烈的憤怒,媽媽不理解我,不讓我吃飯,非讓我上床睡覺,我就生氣。生氣怎麼辦呢?沒人幫我,我就自己解決,我幻想自己打敗這些妖精,打敗之後,我接受了這個現實世界。比如《在那遙遠的地方》,姐姐不願意照顧妹妹,就幻想妹妹乾脆被妖怪抓走得了,但是姐姐後來又重新把妹妹救回來了,從此就克服了心裡的憤怒和恐懼。因此桑達克說,『我不否認孩子小時候需要我們去保護他,可是我們永遠不要假設或者假裝他們不知道,他們知道的比我們要多。其實如果父母假裝小孩不知道,小孩就會拒絕和父母討論,會傷害孩子。』」
桑達克的作品《格裡格裡砰!》裡有一頭獅子,凡是這個保姆不能好好地餵寶寶吃飯的時候,就要被獅子吃掉。「獅子是憤怒的,桑達克有很強的情緒,這種憤怒代表兒童內心的憤怒,『我要吃了你』。」王銘濤說。
粲然是一位母親,她分享了自己孩子讀桑達克的感受:「在我孩子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跟他吵了一架,然後他就走到書架把書都扒拉下來,最後坐在那拿起《野獸國》翻,當然他還是很生氣的。後來他站起來把這本書拍在椅子上,要帶我去看一個東西,他抓著我到了他的臥室,旁邊有一個垃圾筒,他把垃圾筒踩開,裡面是廢紙巾,他說這就是一個頑皮的小孩流的眼淚和鼻涕,聽起來覺得好悽楚。但是那一瞬間,我就明白小孩在閱讀桑達克的時候,其實已經得到了救贖。哪怕沒有任何方式引導他們突破恐懼、走過黑暗,僅僅是他們知道每一個人在恐懼和死亡面前都平等,都是同樣在忍受折磨,當他們知道頑皮的孩子也有眼淚時,可能他們的心就已經得到了陪伴和救贖。」
桑達克在嘗試讚美這個殘缺的世界「世道這麼壞,為什麼我們還要活下去?人生艱難,孩子要怎樣面對?」讀者阿啃思考過這些根本問題。「桑達克是一個經歷了二戰的猶太人,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把人生的艱難也寫給了孩子們看。這一點在兒童文學上是很大的突破,初為人父母的我們總是想把完美的世界展現給小孩,比如龍應臺發現格林童話裡有很多黑暗,她就會把這些書藏起來,讓孩子找不到,其實這是對兒童的誤解。桑達克是在嘗試讚美這個殘缺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殘缺的,但是裡面必然還有非常美好的東西的存在。」粲然也認為「桑達克畫出了一種心靈的冒險,給予小孩勇氣,帶著孩子去正視恐懼、黑暗,內心真正成長。」
兒童插畫師的九兒分享了她童年的恐懼,「我3、4歲的時候,能看到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但是我每次跟父母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都說我編瞎話;我告訴同學,同學就說我是怪胎,或者說我有陰陽眼。這些東西我一直沒有得到釋放,到現在看恐怖片都是我的愛好。所以,一本好的童話書真的是一劑良藥。我看的第一本書是《野獸國》,它裡面用的那種藍,我覺得只有在桑達克的書裡面才恰到好處。我從那種藍裡面感受到了憂傷、恐懼和擔心,就像我小時候經歷的一樣。他作品裡的動物形象,眼睛都特別大,是兒童看世界的一個窗口。而人物的腳都被畫得特別大,我以前是設計雕塑的,雕塑的重心一定要特別穩。桑達克之所以把腳畫那麼大,他可能覺得孩子的重心很穩,不需要父母的擔心和攙扶,靠自己就可以地走路。」
同是兒童插畫師的馬鵬浩從時代的角度解釋了桑達克,「1945-1963,二戰結束20年,這20年主流崇尚的是平靜、安詳、療傷的環境,人們對內心深處的野性會避諱,但是桑達克提出來了,他直面野性和恐懼,試圖去真正安放它,而不是表面的平靜。」
桑達克創作童書首先是為了他自己陳賽是《三聯生活周刊》的主筆,她分享了一些桑達克的故事,「英國劇組家託尼·庫舍跟桑達克合作過一部歌劇,講了桑達克和一隻蝙蝠的對談。在桑達克過世大概兩三年之前,他在家鄉等待一場甜蜜的死亡。有一天他的管家來到他,發現桑達克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管家問他怎麼了?他說『昨天晚上我聽見有人在敲窗戶,我就下來看,發現是一隻蝙蝠,後來我就把蝙蝠放進來,但是蝙蝠說的是德語,但是我聽不懂。後來我就問他說什麼,這個蝙蝠就說我想強調,我特別愛你。』桑達克就問管家,『你相信嗎?』但是他到底讓管家相信什麼呢?在那樣一個80歲的老人,在那樣一個深夜,用德語,因為他是猶太人,你想德語對他意味著什麼,愛,必須要以這種方式向他表達出來。」
「他的文字非常美,簡潔又深刻,直指人心。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就是小豬那本書的結尾,阿姨對小豬說派對鬧完以後你不許再鬧了,小豬說你放心,我不會活過10歲的,當時那隻小豬已經9歲了。那麼簡單一句話,我覺得很憂鬱,卻一直沒明白。在創作小豬那本書時,他正處於人生很艱難的時刻,桑達克的姐姐和桑達克的同性戀人相繼去世,但是這本書的色彩非常明亮、溫暖,跟以前的書都不一樣。」陳賽說。
「那樣一個人,似乎這一輩子很悲慘,因為他一直試圖從童年中恢復過來。但其實他的一生其實過得不錯,是一個卓有成就的藝術家,也有很多人愛他。但是他會說,『我的一生看上去像一本幸福的書,但其實我只是在求生存而已。』你說他那段童年對他來說到底是幸福還是一段詛咒呢?他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但是他這一生這麼多創作都是由那一段童年爆發出來的創造力。桑達克創作這些東西當然首先是為了他自己,然後是為了孩子。但是最根本的他其實是向孩子解釋他童年遇到的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孩子都知道,沒有必要隱瞞,這個世界很殘缺,很悲哀,但是你可以向他們解釋。我覺得這是我們成年人應該去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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