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日,《北京晚報》刊登了《大儒楊慎的戲劇人生》一文,講述了明代大儒楊慎的曲折人生。
楊慎,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祖籍廬陵。鮮為人知的是,他與北京有著不解之緣。明萬曆年間陳文燭所編《楊升庵太史慎年譜》記載:「弘治元年(1488)戊申十一月初六日,生公於京師之孝順胡同。」
楊慎三十六歲以前,除短暫回鄉丁憂以及參與鄉試外,絕大部分是在北京度過的。直到嘉靖三年(1524),三十六歲的他,因為「大禮議」獲罪於明世宗,遠謫雲南永昌衛,直至七十二歲卒於戍所。
明代時,孝順胡同在哪呢?
眾所周知,明代在北京城建城史上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明初,徐達攻佔元大都後,將大都北垣(今北土城元大都遺址一線)向南收縮至今安定門、德勝門一線。隨後,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期間,將南垣(今古觀象臺至東、西裱褙胡同一線)向南拓展約800米至如今「前三門」一線。嘉靖三十二年(1553)三月,為抵禦蒙古諸部不斷地侵擾,明廷決定在京城四周增築一圈外城。因財力所限,同年十月完成環護南城的一段,隨即停止營建。北京城「凸」字形內外城格局得以定型。
從嘉靖三十九年(1560)張爵編纂的《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現存最早記錄北京胡同的專著)中得知,當時京城內有兩條孝順牌胡同,明代後期它們都改稱為孝順胡同。
一者在當時的東城明時坊。其西起崇文門裡街(即今崇文門內大街),東至內城南城根,位於泡子河南岸,與船板胡同一河之隔。另一條在南城正東坊,西起正陽門大街(今前門大街),東至崇文門外大街。該胡同北起打磨廠街,南至蔣家胡同(即今大江胡同),鮮魚巷從中間穿過。
東城的孝順胡同,1974年改作曉順胡同。如今,這條胡同位於崇文門內大街東側,是一條不足30米的背街小巷。南城的孝順胡同,後來改為南曉順、北曉順胡同,胡同大體格局保存還算完整。
那麼,楊慎出生於哪一條孝順胡同呢?
兩條孝順胡同形成時間有早晚
楊慎的生平研究,以嘉靖年間簡紹芳的《贈光祿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楊慎年譜》為肇始,數百年間延綿不絕,成果頗豐。但對其出生地鮮有論及。楊慎出生的弘治元年,早於《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的成稿七十餘載。當時,北京外城尚未出現。由於可供參考的史料鳳毛麟角,陳文燭之說又語焉不詳,造成後世學者看法產生歧義。部分學者持東城之說,清末學者朱一新《京師巷坊志稿》中則斷定,楊慎出生在南城。近百年來,兩派各執一詞,都未拿出有力證據。
筆者追本溯源,通過對比論證,得出的結論支持楊慎出生於明代東城明時坊孝順胡同這一說法。下面試做如下分析。
元代時,東城孝順胡同所在的文明門外,正是通惠河流經之域。明成祖時,外拓南垣,此地區首次納入北京城範圍內。隨之而來的通惠河改道使這一河段失去上遊水源,逐漸枯竭收窄,最終形成明清時期的泡子河。隨著紫禁城修建完畢,一大批被召至京的江南工匠留在北京,另外政治中心北移,大小官員以及四面八方的商賈也紛紛舉家北遷。他們當中就有一部分選擇在長安街以南、崇文門以北,拆除大都南垣以及填平舊護城河後形成的大片空地上安家。崇文門內大街東側的裱褙胡同、蘇州胡同、鎮江胡同等均產生於此背景下。從「拆牆填河」到名臣于謙正統初年安家西裱褙胡同的史實來看,這片胡同群形成的時間不超過30年。同時,大批軍隊被調來拱衛京師,以「神策衛胡同」的名稱推測,應有一支禁軍就駐紮在這一帶。多種因素合力下,有理由相信:不遲於明英宗後期至明憲宗成化初期,即十五世紀中葉前後,孝順牌(後改孝順)、船板等胡同相繼孕育而生。這一時期要早於楊慎出生日期。
反觀南城孝順胡同,情況就複雜地多。考古發現,三裡河地區正好處於古高梁河故道之上。元末開鑿的金口新河就曾流經此地,永樂大典《順天府志》記載,明初洪武年間,「河在府城南麗正關外,此河系前元開浚,欲導金口水以通舟楫者,後竟莫能行而故道尚行,今時有潦泉通流焉。」
明代永樂皇帝遷都後,在正陽門一帶統一規劃興建商業街區,保存至今的廊房諸巷,均為當年的產物。而之所以選擇正陽門大街西側興建廊房,想必也與東側地勢較低不無關係。
明正統年間修建了三裡河作為護城河的洩水河道。明代嘉靖年間,通惠河疏浚,加之外城護城河的開通,三裡河洩洪功能大大削弱,水量變小,水道隨之收窄。與此同時,外城的修築加速推動了南城的「城市化」進程。小商販、手工業者在正陽門外的空地擺攤,沿三裡河周邊形成了魚市、豬市、米市、菜市等各類集市。最終,河道乾涸後被填平,並演變為彎曲交錯的胡同群落。
對比正陽門大街西側的廊房諸巷,顯而易見,三裡河地區胡同群明顯帶有一些隨意性,但並非毫無規律可循。以河東岸的長巷一條至四條為例,從排序和總體走勢上看,應是以河岸為起點,自西由東不斷延展而成。而河西岸正好相反,那裡受正陽門大街影響,空間狹長且有限,因為緊鄰「御街」,兩側沿街地段不僅關乎皇家出行觀感與顏面,其特有的地理優勢和商業價值也彰顯出來,三裡河西岸、正陽門大街東側自然會受到重視,逐漸形成居住區域並向東擴張。
因此,結合三裡河的演化過程,南城孝順胡同的形成時間不應早於楊慎出生的弘治時期,甚至晚至嘉靖中期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明早期官員大多住在內城
另外,從明代建築規制來看,楊慎出生於東城孝順胡同的可能性也更大。明代建築規制承襲前代,且愈發嚴苛。《明史·輿服志》不僅收錄有關宮室之制、王府及公主府制,還有百官第宅之制。明代不同品軼的在京官員,通過賜、置、建、租等不同方式散落居住京城之中,陸容《菽園雜記》就指出「東、西長安街,朝官居住最多。」
反觀南城,明代早期是市井之地,為小商販、手工業者聚居之所。商賈嘈雜,雞鳴犬吠之聲不絕於耳。深悟儒家之道的楊春及楊廷和父子(楊慎的祖父和父親),雖然在楊慎出生時均僅為區區七品小官,但畢竟是金榜題名的「天子門生」,即使經濟再拮据,也不至委身於此。現存史料也反映出,外城修築前的南城,除少數權貴置辦的莊園、別業之外,鮮有官員居住的記載。
在城市管理方面,明代實行嚴厲的夜禁制度,城門晨啟晡閉。《大明律》中規定:「凡京城夜禁,一更三點鐘聲已禁之後,五更三點鐘聲未動之前,犯者笞三十。二更、三更、四更,犯者笞五十。」城門關閉後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夜間城內街道上有兵丁巡城。弘治年間,主要街道上還設柵欄阻斷交通。如今前門一帶的「大柵欄」即因此得名。
與夜禁緊密關聯的是官員參朝,俗稱「上早朝」。史料記載,明太祖朱元璋「雞鳴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臨百官。」遷都北京後,幾任皇帝也是如此,皇帝起這麼早,大臣們更得披星戴月上朝。楊慎曾寫過《候朝簡王舜卿》一詩,詩中描寫了官員上朝時的情景:「文華接武英,鳳吹應雞鳴。月晃牙牌字,風傳玉佩聲。天香飄左掖,宮漏隔西清。不是班行迥,焉知夙夜情。」可見,明代統治者多要求官員按時早朝,而遲到的官員將面臨諸如廷杖等嚴厲的懲罰。故此,官員們都會選擇靠近皇城的地方居住,以免上朝遲到招致皮肉之苦。
「內擾外掠」下內城更安全
作為帝國的心臟,重兵拱衛下的京師本應固若金湯,然而,大明京畿重地下的社會治安卻長期受到「內擾外掠」之苦,險象環生。先說「內擾」方面。《明實錄》中就記載有許多起歷朝發生在京城及周邊的盜搶劫掠事件。正德十二年(1517),官居大學士的楊廷和,就曾上奏明武宗,講述了盜搶事件帶來的困擾,「近日武清、東安等縣,俱有盜賊生發,少則四十人,多則百餘人……燒毀房屋,殺擄人口,搶奪財物,往來公差內外官員悉被其害,道路為之不通。而京城之內,東直門及大時雍等坊,強賊白日剽殺。」
再看「外掠」方面。終明一朝,蒙古諸部襲擾掠奪不斷,京師亦未能倖免。前有正統十四年(1449)的「土木堡之變」和「北京保衛戰」,後有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庚戌之變」(蒙古土默特部首領俺答汗因對明朝「貢市」不滿而發動的戰爭),這也最終促使明世宗下定決心增築京師外城。試想,在此之前,如此惡劣的治安環境,手無寸鐵的大明官員們怎麼可能置一家老小性命於不顧,冒險安家於外城呢?
基於以上幾點分析,筆者有充分的理由認定:楊慎的出生地就在《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中記載的東城明時坊內的孝順牌胡同,即今東城區崇文門內大街南段東側的曉順胡同一帶。
以楊春父子當時所任官職、品軼推測,楊氏位於京師東南一隅的宅第規模應該不大,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老北京四合小院。可以想像,隆冬時節,小院門外的泡子河早已結冰,皚皚白雪覆蓋其上,伴著紅彤彤的爐火,楊慎呱呱落地(弘治元年戊申十一月初六)。
現如今的曉順胡同,是一條東起後溝胡同,西端止於北京同仁醫院東區之東牆,僅為30餘米的小巷,寥寥兩三所院落分布在小巷兩側,但這條短巷,或許是這座城市與楊慎重要的聯繫紐帶。
來源 北京晚報
作者 李仲民
流程編輯 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