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追記》,2017
澀澤龍彥 著 鄒雙雙 譯
上海貝貝特|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天人五衰》書評
《豐饒之海》的題目由來,據作者自己講,是「暗示了月亮的乾癟的謊言之海,勉強來講,是重合了宇宙虛無感和豐饒的大海的意象」。這句話很準確地概括了用咒語束縛了三島氏一生的灰色虛無主義與由此開出的華麗文學之花之間的諷刺關係。
三島氏曾在《不存在體之美》這篇令人叫絕的隨筆中論述《新古今集》的美學,講述了「『喪失』被裝飾成佛堂飾物,『喪失』只有藉助純語言的力量才能死而復生、恢復」這句話的語言諷刺性,這些也都與三島美學相通,毫無疑問,他把自己比作了現代定家。
人們經常抱有這樣的疑問,西歐合理主義精神培養出來的三島氏,究竟有沒有真的相信生死輪迴這種荒唐無稽的觀點。即使不是生死輪迴,如果置換成天皇制或者飛碟等主題,疑問還是會存在吧。
我以前在追悼三島由紀夫的文章中寫過:「人是因為有了相信的對象才相信,還是因為有了相信的意志然後才相信?」而只有不甘安居於虛無主義的相對主義之地獄,總是探尋超越之道、逃脫之路的三島氏,才能想到這樣的主題吧。
為了證明「所有思想都是相對的」這個命題,三島氏曾經寫下《歡喜之琴》這部戲劇(順便說一下,我並不欣賞這部作品)。正是在絕對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對峙中,在不分上下的較量中,它們的滑稽性中才有著作為浪漫主義文學的三島文學的本質。敢於忽略言語表達世界和現實世界的本質性差異,結合剛才的《不存在體之美》來講,虛無主義=相對主義=「乾癟的謊言之海」,英雄主義=絕對主義=「豐饒之海的形象」,這兩個相對立的等式是成立的。
《豐饒之海》四卷作品中,這兩個相對立的等式自始至終都在相互纏繞與相互否定中保持著平衡。
用作者的話來講,《豐饒之海》是一部螺旋狀的小說。又據作者言,最終卷的《天人五衰》理應說明「被溶於唯識論哲學的大相對主義中,(四卷主人公)都將進入涅槃」。其死後公開的一部分創作筆記中,有這樣的記述:
想來,這個青年,自第一卷就出現的青年就是阿賴耶識,是阿賴耶識的權化,是阿賴耶識本身,是本多的原型。
本多欲以死獲解脫時,透過窗戶,看見朝著光明的天空起航的少年身影。
據這段記述來判斷,只能認為作者在某個時期對《天人五衰》的結尾部分做過大幅度修改。因為主人公安永透在作品發表的階段,別說朝著光明起航,由於對身是贗品的自我存在本身表示絕望,還自殺未遂以致雙目失明,與肥胖醜陋的瘋女結婚,可謂是被推到了墮落天使的悲慘境地。而且,本多也並沒有獲得一般意義的解脫。
或許,三島氏最早在腦中模模糊糊構想的《天人五衰》的大團圓,並沒有被不可知論的絕望般的灰色調塗抹得這般黑暗、這般寂寥。
三島由紀夫 豊饒の海
如某評論人所言,我並無意將《天人五衰》籠統地斷定為失敗作品,可能因為我感覺這部作品像是出乎作者的考慮和駕馭之外,之前一直被壓制的虛無主義開始大泛濫,一舉將作者內心的黯淡的虛無暴露了出來。此處呈露出來的正是「乾癟的謊言之海」。
誠然,這無疑是虛無的涅槃。可是本多繁邦最後抵達的根本不是解脫帶來的豁然,而是與雙目失明的安永透的內心取得奇妙協調的、所有人類意志的放棄,即不吉利的認識:
人活著本身也是不治之症。
這不是什麼屬於存在論的哲學方面的病,而是我們肉體本身的病,是潛在的死。
如此一來,本多眼中映射的現象世界逐漸開始出現裂縫,不久後只能崩潰。小說最後,月修寺老尼致命性的一句話給出了沉重一擊,如同無情砸毀「易碎的玻璃雕花般纖細的世界」的佛教式相對主義的鐵一樣。時間、歷史、宿命、悲劇,在瞬間灰飛煙滅,非常理智的見證者本多自己,隨著觸電般的某種解脫,而墜入黑暗無底的虛無深淵。
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此前一直充當見證者角色的本多在第三卷《曉寺》中變成了主人公,而《豐饒之海》自此以後明顯喪失了戲劇性,讀來令人窒息難受。我認為這是因為作者與自己內心的虛無進行了悽慘的格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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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創作筆記可知,《天人五衰》第二十九、三十章的細膩的風景描寫,幾乎是原模原樣地使用了作者昭和四十五年夏天採訪旅行時留下的筆記。《天人五衰》與其他三卷相比字數要少,出場人物的性格刻畫略顯粗糙。
對於三島氏死後發表的這《豐饒之海》的末卷,讀者感到奇怪的大概是,八十歲本多臨終時的眼睛中映照的從京都到奈良、從奈良到帶解的驅車路線,以及從月修寺(其原型是實際存在的圓照寺)門前開始步行爬上斜坡到達玄關時的、炎炎烈日下的細緻入微的風景描寫。
天人五衰
十六年前,三島氏這樣寫道:
那破壞後的頹廢,那與死比鄰而居的怪異之生,正是夏天。夏天是絢爛的腐敗與新生的季節。昭和二十年到二十二、二十三年之間,我感覺盛夏一直在持續。那是一段兇暴無比的抒情時光。
《天人五衰》中的最後一個夏天,雖然不是絢爛的抒情之夏,但它終究是終結之夏,它寂靜無聲,充斥著災難來臨時的沉默,它是不管三島氏如何努力都沒能脫離的永恆之夏。這亦即所謂三島文學的最後一夏吧,我不由得為之感動。
《天人五衰》中的最後一個夏天,雖然不是絢爛的抒情之夏,但它終究是終結之夏,它寂靜無聲,充斥著災難來臨時的沉默,它是不管三島氏如何努力都沒能脫離的永恆之夏。
——澀澤龍彥|鄒雙雙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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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追記》,2017
澀澤龍彥 著 鄒雙雙 譯
上海貝貝特|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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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三島由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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