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克修
2015-03-23譚克修明天詩歌現場
地方主義詩歌理論之一
【譚克修簡介】詩人。1971年生於湖南隆回,1995年畢業於西安建築科技大學建築系。獲過《星星》《詩歌月刊》「2003·中國年度詩歌獎」「1986年--2006年中國當代十大新銳詩人」、《十月》雜誌社「2013十月詩歌獎」、撒嬌詩院「民間巨匠獎」。著有詩集《三重奏》。2003年創辦並主編《明天》詩刊。2013年發起「地方主義」詩歌運動,並創作《萬國城》系列詩篇。現居長沙。
地方主義詩群的崛起:一場靜悄悄的革命
口譚克修
克利福德·吉爾茲在論文集《地方性知識》中談到:「法律與民族志,如同駕船、園藝、政治及作詩一般,都是跟所在地方性知識相關聯的工作。」作詩竟然被這位當代著名解釋人類學大師拎出來,與其他各種專業知識並置,你或許會覺得扎眼。這些年,隨著所謂中國經濟奇蹟的出現,具有「中國特色」的各類「地方性知識」,可說得到了廣泛認知。唯獨當代漢語詩歌,遭遇到了外界(甚至是除詩歌之外的「文學界」)越來越多的質疑,包括「看不懂」「沒有經典」「沒有詩味」「口水化」「太散漫」等等。所謂的詩壇似乎也瀰漫著向以享樂為標誌的消費時代投降的氣氛。這邊有自卑自艾的哀憐在雜草叢生的野地傳來,那邊又四處奔跑著有名或無名的自認偉大的詩人。但當代詩歌是否真如外界指認的那樣,沒有多少可資談論的「成績」或者「價值」了?這當然是一種極度外行的論調。他們顯然沒弄明白奧·帕斯在文章《詩歌與世紀末》中所說的話:「被金融市場消耗侵襲最嚴重的藝術恰恰是那些表面看來最受益的藝術:變成了消費品的繪畫和小說」。雖然與那些傍上了影視作品和快速消費時代讀者這兩個「大款」而風光無限的小說相比,當代漢語詩歌更像是蒙塵的乏味「經卷」而已。但多年以後的人們會發現,正是那些暫時蒙塵的「經卷」所記載的內容,可能蘊藏著醫治這時代普遍患有軟骨病的人們急需的武功絕學「易筋經」。而完成這些鮮有人問津的「經卷」的詩人,多數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隱士般的寂寞高手——「掃地僧」。也正是由於這些散落在各地的、與這個牛逼閃閃的時代保持著某種距離的「掃地僧」的苦修,使當代漢語詩歌內部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一種可資驕傲的關於當代漢語詩歌的「地方性知識」正在形成。
一,當世界是平的,詩人何為?
經濟學家說這是最好的時代。從物質世界進化論角度說,或確實如此。「當代」提示的世界圖景裡,全球一體化依然按在加速鍵模式上。冷戰後新的世界政治格局在重組,「世界警察」看守的政治權利在集中。跨國資本、跨國公司繼續在全球範圍內併購重組,跨國公司的生產方式在轉變,同時造就了新的全球性的社會階層。文化在跨國擴張與移植,並產生了新的邏輯。在攝像機鏡頭裡,這是一個加速融合的世界,外部世界正在向某些「中心」集聚。但全球化這個怪物真的有能力裹挾著世上所有事物往一個方向發展?大家都這麼守交通規則,就沒有誰在逆向行駛嗎?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先來讀讀葉芝在《基督重臨》裡的詩句: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處瀰漫著一片混亂,
這些詩句寫於1920年,一次世界大戰後不久。當時英國城市化水平已經達75%以上,物質世界已趨於向主要中心城市集中。但在詩人葉芝眼裡,外部的物質世界越來越集中,由人類欲望驅使的戰爭以及工業化加速發展帶來的對傳統自然與人文環境的衝擊,使古希臘羅馬傳下來的西方文明已接近毀滅,世界一片亂象。葉芝看來,人們的生長環境被改變和剝奪了,在人類的內心世界,已呈現出中心崩散現象。現在,距葉芝眼裡的混亂時代過去了近100年。過去100年來發生的一些事情,應大大出乎了葉芝意料。不僅更為殘酷的戰爭,更為洶湧的工業化大潮埋伏在後面,在科技和文化領域也有對人類影響更大的事件要發生。1923年電視機的出現,趕跑了多數喜歡文字的人,傳統文學藝術的「審美距離」隨之消失。自此整個文化正經歷一次革命性的變化:從以語言為中心向以視覺為中心傾斜,隨著電視、電影的發展,以及隨著後來出現的電腦(1946年)和網際網路(1969年),及其在民眾中的普及,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感受和經驗方式,進而改變了人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美國人託馬斯·弗裡德曼在《世界是平的》一書中,認為網際網路的廉價推廣促成了技術、資本、信息三個「民主化」同時到來。一些新的力量猶如一臺臺強大的碾平機,把世界壓成了一個扁平的世界。現在這個扁平世界被網際網路輕易地捆綁在了一起,人類就是被這張無所不在的蜘蛛網粘連著的蚊蟲,被時間吞咽、消化。當我們在100年之後回頭,葉芝悲嘆的20世紀初的世界亂象,實際上由現代工業文明與信息文明傾軋下的真正亂象才剛剛開始。若說當年葉芝看到的是亂象,那亂象也不過是毛毛雨而已,或許還稱得上是和諧社會。我們這一代詩人看到的這個被命名為後工業社會的扁平世界,表面上由一些更加強有力的國際中心城市統治著,才能算是真正的混亂,人類內心世界之分崩離析,似乎找不到任何結構性的力量可以支撐。
那麼,又是什麼在充當支撐外部世界的結構性力量?除了前面提到的全球化,還有一個力量是速度。速度已成為這個時代的關鍵詞。像動物世界的叢林法則一樣,這個時代比拼的同樣是速度,跑得快的才能生存。國家在比拼GDP增長速度,在城市和企業的發展競爭角逐中,比拼的是成長速度。從政府首腦、科學家、企業家、新聞記者到農民,在競爭壓力和經濟效益的驅使下,他們絞盡腦汁的工作,就是讓手頭的活計快起來。最近的一條大新聞是,中國已經製造出一臺具有每秒54.9千萬億次浮點計算能力的超級計算機,比美國最快超級計算機的速度快一倍。但是否所有事物都像計算機那樣,更快就會更強?去年發生7·23溫州動車事故時,才發現提速後的火車竟然首次敵不過一場雷雨。吃了生長激素的雞40天就可以出欄,而它們一旦停止各種抗生素的呵護,3天就會斃命。在這場由速度帶來的狂歡中,人類自身的生命,必將難以避免地加速走向終點。採取諸如溫州動車事故中、為謀求經濟增長速度導致的各種環境災難中、以及速成食物中喪命或者短命的人,已經無法計數。最為敏感和脆弱的詩人再次走在前列,不斷有詩人不惜採取自殺的悲劇方式給以警示。但人類仍然沉浸在速度的狂歡中不能自拔。每個人都希望一夜暴富,每座城市都想「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迅速成為國際性大都市。我曾在詩歌《縣城規劃》裡寫道:
再過10年,縣城將成為一座
騎在速度上的城市。規劃師偷偷塗掉
草圖上的個人風格,將路網修改成
大都市盛行的整齊方格。並在外圍
系上腰帶一樣緊繃的環城路,防止
走向小康的城區,大腹便便地向周邊漫延
新設的紅綠燈,證明機械也能制止
交通堵塞。被十字路口卡住的交通事故
留在非機動車道上演。寬敞筆直的道路
讓老年人在速度中重新練習方位感
也可以美化形象,矯正行人的
外八字、羅圈腿和各種版本的鄉村風格
由於受到經濟決定論的主導和支配,我們多數城市的物質「文明」程度,正如政府工作報告裡所描述的一樣,呈現出某種「日新月異」的情形。這種一往無前的、單向度的速度,對傳統社會秩序造成的衝擊是難以想像的。在時代瘋狂的速度面前,規劃師那些帶有個人風格的草圖,想與之抗爭,無異於螳臂當車,只好偷偷塗掉。連遲鈍的老年人或陌生的鄉村來客,都必須無條件地屈從於它。在這樣的時代裡,按鮑得裡亞的觀點,人類的日常生活,已是一個完全符號化的幻象。在仿真的方式上,現實已經與超現實合併一體。他說,「現實比虛構更陌生的老生常談不過表明生活審美化的超級現實主義的階段已經失控,再也沒有任何虛構能與生活本身相匹敵。現實已經完全進入到現實自身的遊戲領域......」。被速度追趕的日常生活現實,正被顛倒過來,成了語言的仿造物。而作為藝術虛構物的詩,提供的所謂荒誕性、陌生化經驗,已經談不上是詩人的偏見,其荒誕與陌生化程度甚至還敵不過日常生活本身製造的審美幻象。
但部分詩人坐不住了,他們也想趕上這個時代瘋狂的速度,希望在這個消費社會裡,詩歌也能像變成了消費品的繪畫和小說那樣受益。為取悅習慣於快餐文字的閱讀者,有人使詩歌無底線地口水化。由於客觀現實場景變化過於頻繁,有人順勢採取了斷片式的寫作,走馬觀花的遊記式寫作,走到哪寫到哪。寫完了在博客上一發表就宣告完成,形同速朽的廣告。有人不出門,一天就可以在電腦前碼出兩位數的詩歌數量。有人的題材開始追趕著時尚,他們貌似學會了對最新的公共話題發言,像公共知識分子一樣製造些噱頭。有人以為討好幾個西方漢學家,把自己的詩歌翻譯成外文讀本,就能快速成長為世界性詩人。有的詩人則被現實生活擠壓,又眼看著科學知識變成一種可操作性的強勢電腦語言,而對在現實生活話語裡已經失效的詩歌徹底失去信心,面臨著空前的「敘事危機」。顯然,在時代瘋狂的速度傾軋之下,在多數自命不凡的詩人那黝黯的內心裡,這個世界早已分崩離析,成了一片廢墟。問題是,這一部分試圖追趕上時代速度的詩人,或者被時代擠兌的詩人,他們自身已經提前被傾軋成了廢墟。
若說這部分詩人的寫作病症看上去是從現象層面描述的,從寫作內部來說,他們詩歌的共同病症就是淺平化。寫作不再需要時間深度,不需要深刻的生命體驗。這或是由他們遭遇的這個變化太快的現實世界決定的。在全球化和速度這兩頭猛獸的追趕下,當真正的自然不復存在,地方性正在消失、瓦解,千城一面,萬村一面的格局基本成型......哪怕在偏僻的湖南省隆回縣古同村,傳統的木結構民宅已經所剩無幾,清一色模仿所謂縣城風格的紅磚房拼接在一起,外形之粗鄙難以言表;電視畫面直播著世界新聞和春節聯歡晚會,網際網路上傳送著在明星們的豔照和傳言;眼睛裡出現的是隨意剪輯過的各種各樣的異域空間和畫面形成的蒙太奇效果......這是2013年春節期間我在老家的體驗。就算在這個極度閉塞的古同村,按弗雷德裡克·詹姆遜的觀點,一種具有「後現代社會」生產方式所產生的一種特殊的時間性出現了,就是說,一切事物都有最短暫的閃光,但一切事物都不會有重大的停滯,雖然它們不斷地產生和消亡。在詩歌裡,這種特殊的時間性又是如何出現的?「飛機將於10:30分出發/如果準點,從秋天到夏天,就/相隔90分鐘。只差了提醒/少帶一件秋衣,多帶一縷涼風」。「有睡眼朦朧的少女松骨/她們有一門特殊的技藝/讓你支取兩個鐘點的愛情」(譚克修:《海南六日遊》)。在當代人的日常生活裡,「時間」也被新的「速度」異化了,別說「秋衣」「涼風」「睡眼朦朧的少女」這種帶有某種優雅氣質的事物,常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就連神聖的愛情,一不小心就成了瞬間產生又瞬間消逝之物,虛幻之物。經濟學家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但在這個所謂的最好的時代裡,由於人類已經處於單一的物質支配之下,迷醉在物質世界發展的瘋狂速度之中,對另外一些事物的存在與消亡,似乎已經感受不到痛苦。「在一個貧乏的時代裡,詩人何為?」(荷爾德林)在19世紀,因為諸神遠逝,「世界黑夜瀰漫著黑暗」(海德格爾),喪失了造物主「上帝」存在基礎的世界時代懸於深淵中。因此荷爾德林在哀歌《麵包和酒》裡曾作如此追問。現在,時間過去近200年之後,世界又因全球化和速度這兩頭猛獸的肆虐而懸於另外一種深淵之中。我不禁要追問,當世界是平的,詩人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