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歐」第二天,很多英國人一覺醒來就後悔了:「說真的,我有點震驚,我以為我們肯定留歐,所以我就投了『離開』,萬萬沒想到還真就脫了。」不誇張地說,英國人有可能是最適應荒島求生的民族之一。寂寞、內省以及享受獨處幾乎是英國嬰兒都具備的本領。
文/宋爽 圖/Matt Stuart
簡·瓊斯朝窗外望去,儘管天氣晴朗,她還是觀測到了幾朵遠在天邊但顏色發灰的雲。這可不是好跡象,她馬上拿起那把足以給三個人避雨的黑色雨傘準備出門。剛踏出家門,簡便用餘光瞥見十五米開外的鄰居恰好也要出門,她沒有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嚇到,而是掏出手機假裝打電話,巧妙地躲開了和鄰居打招呼的夢魘。
簡順利地搭上地鐵,一坐定就掏出埃·倫·詹姆斯的暢銷書《格雷》,這種紋絲不動的低頭姿勢可以免除和任何人的眼神接觸,並安然度過二十分鐘的旅程。到了公司,簡還是忍不住焦慮起來,最大的麻煩即將來臨,她必須應對同事們鋪天蓋地的「你好嗎?你今天怎麼樣?」——這樣的戲碼一周上演五天,幾乎是這個公司最齊心協力的時候了。
在說了八次「我很好,你呢?」之後,簡終於抵達辦公桌。這張桌子簡直散發出母性的光輝,宛如一平方米的天堂。簡坐了下來,長籲一口氣,但馬上開始為三小時之後的「怎樣才能自己吃午餐」而煩惱。
如同凱特·福克斯在《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裡所寫:「要想做一個完完全全無可挑剔的英國人,唯一確定無疑的規則是在自我介紹和問候的場合中表現得笨拙而尷尬。一個人必須下意識地這樣做,要渾身不自在,要硬邦邦,要笨拙,而且最重要的是,要令人尷尬。那些伶牙俐齒、能言善道、信心十足的行為,都屬於不當行為,完全非英國式的行為。猜疑不決,微微發抖,不合時宜,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令人驚訝不已,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正確行為。」
英國人的尷尬症,讓他們的美國表親感到蒙羞。美國的熱門真人秀節目裡,永遠迴蕩著選手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論:「我來這不是交朋友的,我是來當冠軍的」「這些蠢貨沒有一個人能做出真正的義大利方餃,根本就是些嚼不動的橡膠,真令我作嘔」「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這裡唯一的聰明人」「哈哈哈,他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被我踢出局了」。
在排山倒海的自我誇讚聲中,不少「聰明人」話音未落就已經拉著三四個提杆箱踏上了回鄉之旅。這種行徑在英國人眼裡近乎可恥,但在美國則大受歡迎。紀錄片《英國糟心事》中的英國演員不解地說:「洛杉磯的人誇我演技真棒,我客氣地回應道:其實沒有啦,我哪有那麼好。他們馬上問我:『什麼,你沒有那麼棒嗎?』接下來這些美國人就去找那些認為自己真的很棒的人聊天去了。」
在天生尷尬症的英國人這裡,一切都必須合乎邏輯。
除了在足球場上,讓一個英國人公開談論、表露情感無異于晴天霹靂。「我們不喜歡情感,我是說,我討厭極了。跟你掏個心窩子,其實我壓根不知道情感是什麼玩意兒。」 「有一次我坐的飛機似乎馬上就要墜機了,我掏出手機,但無論如何都無法發出一個充滿不舍和愛意的簡訊來通知我的家人。畢竟我是英國人,我可不能表達心意。」
英國人對來自南歐的朋友們充滿鄙夷,這些喝著葡萄酒、終日在海灘曬太陽、總是保持好心情的傢伙讓英國人火冒三丈。他們不能理解為什麼南歐人高興的時候竟然笑得手舞足蹈,悲傷的時候就痛苦地哭泣。「我的老天爺,讓我當眾哭泣就和當街大小便一樣。」隨即,這個地道的島國人演繹了英國版的高興和悲傷,極盡我所能,也只是觀察到他的嘴角大約抽動了一下,這一舉動在他鬆弛的皮膚上竟然沒有擠出一道皺紋。
對英國人來說,就算是參加葬禮,也決不能哭得稀裡譁啦,要克制好自己的哀傷,掉眼淚是沒有必要的,低頭並保持面無表情即可。英國人認為,捶胸頓足、哭到暈厥不僅會影響到後續吃自助餐的食慾和味覺,也會讓死者的孫女覺得你毫無吸引力——因而喪失一次美好的約會。最主要的是,別人會以為你瘋了。
這種表現在異國人看來冷酷無情,但暗地裡,英國人對自己的孤傲引以為豪。他們可能會表現出一點點對於天性淡漠的批判,但實際上,這不僅是英國人的行為準則,更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古怪魅力所在。從很多層面來看,這象徵著英國人一個重要的性格特質——理性。
理性,短短兩個字幾乎將這個彆扭事多、冷淡自私的民族拯救於水火之中,把他們一切和人性背道而馳的缺陷變得崇高且無懈可擊。事實也的確如此,就算是沒受過良好教育的英國中下層人民,也能毫不費力地將事情和情緒、一件事和另一件事分得清清楚楚;英國舍友絕不會因為你上個禮拜和他吵了一架,這個禮拜你找他借雞蛋的時候就告訴你「抱歉,一個都不剩」,或是在別的地方擠兌你,他會照舊借給你,但同時你們吵架的事情也並不會煙消雲散,而僅僅是,這兩件事不需要被關聯在一起,它們大可以同時進行、互不幹擾。
英國人對於理性的追求,在愛默生的《英國人的特性》中表達得很清楚,「他們認為凡事必須合乎邏輯。即便是喜從天降,如果不合邏輯,他們也不會喜歡——因為這種喜事與他們的自我價值判斷相矛盾,使他們難以理解」。這讓其他民族嘆為觀止,地球上的大部分人總是在各種綿延不絕的糾葛中快樂度日,如果讓他們不帶感情色彩地談論一件事,只是就事論事的話,簡直是一種酷刑。
英國人很幸運地被理性之神眷顧,他們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論點,而是用審視的眼光以及自己的經驗暗自盤算這裡有幾分真理;他們任性而保守,對已經成型的規則嗤之以鼻,對新鮮事物卻無福消受,有言道,「一個英國人大概需要二十到四十年的時間才能接受新事物」;他們令人厭惡的同時也讓人欽佩,敢於被人詬病且拒絕悔改。
事實上,那些將sorry掛嘴邊的英國人根本不覺得抱歉。
研究表明,英國人平均每天說八次對不起。按照 6400萬人口計算的話,這片島嶼上空每天將迴蕩5.12億次對不起,這其中包括給無生命體的道歉,比如誤撞電線桿,或不小心踹倒了垃圾桶。
英國人對此的回應鏗鏘有力,一反他們懦弱侷促的品性:「抱歉?我根本不覺得抱歉,說實話我這輩子從沒有一次覺得抱歉過。」不用懷疑,英國人和聲細語的道歉相當虛偽。他們害怕打擾到別人,而這僅僅是因為更害怕別人打擾自己,英國人形容自己「說抱歉的時候就像膝跳反射」,嘴唇微微一動就能省去諸多麻煩,真是一樁再聰明不過的交易。總而言之,英國人神經質般抱歉不過是 「這件破事快結束吧,千萬別影響我一會兒吃美味的炸魚薯條」的心理作祟。
《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從另一方面闡述了這一現象:「我們對階級和地位差異的敏感性,也許比其他文化更加強烈。喬治·歐威爾正確地描述英國為『陽光下最有階級性的國度』。我們迷宮一般的平等主義的禮貌規則和潛規則,都是一種偽裝、一種精緻的符號……就像禮貌地微笑一樣,並非表達內心的歡愉,禮貌地點頭,也不就是一種真實的贊同訊號。」
至此,我們要明白,任何沒有必要的、過度的情緒表達都不可能是發自內心的,這讓人有點傷感。就好比日本人行九十度的鞠躬禮,其唯一的好處就是鍛鍊了背部肌肉和腰椎,因為無論如何,一個人也無法對另一個陌生人產生那麼多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
如何裝得像個英國人?禮貌地拒人於千裡之外。
喬治·歐威爾指出:「最令英國人憎惡的名字,就是諾西·帕克(Nosy Parker,意思是愛打聽閒事的人)。」 英國人為了保護隱私,展開了巨量的周密工作,只不過這些工作都被小心地隱藏在「紳士風度」後面了,他們最擅長的,就是禮貌地拒人於千裡之外。
如果英國人和你熱情地打招呼——「今天怎麼樣」,那麼一定要記住,無論是你今天開車撞死了一條可愛的純種狗,還是昨天下午理髮師剪破了你的耳朵,抑或是孩子已經發燒40度在醫院,都一定要像文章開頭的簡一樣,說:「我很好,你呢?」千萬不要被英國人的關切所蠱惑,他們可不想真的知道你好不好,最主要的是——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你不好,因為這會讓英國人立刻陷入崩潰,那就是:「天哪,你過得不好?!你讓我說什麼?我可不想知道你為什麼過得不好,快饒了我吧!」
英國人對他人的私生活不感興趣,並且尤為希望別人對他的生活視而不見(不包括最親密的朋友和家人)。英國人對中國人熱衷的「親戚要多走動走動、過年要挨家挨戶登門拜訪」之類的想法不寒而慄。
不誇張地說,英國人有可能是最適應荒島求生的民族之一。寂寞、內省以及享受獨處幾乎是英國嬰兒都具備的本領。英國人痛恨被迫加入集體行動:「我的朋友過生日,一群人站在那裡唱生日歌,我的媽呀,我真希望樓快點塌掉。」可以想見,一個英國人要是被丟棄在南太平洋的島國上,他興許不會驚慌失措(前提是吃喝不愁),而是在每日的散步、沉思以及觀察熱帶植物中安然度過。
「脫歐」與「留歐」,都擋不住英國人依舊我行我素。
英國「脫歐」事件自始至終都充滿著任性的氣息。「脫歐」第二天,很多英國人一覺醒來就後悔了:「說真的,我有點震驚,我以為我們肯定留歐,所以我就投了『離開』,萬萬沒想到還真就脫了。」
更多的英國人在脫歐成功之後投入了搜索「歐盟是什麼」的集體行動(前提是他們不知道這是集體活動)。緊接著,請求重新公投的大小遊行接連不斷,但滑稽的是,這些遊行幾乎都在一派花團錦簇的祥和氣氛中進行,根本看不出英國人想要重返歐盟懷抱的急不可耐。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英國人民成功逃離了死水般的生活,並「手動」造成卡梅倫辭職、英鎊暴跌、中國人買買買狂潮以及歐盟信用評級下調等結果。
從另一方面看,「脫歐」不足為奇。時至今日,島國人民仍沒有採用世界通用的米制,仍使用英裡,直到1971年才將貨幣單位改為十進位。英國人向來不喜歡和其他人一樣,他們聲稱格格不入帶來了諸多好處,所以千萬不要被其笨拙謙遜的外表迷惑,要知道米字旗在維多利亞時代曾經飄揚在地球上24個時區的上空,「日不落帝國」是完完全全的字面意思,這一榮耀助長了英國人的狂妄氣焰,所以隨大流這種東西,還是留給其他民族吧。
是的,這就是英國人,他們吃著炸魚薯條、終年攜帶雨傘、在遠離歐洲大陸的高緯度寒冷島國上過活,他們不屑於像義大利人一樣晚飯吃三個鐘頭,更永遠不會發明出中國人智慧的結晶,比如「髮絲豆腐」,但這個古怪的民族卻從方方面面改變了人類的發展進程,至於那些小缺點,早已成為其追隨者的模仿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