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吾家山歲晚將焉歸——關於流寓文學的對話

2020-12-17 騰訊網

[摘要]這些年,流寓文學是學術界研究的個熱點,學術界關於流寓文學的相關問題,還存在一些爭議。


  對 話 人:蔣 寅(華南師範大學教授)、張學松(信陽學院特聘教授)

  主 持 人:傅 瑛(信陽學院文學院院長、教授)

  主辦單位:光明日報《國學》版、《文學遺產》版,信陽學院

  承辦單位:信陽學院文學院

  主持人:這些年,流寓文學是學術界研究的個熱點,學術界關於流寓文學的相關問題,還存在一些爭議。今天,《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專刊邀請華南師範大學蔣寅教授和廣東海洋大學教授、信陽學院文學院特聘教授張學松教授就流寓文學的相關問題進行交流。

  張學松教授正在主持一個有關流寓文學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而蔣寅教授長期關注流寓文學的研究,他們共同主持過兩次有關流寓文學研究的學術研討會,今天的對話,可以說是第三次交流了。下面就請兩位教授介紹一下究竟應該怎樣定義流寓文學,以及流寓文學的研究現狀。

  一

  張學松:「流寓」是中國古代典籍中經常出現的詞語。《四庫全書》中「流寓」一詞共出現2119次,除去誤檢和重複的以外還有1500餘次。如果加上單字「寓」以及「寓」與其他字合成的詞那就更多了,而且它們有的也與流寓密切相關,如「寓公」。《禮記·郊特牲》載:「諸侯不臣寓公,故古者寓公不繼世。」這裡的「寓公」指失去領地寄居他國的諸侯,後泛指寄居他鄉的官吏。「寓公」之「寓」就有了流寓的意義。單就這1500多次的「流寓」,一部分是作為名詞出現的,如方志中的「流寓」門、科考中的「流寓」科,而更多的則是作為動詞出現的,如《後漢書·廉範傳》說:「範父遭喪亂,客死於蜀漢,範遂流寓西州。」流本義指水流,寓本義指寄居,《漢語大詞典》說「流寓」即「流落他鄉居住」。因此,我認為,流寓一定是因「不得已」而離開本土移居他鄉。出訪、留學或講學暫居於外者都可排除在流寓之外。你到張家界旅遊住兩晚就不能說是流寓;進京考進士,一舉高中,釋褐任官,或在京城或在地方,當然也不是流寓,因為你「春風得意馬蹄疾」。而在京屢考不中旅居多年,如杜甫自言「旅食京華春」就叫流寓;或遭貶謫,或受排擠自請外放,到非故鄉的地方做官如蘇軾就叫流寓。因此,由於不得已的原因離開本土流落他鄉就叫流寓。

  蔣寅:記得我們第一次開會時就對流寓的性質有很大的爭論,因為我聽到好幾個學者發言,都將流寓等同於流放。所以最初講流寓的學者,都是從流放貶謫這個意義上來講的,當時我就提出了一個看法:流寓首先是遷徙造成的一個結果,在異鄉逗留、居住這是它的本義,所以流寓首先是個中性詞,流放貶謫是流寓的一種類型,當時我是這麼認為的。但是後來接觸到一些材料,看的東西多了,逐漸傾向於剛才張先生的說法,不得已是流寓的主要原因。這是因為「流」這個字出現很早,在《尚書·舜典》裡就記載「流共工於幽州」。到北齊時定「笞、杖、徒、流、殺」為五刑,一直沿用到清代。所以後來我們用到「流」這個字,比如流浪、流放、流亡等等,凡與「流」有關的詞都帶有處罰的意思。流寓的「流」正是從這個意思發展來的,因而帶有一層負面色彩、一種貶義,不是一種正常的遷徙,這就是流寓常與貶謫、流放聯繫起來的原因。正因為「流」從詞源上同特定的處境聯繫在一起,後來用「流寓」這個詞就自然而然地覺得帶有某種貶謫或者人往不好的、不得已的地方居住這樣一種印象。

  通常使用流寓這個詞,都指一個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居住,但如果對這一結果加以辨析的話,還跟主觀意識分不開,為什麼這麼說呢?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看作流寓這一點很重要,一個人旅行或者進京趕考,在某個地方居住一段時間,這樣的經歷同流寓沒什麼差別,但我們不視為流寓,就是因為他自己不認為是一個不好的經歷或者說居住方式。為什麼我要強調這一點呢?這樣可以把流寓和遷徙區別開來。流寓是暫時性的生活方式,而且心裏面要意識到是暫時性的,就像杜甫在四川。如果你是鐵定了心搬到一個地方不走了,那就不叫流寓,叫遷徙叫定居。中國這種農耕國家有安土重遷的傳統,當人們離開故鄉的時候,內心一定是不樂意的。所以流寓文學有一個前提是不樂意的,王粲《登樓賦》正是比較早的表現流寓心態的作品:「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這個地方(湖北荊州)雖然很美好,但並不是他的故鄉,因此他的內心總是憂鬱的。當流寓變成了對他來說是不應該或者是不得已的結果,這樣文學裡形成的直接反應就是一種不適感,它和當地的一種生存狀態的衝突,就是流寓文學的主題。

蘇軾《跋吏部陳公詩帖》 資料圖片

回首吾家山 歲晚將焉歸——關於流寓文學的對話

蘇軾《跋吏部陳公詩帖》 資料圖片

  流寓文學要討論的問題,範圍很大,我覺得是一個很重要的研究課題。流寓甚至可以說是我們人生的一種常態,在古代還受交通條件的限制,到今天我們每個人都會在不同的地方居住,很難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所以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流寓」會成為生活常態,對於流寓的文學表現可能是我們生命中一個最經常的主題,在文學研究中不能不佔有重要的位置。

  二

  主持人:張教授給流寓下的定義是「不得已離開本土而移居他鄉」,蔣教授又引經據典,補充了一些內容。經過蔣教授的補充,我想大家對流寓的認識更為完備和深入了。蔣教授也提到流寓在文人那裡是一種生活常態,不是說偶爾出現一次或者是很少發生這樣的情況,無論是被貶謫,出去開個館,教個私塾,當個師爺,當個幕僚,或者是求學等等,他都要離開故鄉,他離開自己的故土,在流寓地生活,並且有所創造,那麼這些創造,對中國文學的發展有什麼意義呢?請兩位談談。

  蔣寅:剛才張教授把儒釋道的形成跟流寓的關係講得很細緻。在中國歷史上,或者是在別的國家歷史上也是這樣,很多重要思想的產生都與流放、貶謫這種經歷有關。俄羅斯的十二月黨人就是被流放的革命者,列寧的一些著作也是在流放中寫成的。大概在流放中,人處在一個很特殊的狀態下,由於遭受到重大打擊,這時候人的內心會異常地敏感,很多的想法就會在那個時候產生。在中國歷史上,王陽明龍場悟道,蘇東坡被貶黃州,都是重要的例子。

  我曾有一篇論文,提出李白、杜甫、蘇東坡這三位詩人正好代表了我們中國人的三種時間意識及在文學裡的表現。蘇東坡在黃州期間思想意識發生極大的變化。大家知道蘇東坡早年是個典型的儒生,儒家思想的主導傾向是要積極進取的,但是在黃州那段時間,經過被貶謫的打擊,東坡開始學佛,詩文裡出現很多人生如夢的話頭,詩裡反覆出現人生如夢、多少年如一夢這樣的說法,就是從黃州開始的。

  杜甫代表著儒家式的最普通的一種時間意識,就是逝水如斯。如果說這是一種正常的時間流逝感,那麼李白代表的就是一種異常的時間意識的表達。李白有強烈的建功立業的念頭,就是說功名心很重。但是現實的遭遇又沒辦法實現自己的理想,所以他的焦慮感就特別強烈,充滿了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像李白詩中表現的時間意識,就是極度誇張的時間感,時間流逝得非常快,青春流逝得非常快。他要想解決這種痛苦,只好用想像的方式,用神話的方式,用一種英雄主義的態度來克服時間的焦慮感。相比杜甫儒家式的順從自然的態度,李白就是一種反抗的態度,那麼到蘇東坡這裡呢,又是一種佛教的時間觀念。

  佛教認為外物與客觀世界只不過是主觀意識的一種分別,所謂時間也是我們意識的一種分別。如果你意識到世界的虛幻性的話,就可以超然於時間,時間對你來說就是沒有意義的。東坡詩文中常說多少年如一夢啊、人生如夢啊,這種把人生比作夢幻的比喻本身就是從佛教來的,在東坡詩裡出現則從黃州開始。因為夢幻非常空虛,沒有辦法用時間來度量,所以人生如夢也可以說就是將時間過程抽象化。蘇東坡在黃州的貶謫經歷促使他學佛,學佛的過程又造成了他思想觀念一個極大的轉變,改變了他的時間意識。不過我認為,在黃州他還沒有真正解決時間的問題,只不過開始意識到時間的問題,並且試圖用佛教的觀念來解決它。再後來,到了海南,又出現一個重要的轉折,他連人生如夢都不講了,詩裡出現一種時間淡化的感覺。在他這時的詩裡你找不到他對時間的感覺了,我覺得這才是他真正解決了時間問題,真正解除了焦慮,連人生如夢作為一個話語都沒有了,消失了,這是一種徹底的思想解放,從時間的焦慮中脫身。他這兩次重大的變化都發生在被貶謫或者我們說的流寓的狀態中,恰好能說明流寓的生活,也就是非常態的生活,對你的人生你的經歷會有多大的改變,會讓你的思想意識發生多大的變化。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

  當然,關於流寓、文學和思想的關係問題非常複雜,涉及的面也很廣,我在以前寫的一個文章裡面,大概講到人和地域的幾種關係。一種是你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有一種不適感、不融入感,一種與你家鄉的文化差異帶來的不適感,這是文學裡最自然的反應。然後呢,等你居住一段時間,或者說發現了當地的人情風物之美,你又會有一種新的體會新的發現,這個時候就會產生一種欣賞的感覺,重新欣賞當地的風物之美。你用外來人新鮮的眼光來看,自然會看到一些本地人習而不察的東西,從而寫出一種專門記述地方風物的詩歌,像《竹枝詞》之類。古代有很多《竹枝詞》,專寫地方風物,它們經常不是本地人寫的,而是外來人的作品。外地人到一個人情風物特異的地方,尤其是到邊疆少數民族地區,常會感受到強烈刺激,寫很多描寫地方風物和異俗的詩作,而且一寫就是幾十首。這就是流寓生活帶來的新題材新風貌。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流寓給文學帶來一個新的人地關係問題。過去講人和地域的關係,都是按籍貫來說的,說某作家是某地人。比如說,李白是四川人,杜甫是河南人,都會這樣講。編寫地域文學史,也往往以作家籍貫為基準。但是我們想一想,作家籍貫和地域的聯繫到底有多深呢?這是很複雜的,就拿清初文人周亮工來說,籍貫是河南祥符,但是他出生在南京也死在南京,祥符對他來說只是個符號,他其實跟我是個真正的南京老鄉。那麼,籍貫對他有沒有意義呢?肯定是有的。如果他在故鄉生活過一段時間,少年時代在這個地方受教育,受到地方文化的薰陶,這對他一生的成長就有意義。但如果他沒有在故鄉生活過,那麼這個符號對於他只能是很遙遠的文化認同,也就是一種心理認同。流寓,我稱之為最真實的人地關係,就是流寓者和流寓地的聯繫比他與籍貫的聯繫更為真實和緊密。流寓意味著你在一個地理空間裡真實地生活了一段時間,你在這一期間寫的東西,你創作的文學,是和這個地域有緊密關係的,所以,寫一個地方的文學史,可能寫流寓作家比寫籍貫作家更有意義。我舉個例子,如果你要寫揚州文學史,你光寫張若虛、朱自清這樣的揚州人,當然也可以,但是,那樣的揚州文學史就會很單薄,很貧乏。如果你寫到比如像王漁洋,在揚州做了四年地方官,留下了大量詩作,而且他最有名的一句詩「綠楊城郭是揚州」後來就成了揚州的名片,人們對揚州的想像,就由這一句詩展現出來,這樣的揚州文學史就會比較精彩。王漁洋在揚州寫的那些風景詩,後來都成了名作,而且被當地人傳頌,成為值得當地人驕傲的文化資本。一個城市,一個地域的文化,就是靠文學來記憶來表現的。李白的「煙花三月下揚州」,唐代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就是揚州的文化名片。

  主持人:流寓文學在世界上也是一個十分受關注的問題。順帶提一句,蘇東坡在從開封到黃州的路上,路過了信陽光山縣的淨居寺。我希望大家可以去看看,那裡專門有一個房子,是東坡讀書處。下面也請張教授給我們談一談流寓與文學創作的關係。

  張學松:流寓與創作的關係是我課題研究的核心問題。流寓對作家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其要有二:一是促進了創作豐收——既有量的增加更有質的提升;二是改變了創作風格。

  流寓黃州使東坡文學創作呈現高峰——詩詞文賦都是這樣,尤其是詞。僅以詞為例,東坡一生作詞340餘首,而據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等統計,在黃州四年多東坡作詞近100首,佔其一生詞作三分之一多。杜甫自746年進入長安求仕,旅居京華,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後輾轉流徙,晚年漂泊西南以至終老。其一生自35歲起特別是安史亂後都是在流寓中度過。35歲之前的漫遊我不視之為流寓,因為那是「裘馬頗清狂」的生活。據香雪《杜甫的最後十年》統計,安史亂前杜存詩僅100多首,而從759年12月入川到768年1月出川,杜在巴蜀作詩800多首,佔其全部詩作1400多首的近六成,可見他的詩大多作於流寓尤其晚年漂泊西南時。

  以上說流寓對創作量的影響,下面重點說對質的影響。近年來,武漢大學王兆鵬先生及其門生用統計學的方法研究唐宋詩詞經典,根據古今選本、評論、網際網路連結等數據,按照一定權重排出全唐詩前300首、全宋詩前100首、全宋詞前300首為其經典名篇。在唐詩300首經典作品中杜甫有51首,宋詩100首經典中蘇軾有25首,宋詞300首經典中蘇軾有23首。我根據作家年譜等資料,對杜甫51首經典詩歌、蘇軾48首經典詩詞進行編年系地,結果是:杜51首經典詩歌除《望嶽》《房兵曹胡馬詩》《登兗州城樓》3首外,其餘48首都是流寓時作;蘇25首經典詩歌除《惠崇春江晚景》《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題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其一)》《石鼓歌》《王維吳道子畫》外,其餘20首及23首經典詞,皆作於黃州、惠州、儋州流貶之地或途中及自請外放任地方官時,即有43首為流寓時作。對杜、蘇流寓文學經典詩詞,我又從寫景、詠物、人生、懷古四個類型中各選若干首,對照「獨創性」「典範性」「超越時空性」經典文學的基本特徵進行考釋,它們大都符合經典的標準。由此我認為:流寓產生經典。

  流寓何以產生經典?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簡單地說,它跟流寓作家的生存狀態有關。

  無論是因政治而遭貶謫,還是因戰亂而流徙,抑或是因出使而被扣留,流寓作家都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如精神的痛苦、孤獨、迷茫,物質生活的匱乏,流寓地自然環境風俗人情的不適等。我倒著說,先說自然環境風俗人情的困境。屈原的《涉江》大家都熟悉。柳宗元貶為永州司馬,《與李翰林書》說,「永州於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蔡琰《悲憤詩》「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丈夫去世後,做妻子的要嫁給兒子,誰受得了?再說物質生活的困境。杜甫759年冬由秦州入川,一路的艱難困苦難以形容,《同谷七歌》說:「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歲拾橡慄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裡。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堂堂大詩人白頭亂髮,手腳凍裂,在山谷中撿野果充飢,形同乞丐。在諸多困境中流寓者精神的痛苦、孤獨、迷茫則是最大的生存困境。中國歷史上,蘇軾是公認最達觀的,「烏臺詩案」流貶黃州,初到黃州就說「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論者往往以此證明蘇軾的曠達與樂觀。這兩句詩確實顯示了蘇軾「樂天」的個性,但它並非蘇軾此時深層的內心世界。蘇軾於元豐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八日被判流貶黃州,元豐三年(1080)正月初一由汴京起程往黃州。正月下旬途徑光山遊二蘇山淨居寺,作《遊淨居寺》詩一首。淨居寺並未讓詩人受傷的心靈得到多少慰藉,詩中所呈現的是東坡前所未有的痛苦、孤獨、蒼涼和迷茫。東坡一生深研佛經,遍遊佛寺,廣交僧友,但並未出家,可遊淨居寺時不僅「舉頭雙涕揮」,而且萌生出家之念,「願從二聖往,一洗千劫非」。二聖指在此弘法、習法的釋思、釋顗。東坡此前有關寺院、僧舍的詩計約40首,之後20餘首,從未有這種念頭,也從未有如此涕淚雙流的悲痛。詩的結尾寫詩人離開淨居寺:「鐘聲自送客,出谷猶依依。回首吾家山,歲晚將焉歸?」因淨居寺所在的大小二蘇山與東坡同姓同宗故自稱「吾家山」,這顯然有故鄉之思,但回頭望望吾家山,行將老去的我真不知身歸何處?這種孤獨無助、蒼涼和迷茫的心境幾乎與司馬遷初受宮刑時「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無異。《遊淨居寺》詩所呈現的心態才是蘇軾遭烏臺詩案初流黃州的深層而本真的心態。不過正像司馬遷遭李陵之禍發憤著書成就史學名著一樣,蘇軾遭烏臺詩案而迎來黃州創作高峰,經典名作迭出。

  流寓作家的生存困境何以產生經典?這還要回到經典的特性上來。文學經典的一個重要特性是「超越時空性」,即有永久魅力。崔顥的《黃鶴樓》何以超越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就在於它表現了人類共通的情感——鄉關之思。

  司馬遷《報任安書》「文王拘而演《周易》」的發憤著書與韓愈《送孟東野序》的「不平則鳴」是歷來被公認為講作家經歷與創作關係的經典名言,其實《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一段話更為重要:「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人們大多從「《騷》自怨生」來理解這段話,而我認為「人窮則返本」是對人與創作關係的更為經典的揭示。不過這「本」字不僅僅是司馬遷所說的「天」與「父母」,其更本質的含義則是本性,即人類共通的本性。作家在處於極度生存困境時不僅呼天呼父母,而且其人性的本真才能表現出來。既然經典作品的重要因素是表現了人類的一般本性,「人窮則返本」,那流寓作家的生存困境便是流寓經典產生的重要因素。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說「詩窮而後工」,作家處於生存困境時,除對生命的執著外無復他求,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於餘亦何有?」詩人被放還後心灰意冷,一切都無所謂了。無所追求也就無所畏懼,無所畏懼思想就會獲得解放,才能有詩才的充分發揮,莊子「解衣盤礴」,李白「鬥酒詩百篇」就是這個道理。

  三

  主持人:辯論很精彩,有幾個問題我想咱們應該最後再梳理一下。第一,我們講流寓文學是什麼的時候,就需要說明白,中國最早的流寓文學是什麼時候產生的,也就是誰是最早的流寓文學的作家。第二,不同時代應該有不同的流寓文學。你不能研究蘇軾就只講蘇軾,研究杜甫就只講杜甫,能不能梳理一下流寓文學的發展史。第三,不同的流寓經歷對文學創作的影響。第四,流寓文學應該是有邊界的,不能說在外地的都叫流寓文學,這個邊界沒有界限的話,研究範圍太廣,它就沒了意義,所以在這個問題上,希望你們再補充下。

  張學松:我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誰是最早的流寓作家?流寓文學的第一個作品是什麼?這個不好說,第一個最大的流寓作家當然是屈原了,但《詩經》中就有流寓文學。《小雅·菀柳》應是第一篇貶謫文學,也就是流寓文學:「有菀者柳,不尚息焉。上帝甚蹈,無自暱焉。俾予靖之,後予極焉。」共三章,是周王朝一位被貶的大臣寫的。《王風·黍離》據《毛詩序》「周大夫行役」看到西周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悲憫而作,「行役」不知為何,也可看作流寓途中所作。《大雅·公劉》:「篤公劉,於豳斯館。」據《毛詩序》講是周朝祖先后稷的後裔公劉「遭夏人亂」將老百姓由邰遷到豳(后稷在邰安家)。《大雅·綿》寫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遭戎人攻打,率領百姓由豳遷到岐:「率西水滸,至於岐下。」兩篇詩寫周民因被迫而遷徙,屬於集體流寓。《王風·葛藟》《唐風·枤杜》是兩首流浪者之歌。《詩經》按我的理解有24首流寓作品,但作者的名字不知道。說到這,應該給流寓文學作個概括了:所謂流寓文學即流寓作家所創作及以流寓為題材的作品。如以昭君和親為題材的《明妃曲》《漢宮秋》,以蔡琰為題材的《文姬歸漢》等,以及後人以白居易在江州所作《琵琶行》為題材寫的100多首詩詞,這些都是流寓文學作品。下面請蔣教授回答。

  蔣寅:其實我們兩人剛剛都講到了這些問題,都涉及了以上的問題,只不過剛才傅教授沒有將問題分得這麼細。我覺得這幾個問題我都涉及了,包括作家在流寓中形成的一些不同的感受方式,然後是人和地域的關係,包括代表作家,都講到了。代表作家我們覺得主要是杜甫和蘇東坡,蘇東坡主要是貶謫,杜甫主要是處於困境之中,這兩人也是流寓文學的代表性作家。

  張學松:其實不是兩個,流寓也不僅指流放與貶謫。庾信在南朝梁做官,出使西魏被扣留下來,西魏滅亡又在北周做官,做到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兩朝國王對他都很好,王子與他成布衣之交,物質生活不用說了,但一想到江南,他就哭了,《哀江南賦序》說:「每念王室,自然流涕。」為什麼呢?「南朝詞人北朝客」,他是客人是流寓。正像王粲避亂到荊州依附劉表,《登樓賦》說:「雖信美而非吾土兮,又何可以淹留。」王粲的老家在山東,荊州雖好不是故土啊。吳國滅亡後陸機、陸雲弟兄倆被迫到晉都洛陽做官,陸機自己說「羈寓京師」。庾信、王粲、陸機、陸雲都是流寓,只不過蘇軾與杜甫最典型罷了。其實李白也典型,但自25歲「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到42歲奉詔入長安這十幾年我不認為他是流寓,他爹做生意他有錢,「千金散盡還復來」,到處遊山玩水哪能叫流寓。他也有痛苦有鄉思,但是很淺,可以說此時他還未真正體會到人生的苦味。當朝廷召其入京時,他「仰天大笑出門去」,高呼「我輩豈是蓬蒿人」,多麼自信!可天寶三載放還後,他的心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以後就叫流寓了。

  主持人:剛才兩位教授對流寓這個概念各抒己見,一個定義為僑居,一個認為是不得已而移居他鄉。在交流中時有火花閃現從而使這個問題越辯越明,幫助我們更深入地去思考。流寓文學的研究也給古代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這個新的視角可以使我們的思路更開闊,把古代文學推向到一個更深的、別開生面的層次,所以我在這裡感謝兩位教授的對話。

相關焦點

  • 流寓文學:古代文學研究新視角
    近日,記者採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蔣寅,詳細了解了當前流寓文學的研究現狀。   「流寓」不等於「貶謫」  《中國社會科學報》:提起「流寓」,人們往往將之與「貶謫」相關聯,認為二者含義基本相同。您是如何理解「流寓」這一概念的?
  • 春來何處不歸鴻——宋代流寓嶺南文士的故鄉觀念
    「鄉愁」可謂流寓文學的永恆主題,但不同時期流寓者的故鄉觀念是不同的,更主要的是流寓者精神的自我調適與超越。彭潔瑩副教授的論文以宋代流寓嶺南文士為例,闡釋了流寓者故鄉觀念的變遷,觸及了流寓文學的一個重要命題。「春秋代序,陰陽慘舒」固是文學藝術發生演變的重要因素,但無論作品創作抑或傳播接受最根本的還是作為主體的人。
  • 流寓文化與雷州半島流寓文人研究會在廣東湛江舉行
    流寓文化與雷州半島流寓文人研究會在廣東湛江舉行 2012年04月26日 15:35:00來源:中國臺灣網   中國臺灣網4月26日湛江消息   日前,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在廣東湛江,聯合舉辦了流寓文化與雷州半島流寓文人研究學術會議。
  • 中國流寓文化研究中心揭牌儀式在信陽學院舉行
    人民數字聯播網訊(穆志剛) 1月6日,中國流寓文化研究中心揭牌儀式暨中原與嶺南文化研討會在信陽學院舉行。原國家圖書館館長、南開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詹福瑞,國家社科基金會議評審專家、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張國星和信陽學院理事長高雲等專家學者出席研討會。
  • 從浣花溪到牛頭山 杜甫的蜀中流寓
    杜甫客居四川,五年流寓,留下無數動人的詩篇,其中」《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為其生平第一快詩。    在成都,杜甫草堂有顧復初撰寫的名聯:「異代不同時,問如此江山,龍捲虎臥幾詩客;先生亦流寓,有長留天地,月白風清一草堂。」在四川三臺縣牛頭山的杜甫草堂,也有同樣的對聯(於立群補書)。
  • 流寓者的感傷與焦慮:錢鍾書的「上海書寫」
    (《錢鍾書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7月,第71頁)流寓上海第一時期:由文學批評及舊體詩看「遊蕩者」的感傷與孤獨1934年11月1日《中國評論》上發表了錢鍾書的一篇文學批評——《Apropos of the Shanghai Man》(《關於上海人》)。
  • 信陽學院舉行中國流寓文化研究中心揭牌儀式暨中原與嶺南文化研討會
    近年來流寓文化研究逐漸成學術熱點,學校文學院張學松教授帶領的學術團隊在這一領域的研究走在了全國學界的前列。希望中國流寓文化研究中心成員肩負責任不辱使命,多出成果快出成果,為學校科研與學科建設,為中華文化研究與建設做出貢獻。相信在各位專家的指導與幫助下,中心奮力拼搏,定能成功打造特色學術品牌,登上流寓文化研究的制高點。  方銘對中國流寓文化研究中心的成立表示衷心祝賀。
  • 荒了「流寓文化」閒了旅遊資源
    在黑龍江,也曾有許多名人將相客居在黑龍江,他們留下了佳句名篇、趣聞軼事。這些都是傳揚黑龍江景觀極好的資源。然而遺憾的是,這樣的資源一直無人開發。流寓文化本是金字招牌可喜  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李興盛多年來一直致力於流寓文化的研究。他告訴記者,寓為居住,古代的流放之人、流民、移民統稱為流寓者,而流寓文化是這些因種種原因客居異鄉的人所創作的著作、音樂、舞蹈等。
  • 一幅傳世名畫,一個關於回首一生的故事
    再過兩天,新的一年就要來了,應應景,今日我們講一個關於回首一生的故事。46歲時,還因為上級貪汙被牽連入獄。等到黃公望50歲從監獄走出來的時候,他的野心已經幻滅,看破世道,不再追逐仕途,轉而跟隨趙孟頫學畫,並成為全真的道士,號大痴道人。做官、入獄、隱居、遊歷,工書法、通音律、能詩文,他滿腹的才情與未竟的夢想,都付諸於墨筆,深藏於他所繪畫的山水之間。
  • 紅顏若雪,繁華落盡,回首已三生
    君莫負紅顏粉淚蕙質蘭心纏綿意藏著些許溫存痴迷沉淪茫茫風雪孤身徵程痴情鎖愛留無痕一念執迷半醉半醒半浮塵杜撰天涯海角紅塵絕半生往事如煙散回首已三生走遍茫茫人海千山暮雪深愛已碎了心魂用他整個人生將你精心收藏踏破千山覓遍萬水只將你關愛入骨髓只將你裝在心尖再讓天地作證一騎絕塵風華絕代用漫長的歲月驚鴻天涯海角把你妥善安放話別悽涼暮色蒼茫只為你絕塵而去離歌一曲斷肝腸眷戀納蘭一生一世一雙人
  • 房偉小說新作《血色莫扎特》回首青春歲月,用文學挽留生命記憶
    12月12日下午,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山東籍作家房偉做客濟南想書坊,圍繞小說新作《血色莫扎特》,回首青春歲月,探討時代與人性,與讀者分享小說創作的心路歷程。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王方晨作為對談嘉賓出席活動,在場的眾多高校學生和熱心讀者參與了話題互動。
  • 史學巨匠顧頡剛 流寓蜀地求真知(上)
    顧頡剛在書房。1939年9月至1941年6月、1944年7月至1945年1月客寓成都,在華西壩「五大學」之一的齊魯大學主持國學研究所。流寓四川的時間更達6年餘。在此期間,他的足跡遍及四川各地,廣泛搜集資料,而在成都郊外的賴家院子,他遠離塵囂,埋頭著述,努力踐行著他「充軍」與「監禁」的妙喻。
  • 寓言的主要特徵是用借喻的方法寓意義於故事之中
    寓言的主要特徵是用借喻的方法寓意義於故事之中。先秦寓言大都具有故事性和較完整的情節,甚至在部分寓言中已經有生動的人物形象的刻畫和戲劇性的描寫。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 《西遷東還》:抗戰後方文化大師與精英人物的四川流寓史
    《西遷東還》是龔靜染繼《南渡北歸》之後,再次聚焦抗戰時期的民國知識分子群體,他通過查閱檔案、實地走訪等途徑對這些歷史人物的命運作了細緻入微的探查與研究,對埋藏於歷史深處的人事糾葛進行了有理有據的梳理,再現了他們在戰亂時局下跌宕起伏的命運。作者通過這部抗戰後方文化大師與精英人物的四川流寓史,映照出了亂世中的錚錚風骨,講述了一個個曲折而真實的人生故事。
  • 周鼎| 僑寓與仕宦:社會史視野下的唐代州縣攝官
    但更應看到,活躍於此的僑寓士人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群體。據韓愈觀察,元和年間,「人士之落南不能歸者與流徙之胄,百廿八族」,這還只是廣州一地,但人數之巨已可見一斑。揆諸史料,胥吏、富商等土著居民之外,僑寓士人實際上構成了嶺南州縣攝官的另一大來源。《太平廣記》卷三八五「崔紹」條引《玄怪錄》:崔紹者,博陵王玄暐曾孫。其大父武,嘗從事於桂林。
  • 博爾赫斯,關於世界的對話尚未結束
    《博聞強記的福內斯》講述了青年福內斯在癱瘓之後獲得了一種驚人的記憶力,他毫無壓力地接受各種新知識,學習數門語言;關於過去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在他腦中再現。與之而來的是,無限的記憶成為了他的包袱,福內斯變得難以入眠,最終在21歲的時候死去。
  • 對話「小確幸」發明人、村上春樹作品的譯者林少華,很多日本文學...
    ●對話背景從1989年翻譯《挪威的森林》開始,林少華僅譯村上春樹作品就有30年,獨立翻譯的村上春樹作品達43部之多,是中國翻譯村上春樹作品最多、最受歡迎的翻譯家之一。「小確幸」在這個年輕人中風靡的詞彙,也是他翻譯的傑作。
  • 萬科泊寓、龍湖冠寓…長租公 寓在甬城悄然試水
    至於進軍寧波,丁寧表示,首先,寧波是外來人口大市,房屋租賃市場的需求旺盛;其次,寧波是「中國製造2025」試點城市,又是「一帶一路」建設綜合試驗區,同時結合寧波的「搶人才」行動以及新出臺的落戶政策,都將吸引一大批外來人口到寧波發展。有別於散戶房源,萬科泊寓更傾向於批量操作。「散戶房源有個很大的弊端就是沒有公共空間,統一管理的難度較大。」
  • Naturali 奇點機智強勢發布「對話流」:零代碼打造語音對話體驗
    9月21日,Naturali奇點機智聯合創始人兼CTO林德康作為演講嘉賓,受邀在雲棲大會多語言智能技術專場中進行了《讓機器讀懂人類》 主題演講,分享了比賽中所運用的端對端模型、核心算法、數據和計算能力,並發布了Naturali 的最新語音對話平臺——對話流。對話流是一款能夠讓企業自主打造對話式界面的語音對話平臺。
  • 北京倫敦舉行國際文學城市對話 中英文學大咖暢談「城市精神與文學...
    本次國際文學城市對話以網絡連線的方式舉行,本場活動的總主持人是十月文學院常務副院長、詩人呂約,英國分會場主持人是青年翻譯家沈如風(Jack Hargreaves)。雙方嘉賓聚焦「城市精神與文學表達」這一話題展開對話,以文學為橋梁促進北京和倫敦城市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