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帝的珍珠
今兒個,咱說一種小蟲子。
此蟲雖小,但在中國文化歷史上,甚至世界史,卻曾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絕非故弄玄虛。周作人就稱它是「神的明珠」;魯迅也說,在文章上,它的「地位很高」。愛爾蘭史學家威廉萊基(William Lecky),亦在著作《歐洲道德史》中說,在中世紀的歐洲,此蟲被視為「上帝的珍珠」。
明珠,珍珠,地位很高,那它究竟是啥聖物?
別急,答案馬上揭曉——
這種小蟲,就是蝨子。
蝨,同「蝨」,從卂,從蚰。卂,即迅速;蚰,表示蟲子很多。該蟲行動迅捷,喜歡群居,且繁殖如工地放線。故《本草綱目》言:「蝨行迅疾而昆繁。俗作蝨。」
在很多人眼裡,這廝吸食血液,傳染疾病,非常噁心。但在中世紀的歐洲,因禁止洗浴時間長達千年,歐洲子民亦堅信並誓死捍衛,「肉體的清潔就是對靈魂的褻瀆」。所以,聖亞伯拉罕隱士50年不洗臉,不洗腳;一位著名處女,雖年逾60歲,卻從未清洗過身體任何部位。
沒錯,是任何,沒有例外。
所以,蝨子嗚嗚泱泱,大行其道。於是,威廉在書中感嘆:「身上有蝨子,不僅不是恥辱,反而成了聖人不可或缺的標誌。」
在我國古代,士子名流們同樣「以蝨為貴」,視其為至高榮耀。衣裳裡,頭髮上,鬍鬚中,若不放養幾隻或幾群蝨子,你都不好意思跟人說,自己是文化人。
而個中原委倒也簡單:惺惺惜惺惺,士子惜蝨子嘛,況且,蝨子本身就很有大智慧。
別不信,這不是我瞎掰,是韓非子韓老師說的——
02
三蝨爭訟
有三隻蝨子,因在肥豬身上搶地盤,吵得臉紅肚子粗。這時,又有一蝨背著手,腆著肚走來。
搭眼一瞧,就是一派有文化的樣子。
「吵吵啥?」文化蝨問。
「我們在爭豬身上最肥的地兒。」三隻吵架蝨爭相回道。
文化蝨一聽,當場繃臉:「難道你們不記得臘祭就要到了?日子一到,人們就會宰了這頭蠢豬,架火燎毛,做成祭品。到那時,哪還有鮮血供養我們?拜託各位長點腦子,別閒扯淡了,趕緊喝血吧。」
眾蝨一聽,恍然大悟,遂放棄紛爭大快朵頤。而那豬被吸得乾巴瘦,及至臘祭,人們就沒有殺它。
這個典故,曰《三蝨爭訟》。瞧瞧,蝨子是不是很有智慧?
原文如下:
三蝨食彘,相與訟。一蝨過之,曰:「訟者奚說?」三蝨曰:「爭肥饒之地。」一蝨曰:「若亦不患臘之至而茅之燥耳,若又奚患。」於是,乃相與聚嘬其母而食之。彘臞,人乃弗殺。
03
顧和捫蝨
在古代官場,蝨子是一塊極有分量的「敲門磚」。比如,東晉初年的吳郡人顧和(公元288年~351年),便用小小的蝨子敲出了一條廣闊仕途。
據《世說新語雅量》載:
顧和始為揚州從事,月旦當朝,未入,頃停車州門外。周侯詣丞相,歷和車邊,和覓蝨,夷然不動。周既過反還指顧心曰:「此中何所有?」顧搏蝨如故,徐應曰:「此中最是難測地。」周侯既入,語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僕才。」
說,顧和在揚州府當官時,一日,坐車去見上司,忽停路邊。恰恰這當兒,比他官大牛掰的武城侯周顗從旁經過。孰料,顧和不僅沒下車拜見,居然連招呼都沒打一聲。
武城侯不由心犯納悶,掉頭一瞧,嘿,這老哥倒安閒,正在那兒懶洋洋地捉蝨子呢。
武城侯指其胸口問道:「這裡面裝些啥?」顧和照舊捉蝨不誤,慢吞吞道:「這裡面,是最難捉摸的地方。」
嗯,自古人心,最是難測。武城侯進府,對王導說:「你手下有一號牛人,將來定是做尚書令或僕射的材料。」
王導,東晉中興名臣,歷仕晉元帝、明帝和成帝三朝。也便是在武城侯的提點,在王導的扶持下,顧和平步青雲,歷任司徒掾、散騎侍郎、吏部尚書等職,拜左光祿大夫;去世後追贈侍中、司空。
每一個職務,都響噹噹有實權。而能擁有這一切,不得不說,蝨子功不可沒。
04
王猛捫蝨
與顧和捫蝨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史上還有「王猛捫蝨」。
據《太平御覽》引《續晉陽秋》曰:
「鹹陽王猛被縕袍而詣桓溫,一靦談當時之事,猛摸蝨而言,旁若無人,溫察而奇之。」
桓溫(公元312年~373年),東晉權臣,譙國桓氏集團掌門,晉明帝女婿。因溯江而上,幹掉成漢政權而聲名大噪。
但說這年,桓溫北伐,駐軍灞上。一日,軍營中來了個破衣嘍嗖的讀書人,想謀個官差。桓溫聽罷,覺得有意思,便讓他聊聊天下大勢。
這一聊,桓溫禁不住在心裡臥了個大槽:曠世奇才哇。
更令其嘖嘖稱奇的是,讀書人居然旁若無人,邊聊邊伸手進衣襟,一隻接一隻地往外摸蝨子。摸一隻掐一隻,嘎巴嘎巴,那真叫個悅耳動聽。
這個讀書人,便是王猛(公元325年~375年),雖出身貧寒,但滿腹經綸,尤擅謀略和用兵。
經此捫蝨神侃,王猛秒變東晉網紅。不過,牛皮不是吹的,嘴皮子不是耍的,人家有本事,史稱「功蓋諸葛第一人」。
05
而由顧和和王猛起,「捫蝨」漸成了文人瀟灑的代表性動作,一種炙手可熱的時尚。蝨子這小蟲,自然也備受文人騷客青睞,與風花雪月、梅蘭竹菊,一同入了詩詞,成了佳句。
如,「披雲睹青天,捫蝨話良圖」,詩仙李白寫的;
「捫蝨劇談空自許,聞雞浩嘆與誰同」,陸遊寫的;
「世法拘人蝨處褌,忽驚龍跳九天門」,元好問寫的;
「久無雞可聽,新有蝨堪捫」,文天祥寫的,等等。
亦由此,喝酒聊天,吟詩作賦,郊遊踏青,訪親問友,若不隨手捫出幾隻蝨子,你都覺得掉價,不夠高大上。甚至,連逛青樓,都得顯擺顯擺咱有多少「真材蝨料」。
明人馮夢龍在《古今譚概》中,就記有這樣一則故事。
說,某日,青樓之中,一清客正與妓相對而坐。
清客,即舊時參加科舉取仕,卻屢考屢掛、諸事不順的背運主兒。沒轍,只得在富貴人家做幫閒門客,寫寫字,作作詩,喝喝酒,打打牌。兜裡有幾個銅板了,也逛逛青樓撩撩騷。
撩著,騷著,那清客身子一癢,將手入襠,歘,摸出只肥美圓潤的大塊頭蝨子;嘴巴一張,叭,扔進了唇齒之間;嘴巴再一合,咯嘣,嚼作了舌尖上的美味。
見其作派生猛重口,妓//女小姐姐禁不住朱唇斜撇,調侃道:「你吃蠶豆呢,香不?」
功夫不大,小姐姐也覺內癢,遂伸手入懷,也摸出只蝨子來。不過,人家是用細皮嫩肉餵養的,自然生得小巧玲瓏。但見她縴手輕捏,笑盈盈放入了薰香爐。很快,啪,蝨子爆了米花。
清客趁機調笑道:「熟了熟了。」
小姐姐仍舊朱唇斜撇:「那也比生吃好吧?」
瞧瞧,連捉蝨子都捉得這般風騷雅致,佩不佩服?
原文如下:
清客以齒擊斃蝨有聲,妓哂之。頃妓亦得蝨,以添香置爐中而爆。客顧曰,熟了。妓曰,愈於生吃。
06
捫蝨新話
再說一樁蝨話。
宋高宗紹興年間,福州府羅源縣出了一個文化人陳善,博學多才,於南宋作家圈裡絕對算實力派。
實力派,當然要靠作品說話。是年,陳善的十五卷大作、「博極群書,獨創新見」的《窗間紀聞》新鮮出爐。
哪料,初版即遭冷遇,甚至都沒街頭地攤上的小黃書買得好。
怎會這樣?這可是我的嘔心之作。就在陳善發懵之際,一書坊資深編輯靈光乍現,徑改名為《捫蝨新話》。
一邊捉蝨子一邊碼字,多接地氣,也指定好看。果然,書名一改,作品熱賣,轉眼告罄。
就這樣,一隻蝨子華麗麗變身門面擔當,成全並捧紅了一部文學大作。
而如今,隨著生活越來越富裕,衛生條件越來越好,蝨子這廝蟲已漸漸消失無蹤。在作者整理這篇小文時,腦中不由想起了早年老家的老人們,圍堆靠在牆根下,曬太陽捉蝨子的情景。
拘謹的,撩起衣衫;豪放的,索性光了膀子,扯起衣裳,眯起眼,順縫捉那小東西。
逮著一隻,咯嘣,用指甲蓋擠它個腸穿肚爛;
又一隻,繼續咯嘣,粉身碎骨。
而總有些深藏不露,或者蟣子太密,擠不過來,老人們就將衣縫置於疏鬆將脫的牙齒之間,一路咬將下去。
咯嘣咯嘣,屍橫遍地。想那蝨子若能發聲,定會大聲疾呼:
住口啊,想當年,俺們可是貴人頭上客,士子衣中賓,是響噹噹的文化蟲呢。
管你有沒有文化,既然是蟲,敢吸食血液,傳染疾病,必捏殺之。
策劃:魚羊史記 監製:魚公子
撰文:刺蝟 製作:吃硬碟吧、發達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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