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丨非常教師
作者丨黃耀紅
其實,她是一個病人。她的病,奇怪得有點不可思議。間歇性脖子抽搐,不時發出狗一樣的叫聲,一切都是這樣無可抑制。
醫學上稱之為妥瑞氏綜合症。
她容貌姣好,才能出眾,甚至擁有兩個理學學位。然而,上天讓她與此種「怪病」相伴一生。
如此慧中秀外的一個女子,如此不可改變的生命缺陷,美與殘缺之間便生出了一種莫名的張力。
這一生,她究竟可以做點兒什麼呢?即使將全世界所有職業都想遍,相信你也不會將她與老師聯繫到一起。天下有哪一個課堂,可以接受那不時襲來的抽搐和怪聲?
然而,做教師偏偏又是她此生無可救藥的執念。
一個看起來最不可能做教師的女子,終於做成了教師。豈止是做成了,她簡直成了為現代教師職業找尋靈魂的人。
她,就是印度電影《嗝嗝老師》的女主角——馬圖爾奈娜。
她用一間教室所孕育的奇蹟,撕開了一切功利主義教育價值觀,讓人們從此看見那些隱藏於教育日常中的粗暴、固執和荒謬,也看見人間最高貴、最明亮的靈魂。
奈娜帶著十幾名學生完美逆襲的故事,像一束光,穿過南亞次大陸的古老文明,照在我們的現實裡。
很多次抑制住淚湧的衝動,長長地籲一口氣,走出影院。
那一刻,奈娜美得像人間天使,甚至連同她那止不住的抽搐與怪聲,都成了值得尊敬與憐愛的一部分。
這世上,長相漂亮、說話正常的男人女人無以計數,為什麼電影偏偏選擇這樣一位罕見的「病人」去切入教育母題?
「漂亮的皮囊滿街都是,有趣的靈魂萬裡挑一。」我想,這種身體與靈魂之間的審美張力,正如《紅樓夢》裡的「空空道人」,或如民間傳說中的濟公,「缺失」往往會成為「完美」的反襯。
奈娜為求得一份教職,五年奔波,四處碰壁,被拒絕達十八次之多。
然而,她從不放棄,她的內心裡始終有一束光的照耀。
那束光來自於她的童年,來自於那個叫可汗的校長。當年,聖諾特克斯學校的禮堂正在表演,年幼而有病的奈娜不時在臺下發出怪聲。當可汗校長得知她的不幸之後,當著全校同學的面,說一定給予她和普通同學一樣的「公平對待」。
那個金黃、暖色的舞臺,連同可汗校長的溫暖的話語,像一顆種子埋進了奈娜的生命。
待她長大成人,當初的種子已然成了內心的根。那就是教師的生命本質:遇見生命,改變生命,成全生命。
是的,當內心擁有如此飽滿的種,紮下了如此深厚的根,所謂的嗝嗝之「病」又算得了什麼呢?
病,是一面鏡子。此間的言外之意是:一個人,一旦正心誠意,明乎教育的本質與教師的本質,即令像奈娜這樣天然帶著欠缺的人都能創造完美的奇蹟,又何況數以千萬計並無身體缺陷的尋常人群呢?
百折千回之後,馬圖爾奈娜終於回到了夢開始的地方。
在聖蒂克私立中學,在當年可汗校長給過她公正待遇的兒時母校,她終於可以走進9F班的教室。從此,看起來最不可能做教師的奈娜成了脖子依然抽搐,依然發出怪叫的「嗝嗝老師」。
她的「嗝嗝」,不斷招來人們的嘲笑、鄙夷、和奚落。而她的「精神」卻從未因此而暗淡,相反,始終明亮。
她的「病」無可遁形,相形之下,她所面對的「教育之病」卻掩藏在無數司空見慣之中。
所有的教育病,都在9F班裡找得到折射。
9A與9F,是兩個班,也是彼此對立、隔膜、仇視的貴族與平民兩個階層。當學校失去了公平與平等,當教師讓學生帶上不同的等級與標籤,教育必然陷入傲慢、冷膜與僵化之中。從此,教育就迷失了成全生命的本分與使命,失去了生命的溫情與敬意,也吞沒了生命的豐富與可能。
太多的情節與細節,表達和強化了這種因分別之心而帶來的人際對立與心態惡化。
相對9A班貴族精英的優秀,9F班14名來自貧民窟的孩子,他們叛逆與自棄的背後,無不緣於社會和學校加諸他們種種身份歧視與命運不公。
為什麼他們抽菸,起鬨,整蠱,惡作劇,極盡粗野,戾氣與玩世不恭?為什麼他們為一點小事就與9A班學生大打出手甚至相互群毆?為什麼他們把儘快轟走嗝嗝老師作為私下賭注?
一言以蔽之,學校教育價值之病態,必然帶來學生發展之病態。
這是聖蒂克中學的「教育之病」,是印度的「教育之病」,當然也是我們身邊這種將學生分為三六九等的「教育之病」。
相對於老師的「嗝嗝」之病,這一種病,隱匿得很深,藏在看不見的精神世界之中。
就像悅納了「嗝嗝」的病一樣,奈娜從走上講臺的那一刻起,她就悅納了教育的病。
她始終用「豐滿的理想」擁抱著「骨感的現實」。
她始終是個「與病共舞」的人,不管是顯於身體的,還是隱於教育的。
《嗝嗝老師》裡,真正打動我的並不是「愛的奉獻」,而是奈娜的教育智慧,那種直擊現代教育痼疾的智慧之光。
單向度的知識授受,無法激起生命的好奇,無法獲得創造的原型,亦無法觸摸到知識的溫度。知識與生活的分離,正是現代課程與教學之痛。
奈娜老師的教學魅力足以令人忘卻她那「帶病」的表達。
誰說數學課就是正襟危坐?她的課堂在陽光下、在微風裡開放。她讓學生坐在戶外,一一將煮熟的雞蛋拋向學生,讓「拋物線」的知識從此帶著溫暖的雞蛋味道;
誰說物理課就是實驗與公式?她的物理教學由一枚籃球開啟;
誰說教師的道理就是說教?她走訪每一個貧困孩子的家庭之後,看見叛逆表象下那些自卑與脆弱的內心。
修輪胎的阿蒂什,修小車的基拉姆,永遠掛著耳機的阿什文,街頭賭博的拉芬德,削秋葵的塔曼娜,內心向上而聰慧的歐露……他們,或能唱RAP,或具心算天賦,或勇於擔當,或富於正義……
奈娜老師所喚醒的,正是潛伏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自尊與自信。
她不可控制地發出怪聲,可是,對學生的啟發卻總能獨闢蹊徑,她的智慧顯然非同庸常。
貧民的家長無法來學校開會,她便騎著電動車走向了貧困的街巷深處,對每個學生的生命境遇有了「理解之同情」。
她用粉筆在黑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掐去一小截之後,粉筆聲立馬和諧悅耳了。如此直觀的舉動,指向是卻是「為什麼」和「為什麼不」的哲理追問。
她讓學生拿出紙筆,寫下各自的恐懼與害怕,然後領著大家將紙折成飛機,將所有的懼怕與迷茫全部放飛。那是一種蘊含深遠的儀式。
如果不相信「沒有差的學生,只有差的教師」,9F班上這群深處教育病態與陰影下的孩子,會有一萬個理由讓他們的老師放棄。這是生活的真實。
電影中,瓦迪亞老師所代表的正是這種普遍的世俗之力,他笑話乃至敵視奈娜的一切創意與努力,甚至懷疑最終9F的成績系作弊而來。可喜的是,電影並沒有將他塑造為一張反面的「臉譜」,他依然是生動的「人」。在最後的集會上,當他明白9F的成績全然真實的時候,他終於承認嗝嗝老師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他的身上,同樣看得見教育場域中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影響與改變。
校長這個人物也挺可愛。是他成全了奈娜的夢想,給了她做教師的機會;又是他同意可以將勳章授予9F班。
然而,他也是教育威權的化身。與眾多校長一樣,他在意全國科學競賽的獲獎,以開除為教育懲罰的工具。
在我眼裡,《嗝嗝老師》就像《小蘿莉與猴神大叔》一樣,都是開掘人性深度的經典作品,足為世人稱道。獨特的印度歌舞,不僅帶來視聽享受,同時也是組接蒙太奇的特別方式。
「嗝嗝老師」所秉持的理想,我們並不缺乏。
兩千多年前,在那個教育為貴族所壟斷的時代,孔子提出因材施教、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堪稱石破天驚。那是劃時代的思想裡程。因為,它意味著一個由貴族而平民、重心全面下移的教育時代得以開啟。你想,無論是哪個時代,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對於民間力量的集結與喚起,還有什麼力量甚於教育?
然而,這樣的歷史榮光並未帶來教育的現實輝煌。
我甚至想,倘若「嗝嗝老師」在中國,我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來呈現呢?或許,前提就不會存在,因為她壓根就不可能成為體制內教師。即使偶然做了,那她可能被塑造成身殘志堅、默默奉獻的老黃牛典型。
我們太習慣這種泛道德宣傳了。口號大而空,空山不見「人」。
我們沒有真正觸及靈魂的教育電影,並不是教育的主題就沒有力量。像《死亡詩社》《放牛班的春天》之類的震撼人類靈魂的世界經典教育電影不少,為什麼沒有一部是中國的?
我們習慣於苦難與悲情,習慣於成仁與成聖,恰恰失卻了對教師生命的理想追問。我們滿足於神聖的光圈,而看不見那充滿智慧與力量的本體。
看這部電影之前,我也看了張藝謀導演的《影》。
滿屏充斥著宮廷內鬥的血腥,算計與被算計的陰謀陽謀,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式的情節編織下盡顯人性的黑洞。一個民族在權力和人際網絡裡糾纏耗散、盡顯奸滑聰明。藝術若醉心於帝王或後宮,怎麼能從陰暗的心靈泥淖裡抬起頭來,看見浩澣的星空?
回到教育就是回到溫暖而博大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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