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日本超大型機器人動畫開山鼻祖,《魔神Z》最新的劇場版《無限》充滿昭和時代的古早味。影片的故事情節緊接2017年的重啟短篇漫畫《和平間歇》(Interval Peace)展開。與邁錫尼帝國的戰鬥結束後數年,兜甲兒率領的調查團,在中國的某處地下洞穴中發現了地獄博士的第五軍團,疏於維護的機械獸已不堪一擊。至此,地獄博士清單上的所有機械獸都已發現,人類的威脅暫時肅清,世界迎來了久違的和平。
《魔神Z》中國版海報日本新光子力研究所被要求將魔神系列裝備和技術數據全部上交新聯合國統合軍,並且獨佔光子力研究的日本,承諾將光子力用於和平用途,並將光子力研究資料和12萬件Z合金專利全部公開,這被認為是日本為了實現入常夙願所做的交換,新光子力研究所所長弓弦之介因為在這一籌碼上的突出貢獻,被拱上了首相之位,他的女兒——兜甲兒的戀人沙耶加成為新任所長。作為魔神的駕駛員,劍鐵也提交了轉隸統合軍的申請,而兜甲兒則不願在沒有敵人的世界裡繼續駕駛魔神,選擇留在新光子力研究所做研究。
這部劇場版的古早味,瀰漫在細節之中。作為開山鼻祖,不論漫畫還是動畫,出現的機械設計永遠方方正正,底部有三根支架,狀似青銅鼎的飛行器,機翼厚實到完勝肯德基金沙鹹蛋黃香辣雞翅的戰鬥機,多變體數量不夠,顯得「麻麻賴賴」的機械獸。就連主角的鬢角,都急需要盤它一下。
《魔神Z》劇照為數不多的曲線屬於反派和搞笑人物。地獄博士的魔神不僅鞋頭翹起像波斯風拖鞋,手裡還拿了柄可以當飛去來使用的彎刀。拉麵店搞笑三人眾波士、姆查、努克的波士機器人,則乾脆長成了安裝彈簧的初代鋼鐵俠的模樣。駕駛員本人也宛如從《烏龍派出所》趕來串場一樣。
影片還出現了對「搞完事就跑」的永井豪風格的矯枉過正。感情戲只到擁抱,畫面還要漸漸暗下去。對暴力元素也是刻意進行迴避,最終戰中,承擔佯攻、索敵任務的波士機器人,攻擊機械獸的方式,是踢打三維立體印表機製作的各種球類。看似是足球、排球、沙灘球,其實是日本「文化財」——花火,炸得機械獸滿天桃花開。主角的幾場戰鬥也是如此,每次出手必須要喊招式名稱,輸出基本靠吼,以至於一部機甲動畫,居然沒有一場像樣的動作戲。
要說是為了迎合少年觀眾的口味,偏偏又體現了昭和時代「直男癌」而不知的性別趣味。魔神少女團的機甲,其攻擊方式是掀開胸部的兩片飛彈艙門。他們一出現,記者們就瘋狂了,將兜甲兒拋諸腦後,對著少女團成員大腿側面的刺青猛按快門。反派中的合體人阿修羅男爵,還有一門叫胸部刺針的絕學。這樣的設定,在當下多少顯得不合時宜。
《魔神Z》劇照細節也常常很誇大,比如Z合金的專利數是十二萬件,日本專利局2017年的申請案總共才47萬件。兜甲兒駕駛魔神Z的飛彈鐵腕,在全世界光子力的加持下,力道增幅為最初的5670萬倍,孫悟空都不敢這麼玩。光子力是日本主推的終極能源,在日本的主導下建成了全世界共用的光子力傳輸網絡,但全片對光子力網絡的展示就沒越出富士山周邊100公裡。一到大決戰,就是各國人民舉標牌、看直播支持日本昭和男兒越級打怪,也不知道直播信號源是哪個特攝節目提供的。相比之下,民眾的自發行動,不過是自覺關閉家中的電燈,互相加油打氣這樣的細枝末節。一種國家主義支配下的摳摳搜搜,和意淫世界範圍內日本第一形成了鮮明對比。展現了早期動漫作品特有的妄想和小家子氣。
但最濃厚的古早味,來自於只有在昭和年代的特定框架下,才能發揮作用的意識形態元素。那是經濟騰飛時期,科技崛起的日本人對未來的盲目自大,和基於戰爭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立場,對重新站起來了的國家感到的莫名昂揚。
影片的反派地獄博士掌握了一種力量,可以打通相鄰維度,實現物質和能量間的自由轉換,從而打翻一個舊世界,再造一個新世界。這是為了滿足他的好奇心。如果人類依舊陷入戰爭和混亂,以行為的高度可預測剝奪了他對人類的好奇心,他就要使用這種力量,換個研究對象。
《魔神Z》劇照但在此之前,他給了人類一次機會,只要人類接受他們惡魔一黨與人類共存共榮的設想,世界還可以苟延幾年。這種提法立刻被群眾們發現了其真諦:呸,你這個獨裁者就是想要徵服世界。作為正義一方,成為常任理事國的日本不僅派出了鼓舞全世界士氣、象徵正義絕對力量的兜甲兒和魔神Z,還發揮了全部的科技實力。在影片中,新任光子力研究所所長沙耶加飽含深情地說,為了維護正義,保證光子力被用在正確的事情上,即使全部專利和技術都被公開,光子力研究所也必須保持自己的絕對領先,作為守護世界的最後一道屏障。
明眼人很容易看出這其中的雞賊之處。這樣的設定其實是把日本在「二戰」時的所作所為(影片的設定就是「一戰」後,經過短暫和平的衝突再起),和日本在戰後的飛速發展,在動畫的世界裡進行了重構。這一次,要徵服、乃至毀滅世界的不再是日本,而是一個虛擬的獨裁者,日本則作為守護正義的力量登場,戰勝了邪惡的戰爭幽靈,依靠的是新日本的象徵,獨一無二的科技力量——光子力和魔神Z。
這是昭和男兒對戰爭的「反思」,一則通過戰勝邪惡的戰爭幽靈來撫平集體無意識中的戰爭創傷,將發動戰爭的因子從日本的意象中客體化,使日本——至少在動畫中——擺脫戰爭發起者的形象,並通過戰勝戰爭幽靈,撫慰曾經被戰爭毀滅了生活的普通民眾;二則通過誇耀科技實力,進行似是而非的科技反思(掌握先進的科技沒有什麼不對,只要不把它用於徵服和破壞),來為民眾描繪通向未來的光輝途徑——未來的日本是科技第一強國,不僅實現了國家的正常化,還成了國際社會的領袖,日本人必須以此為思考的原點,踏踏實實負起責任來;三則通過昭和時代的人情味包裝(劍鐵兒執意住在老式商店街,波士送給小女孩章魚香腸等等),以及普通人在戰爭中的自覺行為(為了戰勝邪惡,自覺節省能源,拼盡全力負起責任),把戰爭中普通日本人的角色替換成努力支持正義力量的正義夥伴、家園的守護者、受害者,而不是子彈的生產者、軍人家屬、預備役,以此來免除他們的戰爭責任和反思義務,並以此為契機,拒絕對導致戰爭的絕對國家主義進行任何反省。
《魔神Z》劇照基於這種意識形態的敘事策略,比影片中的打通相鄰維度的似是而非的物理學來得高明,它模糊了戰後騰飛的日本和發動戰爭的日本之間的界限,使它們重合在一起,不僅撫慰了戰爭的創傷,還通過把自己放置在正義的一方、負責任的一方、先進的一方,而使暴力和戰爭詩意化,是代表正義、先進的自己,戰勝了落後、邪惡的他者(而不是過去的歷史的一部分),並且肯定了國家主義的高尚性和必要性,從而使對戰爭的反省和摒棄徹底成為不可能。這是從赤本漫畫時期走過來的永井豪一輩,討好戰後沉迷於漫畫雜誌附送的戰爭玩具的昭和男兒的創作無意識。
這種因為外部力量主導戰後重構,而使市民社會對戰爭的迷茫、困惑、不安等情緒延續下來,並把一切責任推給想像的共同體——天皇日本,拒絕反思戰爭甚至要美化它的意識傾向,是昭和時代一以貫之的價值觀。
在「平成廢豚」都快成為歷史,看透世事、波瀾不驚的徹悟世代當道,恨不能地緣、血緣、學緣、社緣齊斷的當下,這樣帶著昭和四十年到五十年日本經濟騰飛時期的自我合理化、昂揚奮發、拒絕反省、盲目樂觀烙印的古早味動畫,觀看體驗頗近似於書迷在充滿球迷的酒吧看小說,彼此之間只有隔膜和冷眼。但對有些觀眾來說,或許如進小劇場聽相聲般,能找到些趣味。日本入常?哈哈哈。維護和平?哈哈哈。守護世界?哈哈哈……對這部分觀眾,還是推薦一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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