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昊文藝」
文 | 李貫通
小黃牛的一生是天下所有牛的寫照。辛苦又安詳,無私無怨,固執決絕,無意也無力改變宿命。閉上渾濁的老眼,不帶走人間一絲兒雲彩。然而,人們對牛的讚頌勝卻了那些如螻蟻苟且的千古帝王。
把牛的日子寫得幸福美好的,我讀到的,最早的應該是《詩經》了,比如:「爾牛來思,其耳溼溼。或降於阿,或飲於池……」夕陽西下,牛們無憂無慮,悠閒自得,從高坡上款款而來;或者在清澈的池塘飲水,臉上雖無笑紋,偶爾眨一眨眼睛,也足足顯露出蜂蜜的甜美。這首詩最生動有趣的是「其耳溼溼」,反芻時的牛是最安靜的,兩隻耳朵緩慢地搖動著,和嘴巴、胃保持著同樣的均衡的節律,也不知搖落多少流星,搖滅多少盞油燈,搖走多少朝代,反芻的臥牛,總是給了人世間大山一般的安詳。
《詩經》之後的詩文,談及牛的,真真是多如牛毛了!寫田園的「牧童歸去橫牛背」,寫勸學的「牛角掛書」,寫勵志的「不用揚鞭自奮蹄」……牛「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成為一個幸福、安樂、祥和的象徵。
從詩文中了解的牛到與真實的牛為伴,是在我18歲那年。
1968年的元旦,天氣非常冷,這是我高中畢業回鄉的第二天,農活是到30裡外的地方挖河。那時我身高一米八,體重才一百零幾斤。挖河最苦的活是打龍溝、清淤泥,站在冰凌裡兩個小時,兩腿凍成了大紅袍蘿蔔的顏色,早就沒有了知覺,上岸時必須兩個人架上來。最重的活是抬兜子築堤,一兜子河泥大約三百斤,如果把兩股兜子繩擠到一塊兒,槐木槓子也會折斷,往堤坡上攀爬,每一步都仿佛要把全身的骨頭壓碎。相對輕一點的活是拉梢子,牲口拉一車子泥土,前後各有兩個人推拉才能運到堤坡。最輕的活是拉邊鍁,這是個技術活,一張鍁在堤上鏟鏟補補,堤面既要整齊,又不能用太多的土,虛虛實實,利於驗收。這些活,除了拉邊鍁是一位五六十歲的老人專職,其餘的都是兩小時一輪換。最讓我祈盼的,當然是陪牲口拉梢子了。
我們小隊的牲口只有一頭牛。它體形不大,準確地說偏小,一身大紅綢緞似的毛柔軟明麗,最叫人喜愛的是它的四個蹄子,都長一圈純黃的毛,像個金黃色的圓環,環高約一寸半,格外醒目。明明是紅牛,大家都樂於叫它小黃牛。飼養它的是位六十多歲的老漢,我稱呼他為三舅。三舅說,我走遍五個省,也沒見過腳踝長著金鐲子的牛!它可是頭神牛啊!說它神,真的不過分。它個頭小,力氣大,我們小隊二百多畝地,耕犁耩耙,全靠它勞作。平時使喚小黃牛,都是三舅一人,除了常用的「喔、咧、喁、駕」幾個詞,三舅努努嘴、擺擺手,小黃牛也完全明白什麼意思。小黃牛的鼻環,只是個擺設,從沒有系過繩子。三舅還常常罵道:「那個給它上了鼻環的壞人才該上個鼻環!」三舅年齡大了,有心臟病,不能來工地,他一邊撫摩著牛頭,一邊警告我們不許打它一巴掌,不許罵它一句話。
每過4個小時,就能輪換到我拉梢子。一隻手摸著小黃牛的脖子,感覺有暖流和力量傳遞過來。一車幹土也不過一千多斤,一車河床的泥土,至少兩千多斤。爬河堤的艱難也許不亞於三峽縴夫,不是不進則退,而是不進就有可能車翻人傷,我們都竭盡全力,頭低得就要磨到地,小黃牛的角在地上劃出一道道的淺轍。「白天拼命幹,晚上連軸轉。工程提前完,打倒帝修反」,這是當時的口號,我們每天實際睡眠的時間,只有三個多小時。工程到了半個月的時候,河堤越築越高,爬坡也越來越費力。有一天,爬坡爬到三分之二的時候,車輪停住了,拉梢子的四個人連縛雞之力也沒有了,車子慢慢向下滑,後面的兩個人連忙用肩死死抵住車輪。危難之際,極少聽到叫聲的小黃牛突然仰天一聲大叫,隨即兩個前腿跪下來,它降低了前身,以兩個前膝為蹄,一膝一膝地扒著地前行,終於拉到了堤頂。此後,每次到了危難關頭,它都是這樣跪著拉車。幾天後,我們看到小黃牛的兩個前膝磨掉了皮,髒兮兮的膝骨森然裸露著,邊緣不時有鮮血滲出,又因零下十幾攝氏度的氣溫凝結成痂。面對這般的慘烈,我們這些大男人都流淚了。炊事員用籠布蘸了白酒給它包紮,它用嘴巴拱開,只顧用舌頭沒完沒了地舔著膝蓋。開飯的時候,我們明明飢腸轆轆也無法下咽,圍著小黃牛,全都失聲痛哭……
小黃牛陪著我們又堅持了一周,總算大功告成。三舅看到那粗糙的滿是凹痕的白骨,當場休克了。回家之後的小黃牛有些反常了,一天到晚地臥著,渾身出汗,就連耳朵也是溼漉漉的。臘月二十二,小黃牛的頭扎在三舅懷裡,流下兩行淚咽氣了。三舅為它擦乾了淚,費了好大週摺才取下了牛鼻環。沒有一個人說宰牛過年,結局是把它賣到了鄰省的一個鄉村。
小黃牛的一生是天下所有牛的寫照。辛苦又安詳,無私無怨,固執決絕,無意也無力改變宿命。閉上渾濁的老眼,不帶走人間一絲兒雲彩。然而,人們對牛的讚頌勝卻了那些如螻蟻苟且的千古帝王。「牛馬年,好耕田」,是平民百姓的祝頌。「長年牧牛百不憂,但恐輸租賣我牛」,是人們對牛的永世的依戀與敬畏。「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是鐫刻在人們心頭的碑文。陸遊的「勿言牛老行苦遲,我今八十耕猶力」,更是掛在長空系住斜陽的催人奮發的經幡。
一個屬牛的人在牛年寫下上面的文字,胸中陡然揚起了浩蕩的春風,送來的是五十多年前小黃牛的感天動地的吼叫……
(刊於《天津日報·文藝周刊》2月18日)
李貫通,1949年10生人,山東魚臺人。山東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中國文聯委員。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等30餘種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