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4日,奔西寧。剛從玉樹開車下來的寧夏志願者劉志再三勸誡我們,「這個冬天,不要坐車去玉樹,實在太危險。」她害怕是因為,她的好幾位志願者朋友死在上玉樹途中的車禍中。
但我們仍要上玉樹,震後玉樹的第一個冬天究竟是什麼樣子,志願者付出巨大傷亡背後究竟改變了這座小城什麼?這些問題的答案需要我們去尋訪。
11月15日晚6點,西寧到玉樹,800公裡,13個小時,這是文成公主的進藏路。
車過巴彥喀拉山,氣溫驟降,我用指尖可以輕易地在車窗上劃出道道冰痕。我知道,快要到玉樹了,這麼冷的天,玉樹的孩子們還好麼?
剛發生地震的時候,我曾來到過這片土地,這裡的人們純樸、自然而且迷戀神話。高原反應讓我昏沉沉地睡過去,夢中的玉樹還停留在震後的那一刻,夜晚,救援時挖爆的氣罐讓小城四處火光沖天,人們將遇難者的遺體運往山上的寺廟。
2010年4月14日7時49分,那一刻,玉樹發生7.1級大地震,高原小城頃刻化為廢墟,2698人遇難。到今天,已經過去221天。
11月16日上午7點,我們被司機叫醒,玉樹到了。
此時的玉樹,寧靜、寒冷、四周無光。夜色隱蔽了這座小城,我們內心迫切地想知道這座城新的變化,我們頂著風尋找著此前熟悉的地標,比如格薩爾王廣場和縣城中心的那匹小銅馬。
黑暗中,我們借著微光看見幾個人影在遠處晃動,在黎明降臨的那一刻,我們想知道,玉樹、玉樹的志願者、玉樹的孩子、玉樹的一切一切,你們還好嗎?
玉樹在寒冬裡生長 漢藏志願者用生命喚醒冰封小城
特派記者 汪再興 攝影 賈代騰飛 發自玉樹
在很多人眼裡,玉樹的時間似乎被這個寒冬給凍住了,沒有變化, 沒有重生。
在縣城的制高點——結古寺,玉樹縣城最大寺廟裡的鬧布阿卡(僧侶)會說,他常常站在結古寺的神山上俯視縣城,他沒有發現縣城 有什麼變化。
鬧布阿卡說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2010年11月16日上午8點的玉樹,地震後的216天,在縣城損毀最嚴重的三岔路口,此前在救援時屢屢被攝進電視鏡頭的三江源酒店依舊保持了它在地震發生那一刻的樣子,一根搖搖欲墜的鋼筋頑強地掛在朝向街面的窗戶上。
站在三岔路口,向北走紅衛路,向南走民主路,無論你選擇哪一個方向,除了板房帳篷外,你見到更多的是一片廢墟。
這個冬日的縣城,氣溫可以降至零下二十攝氏度,除學校以外,所有建築停打地基。在昔日這個最熱鬧、倒塌也最嚴重的地方,你無法找到一處開工的建築物。
三江源酒店對面,一個四川人開了家海川飯店,說是飯店,其實更像成都人說的「蒼蠅」館子,顧名思義,飯店小得只有蒼蠅才能飛得進去。
此時,老闆唐 明江很不情願地被老婆龍文瓊從睡夢中吵醒,他不願意這麼早開店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冬天的玉樹缺電,這不是海川飯店一家的問題,縣城幾乎所有的街區白天都在 限電。「這麼早開張,有生意麼?」二是缺水,唐明江不得不到隔壁別人家打的水井挑水,挑一次水50元,不二價。
唐明江喜歡自言自語,通 過他的指指畫畫你可以知道,玉樹的冬天對這個普通的四川男人來說,有多少難挨。
這種描述很容易讓人產生沮喪的感覺,地震後第一個冬天的玉樹,真的沒有變化嗎?
「這麼冷,孩子怎麼能不穿鞋呢」
玉樹的變化從一個藏族女孩毛拉蘇莫的笑臉說起。
11月16日下午,玉樹賽馬場的一處帳篷內,矮桌上煮著藏茶,煮沸的茶水冒出陣陣熱氣。小姨卓瑪慢慢地擦拭掉5歲女孩毛拉蘇莫額 頭上的汗,孩子感冒了。
這些天,由於天冷路遠,家人不願讓毛拉蘇莫去賽馬場的酥油燈兒童之家上課,酥油燈兒童之家是一處志願者組織開辦 的學前機構。
這讓女孩很不高興,她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甚至對家中最疼愛她的奶奶。
一旁手捻佛珠的奶奶對女孩的媽媽扎西說:「如果尼瑪老師在,就好了。」
奶奶說的尼瑪老師是一個山東來的志願者,高個子的大男孩,叫劉功成。他說,為了方便和藏民溝通,給自己取了個藏 語名字,尼瑪求求,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小小的太陽」。
那天下午,這個叫「小小的太陽」的志願者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溫暖著這個藏族家庭, 你無法想像一米八個子的男孩是如何嘗試用各種方法讓女孩毛拉蘇莫重新微笑起來的。
他會將女孩摟在懷裡,耐心地用手中的毛絨玩具逗女孩發 笑,或用自己的手,心疼地揉捏著女孩的小腳丫,並對小姨卓瑪說:「這麼冷,孩子怎麼能不穿鞋呢。」
這次,劉功成還帶來了他之前給毛拉蘇莫在兒童之家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女孩咧著嘴微笑,這是她少有的微笑。奶奶措毛很喜歡這張照片,她不斷翻看照片,也不斷對劉功成說藏 語,「恰仁」。這句藏語的意思是,「謝謝」。
連小姨卓瑪都覺得,劉功成不僅成了女孩毛拉蘇莫最親近的人,也成了這個藏族家庭向前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把孩子放在這裡最安全,也不用交費」
震後,玉樹州上的賽馬場成了小城裡最大的災民和搬遷戶安置點。劉功成服務的酥油燈兒童之家接收了賽馬場附近279個牧區的孩子,它是賽馬場上最大的和唯一不收錢的兒童學前機構。
在酥油燈兒童之家呆上一天,你可以見到這些變化。
11月17日一大早,剛從拉薩轉神山回來的父親扎西就把孩子烏有拉姆帶到兒童之家來,出 現在他眼前的是,兩部彩色的滑梯,一個五彩轉輪,還有很多木馬玩具。烏有拉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小朋友和如此漂亮的學前機構。
烏有拉 姆怯生生地張望著這個全新的地方,此前他腦海裡最新奇的事情是和父親去轉神山。他用藏語說:「神山很大,要轉很久才能出來。」
烏有拉姆發呆的時候,一個叫毛旺的女孩過來拉他的手,毛旺漢語講得很好,她喜歡結交新朋友,她會主動地當起藏語小翻譯,告訴記者這個孩子叫什麼,喜歡什麼。
作為父親的扎西對這裡也非常放心。他說,這裡是全封閉教學的,把孩子放在這裡最安全,也不用交費。
另一個藏族母親把孩子放在這裡的理由是,這裡教學質量好,在這裡讀書的孩子可以直升縣裡的小學。
「以前一天洗一次澡,現在幾個月洗一次」
劉功成說,如果沒有酥油燈兒童之家,這些牧區的孩子就像草原上的羊群被家人放養。
在玉樹,你隨處可見,一些沒有上學的孩子在垃圾堆和震後 廢墟裡肆意打鬧。劉功成還提醒我注意,酥油燈兒童之家的孩子發生的另外一些細微變化。
由於牧區天氣寒冷,孩子們的鼻子下總掛著鼻涕。而 現在兒童之家的孩子知道,其他小朋友都講衛生,「他們學著自己擦鼻涕。」
這些細微的變化不僅對孩子,還對於志願者劉功成。
我問劉功成,來玉樹做志願者後你身上發生了什麼改變?
「以前災區野狗追著我滿街跑,現在我拿起石頭追著流浪狗滿街跑。」
「以前我要一天洗一次澡,現在幾個月洗一次澡。」
這些瑣碎的變化是目前這個男孩能想到的全部,如果你還要追問他為什麼來玉樹做志願者,他會說:「你怎麼也問這麼俗的問題」。
「數量不多,所以要給最需要的人」
2010年的這個冬天真的很冷,在勝利路邊,一瓶尚未被人喝完的冰紅茶被遺棄在石凳上,你可以見到瓶子中的水被凍成冰絮狀。
第二個有關變化的故事發生在玉樹紅衛路 社區內。
在這裡,兩個女孩正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對身有殘疾的藏民歐周,比比劃劃地說著什麼。她們是來自香港的雙胞胎林家慧、林家欣姐妹。 這是雙胞胎姐妹作為志願者第三次回到玉樹,這次來的目的是,調研震後玉樹的第一個冬天,究竟有多少家庭缺乏過冬的燃料?
在玉樹,藏民過冬燃料大部分是曬乾的牛糞。這對雙胞胎手中可以動用的資源是香港一慈善機構提供的400戶燃料補助,「數量不多,所以要給最需要的人。」
在社區幹部根秋看來,志願者幫扶是政府補助外一項很好的補充,一些牧民因為不是城市戶口無法享受到低保。但根秋覺得,這些志願者問的問題實在是太瑣碎了。
那天,在紅衛路社區裡,姐姐林家慧不厭其煩地問歐周,年齡多大,家裡的子女情況如何,雙腿殘疾是地震造成的嗎。
這樣的詢問,姐姐林家慧要持續十幾分鐘,不僅是問,還需要老人提供一系列的證明資料。
妹妹林家欣則在一旁觀察,她看見這個家庭的冰庫裡還有肉,架子上晾著羊皮……她說,這個家庭不像開始想像的那麼糟糕。
「也許過了這個冬,孩子就會有救」
雙胞胎姐妹給予別人愛的同時,她們也被一些事所感動。
在賽馬場一處帳篷外,林家欣發問,抱孩子的女人仁吉回答。
仁吉說,家裡很困難,孩子也有病,醫生對她說,孩子抱回去就不要再來了,只能活幾個月。
現在,這個女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每天抱著孩子,孩子的奶奶則天天 到玉樹最大的嘉那嘛呢石經城轉經給孩子祈福。
「這個孩子已經活過了醫生所說的時間,也許熬過這個冬天就會有希望。」女人仁吉想。
林家欣有些傷心,她能做到的就是幫助女人度過這個冬天,她讓藏語翻譯青梅告訴這個女人,「到時候有人會打電話給你,你去領燃料。」
仁吉很 高興,她不斷朝林家欣點頭微笑,不斷對鄰居說,「恰仁,恰仁。」(謝謝)
一旁的我問藏族翻譯青梅,仁吉的孩子生病了,她為什麼不傷心呢?
青梅想了下說:「也許,她的悲傷是藏在心裡的,也許過了這個冬天,她的孩子就會有希望。」
「我要改變他的人生」
第三個有關改變的故事發生在玉樹孤兒學校內。
11月18日,在孤兒學校裡,地震後胡錦濤總書記題寫 的「新校園,會有的!新家園,會有的!」12個黑板字被複製到學校最顯要的位置上。
志願者劉功成說,這是玉樹州收穫外界愛心最多的一所 學校,這讓同樣搞教育的他很是羨慕。但得到的愛越多並不意味著這裡就沒有苦惱。
在這所學校支教的廣東女志願者劉曉芳說,孤兒學校的名氣 很大,所得到的外界物資就多,一些單位捐贈,都希望拿孩子來當排場,搞多了,這裡的孩子也麻木了。「孩子的眼神告訴我,他們不知道這些愛從哪裡來。」
那天上午10點,劉曉芳邊說邊改考卷,成績不是很理想,她教的這個班學生成績最高85分,最低是個位數,平均只有26.9分。
志願者程寧 也很生氣。她說,今天她不上課了,準備讓這些孩子好好反省。「為什麼老師一直教,孩子就是沒有聽進去。」
板房裡,幾個女志願者互相抱怨 著自己班上的學生,這樣不聽話或者那樣調皮。這樣的生氣時常會在她們中間發生,其中只要有一個老師提到某個孩子的新變化時,怒氣又會很快平息下去。
那 天不知怎麼了,志願者包婷婷突然很高興地對其他志願者說,她教的一個叫宮扎的藏族小孩既不會寫漢字也不會讀漢字,但這個小孩竟然能把《夜泊瓜州》的古詩給默寫下來。
「怎麼寫下來的?」一個老師問。
「也許他把漢字當圖形一樣憑記憶硬畫下來的吧。」包婷婷回答。
這片神奇土地帶給孩子們的獨特天賦總能給志願者們驚喜,包婷婷當場宣布:「我要好好教這個孩子,我要改變他的人生。」
那些微小改變背後有志願者付出年輕生命
「這和奶奶天天轉瑪尼石堆有關」 第四個有關改變的故事則發生在玉樹城外的拉塘草原。
如果沒有志願者,家住草原上的6歲小孩丹增巴丁可能會死於先天性心臟病。
但在親屬陳林看來,丹增巴丁能遇上志願者,完全是因為天上的神看到了他奶奶昂拉姆這些年為孫子做出的努力。
在14天前,每天上午的7點,53歲的昂拉姆會帶著孫子丹增巴丁到離家最近的歇武寺,去轉瑪尼石堆(刻著佛經的石堆),要麼,她們會選擇到自己家背後的神山去轉山。
老人會指給我看,就是那座山,山高聳入雲,山勢有著神奇的變化,她邊說邊用手比劃,山順著老人的手勢就這樣一圈圈地轉了上去。
在家裡,昂拉姆會替孫子念六字箴言「唵嘛呢叭咪吽」,按佛經的解釋,「唵」字可以理解為佛部心——念此字時要身、佛相印,身、口、意與佛聯成一體,才能有所成就。而「吽」是金剛部心,祈願成正果的意思。
但昂拉姆發現,孫子丹增巴丁越來越瘦弱,哭的時候或者說話時會喘不上氣來。
由於家庭貧困,昂拉姆除了哭就只能祈求她所相信的神、佛、菩薩,這裡的人們相信神話,崇拜自然。侄女陳林說,「否則能怎麼辦呢?有心無力。」
14天後,一個叫玉獒的藏族志願者找到了草原上的這個家庭,並且帶老人和丹增巴丁上北京尋醫。
短短14天改變了昂拉姆和丹增巴丁的命運。
老人昂拉姆第一次去北京,回家後的昂拉姆常常對鄰居說,北京很大,到處是很寬很寬的街道。最令她高興的事情是,孫子丹增巴丁的先天性心臟病也被北京的醫生治好了。
現在昂拉姆的夢想是,孫子能在她死前去一所學校讀書,在她看來,如果孫子不讀書,那麼未來就可能是一個放羊人,「我不希望他去受草場上的苦。」
在我回去的路上,藏語翻譯巴久說,這難道不是上天的神看到了昂拉姆的努力麼,否則好心的志願者為什麼會偏偏選中她。
草原上的人們堅信這些志願者是上天的神派往人間的好人。
「你可以念經,也可以做些實際行動」
最後一個「變化」的故事發生在那個說玉樹最沒變化的阿卡鬧布身上。鬧布沒有意識到,他自身也在悄悄地發生著改變。
鬧布的改變源於一個得白血病的漢族女志願者,她叫劉志。
如果沒有地震,鬧布每天的生活會很固定,上午九點鐘,他起床到神山上的結古寺去念經,念上一天經後就去休息,偶爾他會抬頭望一望神山上另一處新建的寺廟,這座結古寺未來的寺廟將帶有明顯的薩迦派標誌,寺廟圍牆將用紅白黑三種顏色塗成彩條狀,分別象徵著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和金剛手菩薩之智慧、慈悲和力量。
地震改變了這一切,也改變了鬧布以前的一些觀念。地震後,鬧布看見一個叫劉志的志願者在巴塘第一所希望小學——拉吾尕小學紮根下來,劉志給孩子們帶衣服、弄帳篷,並且支教。
有一天,鬧布還從別人那裡打聽到,劉志是個白血病患者。儘管,鬧布不清楚白血病究竟是個什麼病,但他知道這種病會死人的。頓時鬧布覺得,瘦弱的劉志變得高大起來,「她算是一個活菩薩吧。」
最近,鬧布總喜歡對寺廟裡的其他阿卡說,「以前我們這些和尚認為念經是唯一可以做的,但劉志教我們,其實和尚也可以用實際行動來幫助別人。舟曲受難,劉志說去就去,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我們要向她學。」
其實鬧布不必自責,這次地震中,結古寺的僧侶們就成了玉樹地震後重要的一支救援力量。
每天閒暇的時候,鬧布會給已經返回寧夏的劉志發簡訊。簡訊只有短短幾行字,「天冷了,你還會回玉樹麼,你的白血病好了點沒有,如果病復發了請告訴我,我讓和尚們給你念經」。
這裡的人們大多相信神話,總是告訴我們,要向善,否則死後要到一個很慘的地方。
一個志願者幫助過的藏族阿媽送我一條白色哈達,她說,你們是天神派來的好人。
在對志願者的採訪中,我十分想清晰地去追問,你為什麼上玉樹來?我發現,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說法,但直到有這麼一天,志願者劉志給我看一條簡訊,簡訊上說,「善,人之本性」。正是這條簡訊讓劉志也讓我找到了和藏地神話共通的那些道理。
這些改變是以生命為代價
說了那麼多的故事,你會發現,由志願者帶來的微小變化開始在玉樹和玉樹人的心中蔓延,蔓延到那些政府無法關照到的角落。儘管這種變化微小、緩慢,但所幸它依舊向前。
但這些變化的背後是一個慘烈的事實,是這些志願者付出的年輕生命。
6月11日,格桑花西部助學創始人張亞莉發生車禍死亡;10月27日晚,玉樹發生志願者死傷最慘烈的車禍,3死2傷,死者楊浩是一個90後。
通過公開報導,我們搜集到在玉樹死亡的志願者名字有,楊代宏、張建華、張亞莉、曾敏傑、布桑、楊浩。
傷者的名字是,志願者王愛民、周朝立、馬宏偉、陳濤、王瑞、玉獒、風雲和小莉。
如今已經回到寧夏的玉樹志願者劉志依稀記得,有一天在玉樹,她和別人談論死亡的話題。
那天是一個黃昏,她和志願者阿木路過玉樹城外的文成公主廟,劉志突然轉身認真看著阿木說:「哪天如果我死了,你就把那條,就是你上次替我求神求來的那條經幡,掛到山的最高處。」
「你說是哪個山,哪個?」阿木問。順著劉志的手勢望去,阿木望著山尖,他聽見文成公主廟前那漫山遍野的經幡被風吹得呼嘯嘯地響。
劉志用手指著一側的峽谷尖尖地說,「至少要比那個高」。
回過味的阿木說,「你說什麼死啊,不準說死」。
「嗯,我只是說說。」劉志說。
那天的陽光如同往常一樣從公主廟的東側掃到西側,掃過山上那些五彩的經幡,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消失在狹長的峽谷中。
尾聲——
總有些溫暖,陪我們走出悲痛
若不是隆起的肚皮出賣了女人達哇永尕(讀gǎ音),她可以把這個秘密瞞得更久。因為丈夫玉獒對她說,他是一名志願者,很忙,要照顧很多窮苦的人。
我問達哇永尕,為什麼不對玉獒說你懷孕了?她說,「玉獒太忙了,我覺得他可能不會有心情去分享,我怕我會失望,會難過,就沒告訴他」。
如今住在西寧紅十字醫院1702床的玉獒,馬上抓住妻子達哇的手說,你又亂想了,怎麼可能呢。
玉獒的傷就是今年10月27日在玉樹囊謙縣那場車禍造成的。這場在玉樹當地眾所周知的車禍造成了3名志願者死亡,2名志願者受傷,被送進醫院的時候,玉獒昏迷不醒。
很多當地人以為這個成天免費送衣服、送飯的男人死了。玉獒說,如果沒有妻子的阿媽天天到結古寺下的經城去給他轉經筒,也許真的就那樣死了。
「可能上天覺得我該休息了吧,所以才讓我躺在這裡天天休息。」玉獒自說自話後又閉上眼睛,他喜歡拉著妻子達哇永尕的手入睡。
下個月,達哇永尕就要生孩子了,玉獒的第二個孩子。
11月18日下午,在進入玉樹州的必經關卡前,一個開車路過玉樹的外地司機看見路口新立起一塊公益廣告牌,廣告牌上寫著,「總有些溫暖,陪我們走出悲痛,總有些力量,陪伴我們重建家園。」
香港雙胞胎三進震區
「這是一場噩夢,我們要讓現實的陽光照進來」
如果沒有地震,玉樹應是天高雲蔚,雪山彌望;牧人趕著牛羊,藏獒守著家園。熱情好客的康巴人,笑託雲彩,愛撒草原,斟一杯青稞酒,敬遠方來的客人。
然而,地動山搖的那一刻,一切都變了。
林家慧、林家欣,這對來自香港的80後雙胞胎姐妹,在地震後三進玉樹,100多個日夜裡堅持,守望,盡她們最大的力量去撫平地震帶來的傷痛。
這裡不是幼稚園
去玉樹,做義工。
震後三天,姐妹倆背著家人,做了這個決定。
辭掉文員工作,來到廣州的外婆家,悄悄買了去西寧的火車票。
4月21日,拖著大包小包的衣物和藥品,姐妹倆踏上了西去的火車。為了把錢更多地用在災區同胞身上,她們打消了坐飛機和買臥鋪的念頭。
30個小時,3000多公裡,林家欣清楚地記得,出發那天下著暴雨,她和姐姐全身溼透蜷縮在車廂連接處,狼狽不堪。
前路,一切未知。但這條路,她們鐵了心要走到底。
抵達西寧,轉乘汽車到玉樹。
此時,高原反應像只無形的巨手,要鉗住所有救援者的咽喉,一旦出現嚴重反應,就必須撤退。
姐妹倆幸運地「躲過一劫」。
下車的那一刻,灰塵蔽日,房屋傾倒,人煙稀少,玉樹一片死寂。
在當地誌願者的介紹下,她們被安排燒柴煮大鍋飯給災區同胞吃。
她們哪兒幹過這活,正在遲疑時,一個男志願者狠狠白了她們一眼,破口大罵,「你們滾!這裡不是幼稚園……」
「請不要小看人。我們只是想到適合自己的地方幫忙,盡最大的力量。我們沒有把災區當遊樂場。」她們噙著淚水說。
隨後兩個月,她們到賽馬場愛心學校當老師,還和愛護動物組織一起給災區流浪狗發狗糧。
「你知道嗎,災區同胞太苦了。好像一場噩夢,我們要讓現實的陽光照進來。」
要給自己一個交待
6月22日,姐妹倆回到香港,尋求募捐。
家裡人也知道了她們的決心。親戚朋友們都行動起來,幫忙籌錢募物。
短短一個月,她們籌到了滿滿一卡車衣物,有些是名牌,有的連標籤都沒剪。
可怎麼運過關呢?
海關的朋友告訴她們,這麼多衣物,申請過關手續至少得一個月。
災情不等人!
最後,很多義工都來幫忙,硬是每人一包,扛過去了。
7月15日,姐妹倆帶著從香港募集來的物資,重返玉樹。
她們把每天拍的照片,寫下的文字,整理好後按時上傳到網站上,回饋香港的愛心人士。
「一些香港朋友看到災區孩子穿上自己捐的衣服,在鏡頭前開心地笑的照片,眼淚都流下來了。他們沒想到在這麼艱苦的環境下,還能看到那樣純淨的笑容和眼眸。」
林家欣想起,在第一次進玉樹的前夜,她在博客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不能白白浪費生活給予我的使命,一定要給自己一個交待,不惜辛苦和犧牲……」
在那一刻,她們收穫了更多,比如生而為人的價值。
尋找真正需要溫暖的人
轉眼玉樹的冬天就要來了。
10月6日,姐妹倆在西寧和NGO組織香港樂施會取得了聯繫。剛好樂施會有個為貧困受災群眾送過冬燃料的項目。
8000袋牛糞,400戶家庭,姐妹倆要確保燃料能發放到真正需要的受災群眾手中。
除了她倆自己掌握的家庭外,還有當地NGO組織和政府提供的名單。
姐妹倆按每個社區至少百分之二十的比例,隨機家訪,記錄信息,拍照留底。
家訪量不小,不覺得繁瑣嗎?我問。
你感受過那種鑽心刺骨的冷嗎?會讓人絕望的。20袋牛糞,能幫他們度過最寒冷的時候。林家慧認真地說。
(本文作者: 汪再興 攝影 賈代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