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繁花不驚,銀碗盛雪》一書中收入的文字,像一幅幅中國畫的留白,暗含的力量是化骨綿掌,是晚風中輕輕吹起的白衣那角,裙袂飄飄,一顧傾城;是光陰暈染的舊檀木家具,看似陳舊,涔出淡淡幽香。
《繁花不驚,銀碗盛雪》,雪小禪 著,江蘇文藝出版社
本文摘自《繁花不驚,銀碗盛雪》,雪小禪 著,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時間:2014年8月。
異數
那天,她和我安靜地躺在床上聊天。她說,我是一個異數。我說,我也是。她說,異數就是獨自。我重複著,並且,加重著:很獨自。
不是嗎?在小時候,她總是和別人玩不到一塊,一個人背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學習不好,她沉默寡言;她沒有漂亮的新裙子;她因為長得難看,大合唱時獨自坐在班級的凳子上,她孤單地看同學們上臺。那時,她說,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看三毛寫文章,看到她寫到孤單時讓人心驚。沒有玩伴,自己把自己關起來,被老師畫過黑眼圈之後就成為了異數,自閉症,很多年不出門……現在讀起來,內心悲哀,遍野幽咽。所有孤單的人,都曾經是異數,與主流、與大多數,格格不入,但這造就深度與光芒。
總是會想起卡夫卡。
一個人孤單地與社會隔絕,與世人隔絕。我們感覺到他的異數之美,整個人仿佛被時間架著,往前奔,留下一路刀削斧刻的印跡——卡夫卡的文字,有著與生俱來的孤單與寂寞。
偏偏是那種不敢深看的光,一層層降臨了。
記得上大學時,一個人穿過正午的陽光,穿過安靜的走廊,一直走到樓頂。
樓頂上有許多晾曬的被子,我站在被子中間,突然會淚流滿面。
那些眼淚不是為愛情,不是為所失,是為什麼呢?為時間的流逝嗎?時間,它真是個壞東西,它主宰我的內心成為了異數,讓我拿起一支筆,在陳年繡線的時間被面上,繡著這無法說出的孤寂。
哦,請原諒我喜歡這孤寂。
就讓我當一個異數吧——不是均碼狀態,我不曲意奉承,我不媚顏取悅。
「沒理由跟過來的水蓮,只為我一個人,發出暗香。」讀到這樣的句子,淚水總是會在內心裡湧動。那樣的暗香,只有異數才會聞得到。異數,從來都貼著特立獨行的標籤,或者被追逐,或者被鞭撻,因為她永遠與別人不一樣,她一出場。滿場只有她,哪怕她不發一言。
這是為什麼?
破解不了。她自己,也破解不了!尤其是她自己不能破解——這異數的密碼,這天生的反骨!這要命的與眾不同!這讓人無法忍受的脫穎而出!
布魯諾被殺死的時候,還在堅持著自己。他妖言惑眾嗎?認定太陽是核心,地球圍著它轉——這幾百年之後連小孩子都知道的真理,卻以最恐怖的異類被滅亡。哥白尼一定嘲笑過人類的無知,可是,無知卻是主流,是大多數,是盲從!
不,我絕不盲從。絕不!
當異數多好。是自己的,是少數的,看似柔弱,實則決絕!
純粹,偏執,不會和世界打成一片,不會其樂融融。異數,要的就是一個與眾不同,就是一個過分!是的,過分!
過分的不一樣!過分的偏執!
不,不妥協,絕不妥協!甚至連安寧也放棄了——要安寧幹什麼?!動蕩,從來給文字最新鮮的力量,內心越是動蕩,越是呈現出一種異數的光芒。
程乃珊曾提過張愛玲,她的婆婆與張愛玲曾是同學,就讀於上海那家貴族名校,提起張愛玲,她婆婆說:「並不起眼,不和人來往。不說話,又瘦又高。人緣不好,很多人排斥她,總是獨來獨往……」她即使成名了,亦不和人來往,一生的朋友,只有一個叫炎櫻的黑胖女孩子。兩個人是看一眼就天地洞開的那種,甚至她的婚姻,也只有炎櫻在場,看到她寫下:願歲月靜好。
其實,最映襯內心的光輝一定是純粹的。在她發給我的簡訊中,有一句讓我眼淚泛濫——「經過複雜艱難世事考驗的純真才更珍貴,打鐵的人叫淬火,而世間,和這叫異數的歷經磨難。」
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雪域聖王,端坐在布達拉宮受萬眾敬仰,然而我們在他的身上看到的卻是五彩斑斕、如影隨形的纏綿,是情、是愛顯現在了這枚通體透明的琉璃珠上。
他是異數,寫下如此動人情詩一首首,在我們念著「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時,卻並不知,為這情意纏綿的詩,他所付出的代價,在25歲那年進京路途中被害,從此,徹底走到自己孤單的路上。
在愛情上,愛德華八世也是異數——誰肯為愛情放棄王位?李隆基長生殿如此愛楊玉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為了李家江山大業,還是在馬嵬坡前,賜了一條白綾給纏綿深愛的女子,但是愛德華八世,卻真的收山而去,從此遠離大英帝國,在法國終老,與她日日相伴。這個異數,成為愛情中的經典。
堅定地成為一個異數吧——於一個文字的靈魂而言,沒有比成為一個異數更必要的事情了。「寧肯媚晚涼,清風匝地隨。」這隨時隨地的悲戚和惆悵,於好文字而言,就是綢緞上最濃烈的花朵,散發出的幽香呀,是那一朵沒有理由跟過來的蓮嗎?
雖然邪惡,可是,我們能拒絕它嗎?
異數,從來具有邪惡之美。
而我,無限地迷戀這邪惡的墮落——如果天使知道墮落有多美,我想,她也是會墮落的。我點了一支煙,在寫《異數》的夜裡,我看著它一點點伸出小狐一樣的舌頭勾引著我,我知道,什麼時候,我都是異數的同謀。
鮮衣怒馬少年時
我一生都在嚮往的故事,也許就是那一小段光陰,沉默的,寡言的,白衣少年,鮮衣怒馬。
那時我是一個曾經貪戀鮮衣怒馬的少年,如今,她的內心,仍然是這樣的少年,只不過在素年錦時裡,過得溫柔靜好。
在時間的曠野上立馬橫刀,放眼望去也許滿目荒愁。有多少人擦肩而過再沒回頭,有多少人有過交集亦成陌路。但到底有那賞心三兩枝,一起相惜相守不嫌不棄,是那薄情世間的情義之人。浮世滔滾中,唯有不變的心昭昭日月。
即使時光露出白骨崢嶸,你兀自緘默,閱盡風霜殘雨,更加飽滿、貞靜、朱黛施然。
成長的過程是一個破繭成蝶的過程。年少的輕狂、白日放歌、縱意,隨著嘗遍世間毒草而克制、溫潤、收斂。不再向似水流年索取,而是向光陰貢獻漸次低溫的心,那些稍縱即逝的美都被記得,那些暴烈的邪惡漸次遺忘。與生活化幹戈為玉帛,任意東西,風煙俱淨,不問因果。
幸福的人都喜歡沉默。一直喋喋不休說自己如何幸福的人內心一定是虛弱的。當一個人內心足夠強大時,說與不說,都已無用。最重要的是,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方向,一意孤行走下去。找到生命中最確定的信息——那些相似的人或事物終會走到一起,那些不相似的人或事物,終會背道而馳。
多數時候對生充滿欣賞與敬畏:其實看透人性深處的惡、懷疑、妒忌、絕望、深淵,但無論如何荼毒、傷害、打擊,一回頭,還能看到生命中的暖和好。那內心深處的美輕微戰慄,雖然開得慢了遲了,可依然會深情開放。有人說提筆就老,人書俱老。
文字有暮色,心還少年,多好。而心裡,一直開著八九十枝花。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非常無趣的一句話。對於有情義的朋友語言多餘,用不著如此抒情。對於無情的決裂的人來說,生死不往來了,安好或不好,早已與你半絲關係沒有。最好是永遠的陌路,彼此永不提及。可惜這樣的境界,很少有人做到了。你安好或不幸,早已與我無關。
真正靈魂意義上的朋友超越愛情。愛情到底是小格局的感情。好到老還如初的朋友,多久不見如同初見,每日相見仍然掛念。現在交朋友的標準幾乎只剩一個:善良,有情義。而你,從始至終都是。
少年時,一個人騎單車來看海。冬天也來看過海。夏天的海是一個人發了瘋,每一滴海水懷了誘惑與熱情,裡著鹹濕撲上來,你佇立海邊,深吸一口氣,唱一段戲,突然覺得有點老。這老又那麼吸引著你,因為到老,你仍然是自己的少年,在自己的夢裡邂逅自己,然後永生是個少年狂與追夢人。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