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閣是座城》原是一部賭場小說,
甫一誕生,就在半年內重印5次,
提名茅盾文學獎,獲人民文學獎。
小說作者嚴歌苓,
是當代最有名的華人女作家之一,
她的作品幾乎都被搬上了影視熒幕,
合作的都是知名導演:李安、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
她自己多次為電影編劇,
獲過亞太國際電影節最佳編劇獎、臺灣金馬獎。
《媽閣是座城》電影劇照
這一次,把《媽閣是座城》搬上大銀幕的,
是中國第五代導演中的女性代表人物李少紅,
代表作《大明宮詞》《橘子紅了》《紅粉》。
兩位女性想要合作,由來已久,
小說主人公也是一個傳奇女性。
電影裡的時間跨度長達14年,
從1999年澳門回歸到2013年,
剛好中國經濟也在這期間發生了深刻變革。
「從女性的視角去觀察賭場和這個世界,
的確有獨到之處。
如果說這個故事有一點灰色,
那是因為真實的生活就是灰色的。」嚴歌苓說。
自述 嚴歌苓編輯 陳星
《媽閣是座城》電影劇照
《媽閣是座城》講的是一個賭城故事。女主角梅曉鷗,是澳門賭場裡的一個疊碼仔——專門幫賭客兌換籌碼的人。她見過大佬在賭桌上氣吞山河翻云為雨,也見過賭紅了眼的人輸光底褲後絕望跳樓。她千不該萬不該,愛上的三個男人,全是賭徒。
「媽閣」即為澳門的音譯,澳門博彩業之發達,導致這個城市基本上成了賭場的代名詞。而「城」在這裡,頗有「圍城」的意思,城外的人想進去,城內的人想出來。
小說2014年問世,獲當年人民文學獎。5年之後,李少紅將小說改編成電影,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原名,「我也想過改名,可是沒有想到更好的。」小說原作者嚴歌苓則擔心:「這個名字會不會有點太灰色了呀?」
李少紅是第五代導演中最重要的女性代表人物之一。她過往的電影、電視劇裡,最出彩的都是其中的女性角色。而嚴歌苓最有名的那些小說——《扶桑》《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也一貫都存在一個地母般、富有生命力、甚至具有某種神性的女主角。
李少紅
兩個人都覺得應該來一次合作。然而直到2009年,李少紅在拍新版《紅樓夢》,楊瀾帶嚴歌苓去劇組探班後,合作一事才正式提上日程。
「可惜的是,她之前的大部分小說作品的影視改編權都賣掉了,都已經有人在拍。後來,她給我推薦了一個她正在寫的小說,就是《媽閣是座城》。」李少紅告訴我們。
不同於嚴歌苓之前的小說,《媽閣是座城》出版之後儘管十分暢銷,半年內重印5次,卻讓評論家們感到迷惑並保持沉默。這本小說,「有些像《羋月傳》中羋月的出世——背負了『霸星出世』的佔卜預言,卻誕下女兒家羋月,令所有期待已久的人頗為意外。」
《媽閣是座城》小說封面是大三巴和一隻海鷗
按照評論家的說法,「嚴歌苓的小說有一點很獨特,就是她的小說總有一個非常清楚的故事核。」她的長篇小說,常常可以用一句話概括。
「比如《第九個寡婦》,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一個公公在兒媳婦的地窖裡藏了幾十年,藏到頭髮都白了。《小姨多鶴》是一個留在中國的日本少女,居然成了一個中國東北男人兩個妻子中的一個。《陸犯焉識》的故事核就是一個做了犯人的男人,曾經忽略了他妻子的存在,只有當他成為犯人時才回想起妻子的好和美,但多少年之後他回到家,這個妻子不認識他了。」
以此類推,《媽閣是座城》的故事大概可以說是:一個女疊碼仔,和三個賭徒發生了種種情感糾葛,最後不幸竹籃打水一場空。
《媽閣是座城》電影劇照
然而,讀者卻不容易與這樣一個女主人公共情。例如:她其實是個小三,還給這個男人生了個兒子,直到發現他嗜賭如命才絕望離去。她最痛恨賭博,卻把自己的生計完全寄托在賭場。
她明知自己的賭徒客戶已經毫無信用可言,還幫對方還債,幾乎抵押了自己的全副身家,最後差點睡到大街上。她天天在聲色犬馬中周旋,自己的兒子扔在一邊不管,直到最後不出意外地兒子也走上賭博邪路。
「這個故事,女主人公相對來說是灰色的」
「如果說這個故事有一點灰色,那是因為真實的生活就是這種灰色的。」嚴歌苓說。
而李少紅恰恰看中了這一點「灰色」,「我特別想拍一個現實生活的題材。這個女人是特別有現實生活經歷的一個女人,有生活閱歷的人可能也更能體味到這個故事的力量。」
過去,嚴歌苓常常寫歷史傳奇,這一次,她寫了一個離我們很近的當代故事。「其實現在社會對女性來說也越來越殘酷,不過她們自己也喜歡出來獨立拼殺。」
嚴歌苓現在長居德國,我們有幸通過電話採訪到了她,聊了這部小說和即將上映的同名新片。
嚴歌苓
以下為她的自述:
《媽閣是座城》的女主角叫梅曉鷗,是一個女疊碼仔。疊碼仔就是為賭場攬客的中間人。疊碼仔的業務,就是從賭場裡借出籌碼,自己擔保給賭客玩,賭客用了多少籌碼,疊碼仔按照一定的比率抽取佣金。
這是一個很矛盾的職業,當疊碼仔,賭場、賭客和自己三方的利益都要維護。
首先,他不能夠傷害賭場的利益,因為傷害了他就會沒有飯吃,賭場也不會允許他借籌碼。其次,他也不能太傷害賭客的利益,因為如果賭客輸破產了,他就失去了這個客戶。最後,他還要在這個過程中間謀取自己的利潤。三方能夠完全平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這是一個高危職業,跟走鋼絲一樣。
疊碼仔是為賭場攬客的中間人
當疊碼仔的,絕大多數都是男人。但小說主人公是女性。
她做這一行,其實也是因為自己沒有辦法從事其他的正當行業。她本來是一個有婦之夫的外室,帶著一個孩子。只有這個職業,能讓她迅速獨立起來,迅速地獲得財富。
寫這部小說,是我2010年起的靈感。我當時結交了一些國內的影視投資人,大老闆,成功企業家,就是所謂富豪吧。他們在吃飯的時候嘻嘻哈哈地講到在澳門賭博的事情,我一聽就覺得,哇!非常的匪夷所思。
《媽閣是座城》中的主人公之一就是一個富豪
很多人,本來很成功,有很多錢,結果來到澳門,一賭博,全歸零了。有的被黑白兩道追債,全世界索命,也有的決心改過自新,甚至斷指盟誓的——後來卻還是輸給了賭場。我覺得這種故事裡好像有一種啟示性意義。
我平時在國外生活,是非常平靜的。寫寫書,看看書,照顧孩子,買菜做飯,和這種驚濤駭浪的離奇生活離得特別遠。但我就特別容易對這種自己根本不了解的生活好奇。
我去了澳門。也是有大佬帶著我,接觸了澳門的賭場,認識了一些賭客和他們的朋友。我花了兩年時間採訪,聽他們講各種故事。
為了寫小說,輸了4萬塊
以前我每次從臺北飛北京,都要在澳門轉機,有時就會停留一兩天,到處走一走。那個時候對澳門的印象就是有非常獨特的風情,但從來不沾賭。
為了寫這個小說,我第一次進了賭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麼豪華的賭廳,用各種顏色的石頭裝飾的電梯,各式各樣的燈,火樹銀花的感覺,一進到裡面,你就覺得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其實我一點都不會賭博,但是如果我不會,我怎麼能寫得出來呢?要描寫賭徒從激動到痴迷,再到白熱化的階段,必須要自己親身去體驗,拿出真金白銀賭,才能找到感覺。你要是不懂賭博的各種技巧,你就沒有辦法讓賭局和情節、戲劇性產生聯繫。
我玩的是百家樂,這也是澳門賭場裡最流行的一種玩法。他們說新賭徒都會贏,我確實贏了。第一把我贏了一萬四千多港幣,但贏了之後我一點兒也不激動,也沒有一絲想要繼續賭的感覺,就回家了。
回家後,我讓我先生跟我賭,發現那些技術我又忘了,只好又去了一次。第二次輸了一萬五千港幣,我起身就走了。
我前後去了澳門四次,到最後贏贏輸輸,統統加起來,等於輸了4萬多。我覺得挺值的,為了寫小說,總要花一些成本吧,時間成本和財力成本。
不過我沒有進貴賓廳玩,貴賓廳好像一把牌都得幾十萬、上百萬吧。曾經有一個朋友說你玩吧,沒有關係,你就試試看嘛。我坐在那兒,用我朋友的牌試了兩下子,就結束了,實在是不敢把人家的牌給輸掉。
疊碼仔給我的小說提修改意見
也是在澳門,我第一次得知了有疊碼仔這麼一個職業。我接觸了一個男疊碼仔和一個女疊碼仔。他們兩個加起來,就是這部小說女主人公的原型。
男疊碼仔叫張豫東,當過十年疊碼仔,現在已經洗手不幹了。我朋友跟我說,你要採訪了解賭場的人,就一定要採訪他。
他非常會講故事,生動的細節信手拈來,後來他自己也寫了一本從親身經歷出發的賭場小說,我還給這本小說寫了序。
我認識他時,他正在收入的巔峰時期,家裡在澳門好幾套房子。他告訴我裝修買了一個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吊燈,我想,平時光買一個施華洛世奇的項鍊吊墜就很貴,那一整個水晶吊燈得多貴啊!
但他那個時候也在苦苦追債。比如去人家家裡,對方的老婆和女兒嚇壞了,睡在他們家,吃在他們家,最後把家具都搬空。
吳剛飾房地產商段凱文
有一個賭客,欠了大概一兩個億,追債人就把他關在一個房子裡,他自己從欄杆上往下跳。這個賭客,後來就是小說男主人公之一,房地產商段凱文的原型。
關於怎麼賭博也是張豫東教我的。但是其實他自己不賭。一個合格的疊碼仔,要一直保持清醒,自己是不下賭場的。而且必須心狠手辣,必須有基本的判斷能力,面前站著一個賭客,他將來會不會墮落成一個人渣?
人進了賭場,就和在賭場外的狀態不一樣了。我有幾個朋友,都是做生意當老闆的,平時要維持公司的運作,都是非常清醒和理性的。但是一進賭場,我親眼目睹他們魔鬼的一面就出來了,不能自已。
所以小說裡面主要和女主角梅曉鷗糾纏的兩個男人,我特意把他們的身份和人物特徵設置得有強烈戲劇性。
房地產商段凱文,出身農村,是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天之驕子,白手起家打下了自己的基業。木雕藝術家史奇瀾,非常的有才華有靈氣,斯斯文文的,靠自己的一雙手,攢起了殷實的家底。
黃覺飾
木雕藝術家史奇瀾
旁人看了可能會覺得,這種人怎麼會去賭?可是我的目的就是要寫看起來最不可能成為賭徒的人,變成了不可救藥的賭徒。
我認識的這個女疊碼仔,自己也是一個單身母親,有過一段很不堪的過去,最後做了這個職業。
我從她身上觀察到了很多細節,放在了小說女主人公身上。比如當疊碼仔的人沒有早晨,他們常年陪賭徒通宵熬夜,起不來床。
這一行裡面的女性確實少。女性當疊碼仔,有外貌優勢,我觀察了兩三個女疊碼仔,都長得挺標緻的。她們可以和男賭徒之間迅速產生一種親和力。但是女性的劣勢就是,一旦男人欠錢,女人去追債的時候,常常有生命危險。
劉嘉玲在片中飾演一個女的疊碼仔老大,其形象來自真實人物原型
小說初稿寫了三四個月,寫完之後,我帶著稿子,又回了一趟澳門。一個是重新裡裡外外地再審視一次:我對這個地方的人和事,所有的印象,是不是都是對的?這是我的一個創作習慣,寫完《小姨多鶴》,我也是又回了一次日本。
另一個就是把小說交給當初給我講故事的疊碼仔們看,也給賭徒看,問他們,小說寫得有沒有技術問題?他們都覺得我的記憶力驚人,而且特別會寫。
所以這本小說基本上算是個內行人寫的,不是外行人寫的。
男人賭錢,女人賭愛
在賭場裡,金錢只是一個數字。一個賭徒,一個晚上籌碼的進出,可能就能給他的疊碼仔帶來幾十萬上百萬的收入。小說裡的梅曉鷗,靠著這個職業,和她的兒子過上了非常優厚的生活。
但其實,她得到的每一筆財富,都付出了很大的風險,她的生命,她的姿色,她的安全。
一開始,梅曉鷗痛恨賭博。她的孩子的父親就是被賭毀掉了。她是看著一個男人從正常一點一點墮落成一個賭徒,心情很複雜的。
可是她偏偏去做了疊碼仔,這個職業就是要引人去賭博。而且這個職業本身也有賭性:這個人,你敢借給他錢嗎?他要是不還,你怎麼辦?
她實際上是跟賭場賭,賭這個客戶的人格不會出問題,欠債會還錢,如果不還,她要去兜底。
小說裡面,段凱文後來賭到債臺高築,梅曉鷗還在一次又一次借給他錢。看起來不可思議,但這確實是很多疊碼仔的親身經歷。如果這個時候不幫,那就等於完全失去了把全款要回來的可能性,哪怕這個可能性只有萬分之一,但是萬一他可以呢?
梅曉鷗和段凱文之間有著曖昧的情愫
另外,她和段凱文之間也有這種曖昧的情愫。這種情愫讓她總是在該清帳了結的時候停住手,儘管這麼做是害了她自己。人在很多時候其實捉摸不定,怎麼我忽然之間就對他有了一點好感?這是人性的一些無法解釋的東西。
她和史奇瀾之間的感情就更加順理成章了。她一開始就很喜歡史奇瀾的才華,兩個人又是孤男寡女。
其實史奇瀾原本不是賭徒,梅曉鷗把他變成了一個賭徒。她又愛上了他,希望他能戒賭。她費了好大勁兒,終於把他從賭檯上拉下來了。可是,變成正常人的史奇瀾在賭城裡格格不入。
以賭客為生的梅曉鷗才發現:她愛的是不賭的史奇瀾,可是不賭的史奇瀾是不屬於疊碼仔梅曉鷗的,他屬於他自己的家庭、這個社會、主流的世界。這就是梅曉鷗的悲劇所在。
中國人為什麼那麼愛賭?
我寫《媽閣是座城》,為了收集素材,經常會問我在澳門的線人,上次那個賭徒,現在賭得怎麼樣了?他就會告訴我說,他已經輸到了哪一步,大概還會經過哪幾步,最後就是家破人亡。
我就納悶,為什麼那麼多成功企業家毀在了賭桌上。即便曾經走過非常紮實的奮鬥之路的、人格很堅強的成功人士,也把自己辛苦創造的家業全輸光了,到處借錢、撒謊、躲藏,一點人格都沒有了。
我的體會是,我們容易失去「度」,東方人理性比較弱,感性比較強,一失去「度」,很快就變成惡形惡狀。
在平常生活是一個樣,在賭桌上又是另一個樣
起意寫《媽閣是座城》,也是因為我在這樣的賭博故事中看到了一種象徵。過去三十年的中國財富創造和積累——社會大賭桌,賭桌小社會。因為敢賭,他們贏了,也因為敢賭,他們輸了。
其實不僅中國人愛賭,韓國人也愛賭,馬來西亞人也愛賭。賭場在新加坡、印度尼西亞,都是非常發達的。
亞洲人好賭,可能是因為人口太密集,生存競爭非常激烈,資源那麼少,要吃一口飯,要發財,焦慮感是非常非常強烈的。
在《媽閣是座城》的開頭,我寫了一段女主人公的家族前史,其實是參考了19世紀六七十年代北美華工賭博的真實歷史。
那些華人遠赴重洋,辛辛苦苦打工十幾年,好不容易賺了一筆錢,衣錦還鄉,結果卻在返鄉的輪船上沉湎賭博,把錢全輸掉了。
他們沒有臉回去面對家人。只好連岸也不上,直接跟船回美國,再做十年苦工。然而等到下一次返鄉,又是一次同樣的循環……
梅曉鷗發現兒子也走上了賭博之路,憤而把他贏來的錢燒掉
我設定梅曉鷗的先人,就是這樣一個賭徒。而賭博的基因,就留在他後代的血液裡,代代相傳。無論怎樣想擺脫,好像冥冥之中總也無法擺脫。
到最後,我有一種錯覺,不是我們選擇了賭博,而是賭博選擇了我們。賭滲透在文化裡,成為一種集體的命運,大於個人本身的人格力量,從而把個人變成了一個個犧牲品。
這是一件可悲的事。我沒有辦法去解決,我作為小說家只管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