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學家的田野與田野裡的語言學家
——序《輶軒使者: 語言學家的田野故事》
文| 李宇明
中國語言研究的歷史悠長而輝煌,與古希臘語言學、古印度語言學並稱人類語言學的三大源頭。田野調查是中國語言學的傳統。早在2500多年前,周代就設有調查方言俚俗的專職官員,他們奉天子之命,每年秋收後遊走各地,採集民歌、童謠和方言異語,供朝廷考察民情之用。這種田野調查,漢代《風俗通義序》裡有鮮活記載:「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輶軒之使,求異代方言,還奏籍之,藏於秘室。」西漢時,給事黃門郎揚雄更是把這一調查方式推向極致,「常把三寸弱翰,齎油素四尺,以問其異語,歸即以鉛摘次之於槧」,歷時27年,編就《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揚雄的《方言》是世界上第一部對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方言(甚或不同語言)的詞彙進行比較研究的經典著作,在歐洲,同類著作遲至18世紀才問世。中國古代這些乘著輕車奔走田野記錄語言的人,被稱為「輶軒使者」。
中華文脈延續數千年從未間斷,田野調查的傳統始終滋養著中國語言學的發展,一代代「輶軒使者」在語言學的田野上耕耘,春種秋收,碩果盈倉。1922年《歌謠周刊》創辦,兩年多時間徵集到民間歌謠13000多首,是《全唐詩》的四分之一。接著成立風俗調查會和方言調查會,促進了中國方言學的誕生。他們是新時代的「輶軒使者」。
1956年,為落實「現代漢語規範學術會議」精神,高等教育部、教育部聯合發布《關於漢語方言普查工作的指示》,在全國範圍內開展漢語方言普查工作。同年,中國科學院、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組建7個調查工作隊,分赴全國少數民族地區進行語言普查。兩年多時間,共調查了1849個縣市的漢語方言,42個民族的50多種語言,並幫助壯、布依、苗、傈僳、哈尼、佤、拉祜、納西、黎、載瓦、侗等民族設計了文字方案。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又先後實施了「中國新發現語言」調查研究、中國語言文字使用情況調查、中國瀕危少數民族語言調查、《中國語言地圖集》編制、中國語言資源有聲資料庫建設、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等重大語言項目,新中國的「輶軒使者」向世界展示了中國語言資源的壯美畫卷。
不過,與人類學、民俗學、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相比,語言學缺少「調查筆記」這一表述形式,缺乏與大眾學術上的緊密溝通,語言調查、記錄、研究之法罕為社會知曉,語言學家的形跡風貌也很少呈現於眾,甚至產生不少類似「語言學家就是會說很多語言的人」的誤解。《輶軒使者——語言學家的田野故事》,邀請70多位語言研究者講述其語言調查經歷,通過發生在語言學田野裡一個個妙趣橫生的故事,刻畫了語言學家的工作群像,為嚴肅的語言學增添些許輕鬆意趣,塗抹幾分人文暖色。
輶軒使者是「有情之人」。語言是人類至為重要的交流工具,學習、研究一門語言,就是在走近在理解說這門語言的人。在語言田野中,發音人是幫助語言學家認識、記錄、描寫、研究一門語言的重要夥伴。語言學家常與萍水相逢的發音人結下深厚情誼,在一問一答之間,交流的內容從語言條目延伸至家長裡短、桑麻生計,調查結束也長期聯繫問候,成為好友,甚至如同親戚。如果以父母或子女的語言作為調查對象,家庭也是一方田野,語言傳承加深了親情溝通,不少同行還把家人培養成了母語記錄者。田野調查要經受非常刻苦的專業訓練,老師需逐個示範如何問音、辨音、審音、記音;學生從亦步亦趨到思考發問,從調查助理到獨當一面,這才有了語言研究的入門功夫,之後才能登堂入室。樸實的口耳之學就這樣在田野裡薪火相傳。本書有多位身負盛名的語言學家,講述老師帶領自己初入田野的經歷,藉由先生們的講述,我們也再次感受到丁聲樹、李榮、徐通鏘等前輩學者嚴謹治學、重視實證、精益求精的寶貴品質。
輶軒使者是「有故事之人」。在經濟全球化的快速進程中,在世界語言單一化的壓力下,許多語言、方言趨於瀕危,隨之而來的是這些語言、方言所負載的傳統文化、傳統世界也走向衰微,急需搶救性的調查保護。受使命驅使,語言學家的足跡遍布全國乃至海外,從青藏高原、黃土高坡、河西走廊到蒙古草原,從東北雪域到南海之濱,從西南原始森林到湘南、閩北山區,甚至漂洋過海、跨國越境……田野調查也許被人看作旅遊般輕鬆浪漫,但其實卻尤為冷峻骨感。舟車勞頓、水土不服、蚊叮蟲咬是家常便飯;言語不通、文化隔閡、風俗迥異造成的誤會比比皆是;因高原反應缺氧,因山路崎嶇摔傷,因颱風、雨雪、泥石流等被困途中也時有發生。不過,在語言學家的眼裡這並不算什麼,因為「材料比命更重要」;語言保護是與時間賽跑,要趕在某種聲音消逝之前,保存它的痕跡。
輶軒使者是「完善理論之人」。語言學是一門經驗科學,是建立在田野調查基礎上的實證科學。教科書上的金玉良方,課堂講解時枯燥艱澀,需經田野實踐方能「內化」,方能行之有效。例如,如何尋找合適的發音合作人,如何安排好調查程序,如何獲得自然真實的語料,如何從細枝末節中發現重要規律,如何跨越文化差異做客觀記錄者,如何在陌生環境裡尋得各方協助,都需要反覆操練,最後或可形成獨家秘籍。禮失求諸野,古籍裡記載的一些語言現象,有的在當今通用語裡已難覓蹤跡,但通過田野調查的記錄挖掘,往往能夠意外覓得,或是見其端倪;這些古代語言的「活化石」,能夠為構建或印證語言演變理論提供支撐。
輶軒使者是「有趣之人」。在書齋裡治學,常持嚴肅沉靜之態,而一入田野,便會滿面春風,放飛自我。特別是語言調查,通過耳聽手記進行,即使平日裡沉默寡言,此時也須能說會道,反覆詢問,生怕遺漏了什麼。調查不斷深入,一門新的語言面紗逐步揭開,看似雜亂無章的語言片段漸顯規律,「發現」之快感是不可替代的,甚至也是他人難以分享的。閒暇之餘,或與發音人小酌幾杯,或入鄉隨俗體察民俗文化,或漫步於山野飽享大自然的饋贈,忘我忘情。難怪很多語言學家說:「田野調查是會上癮的。」
語言學的田野,其實不限於方言調查的田野,社會語言學的社會調查,實驗語言學的語言實驗室,文獻中的傳統的例句搜集,語料庫語言學的語料搜集與建庫等,都有語言學的田野。語言生活和語言學涉及的各種場地,都是語言學的田野。
過去,人類生活在社會空間和物質空間中。隨著網際網路和語言信息技術的發展,人類又營造了一個新空間,即過去所謂的「虛擬空間」「網絡空間」,現在稱之為「信息空間」。在當今的「三空間」世界裡,我們在「信息空間」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工作、學習、休閒、娛樂都與網際網路相伴,電腦和手機成了「外掛大腦」。人與人的交際已經變得「奢侈」,「人-機-人」的交際成為日常交際模式,大量的語言信息儲存在網絡裡。信息空間成為此前任何時代的輶軒使者都未見識過的新田野,而且也是最為富饒的田野。如何利用網際網路發展語言學,語言學如何促進語言智能的發展,促進信息空間的建設,都是當代輶軒使者要回答的時代課題。
己亥與庚子之交,新型冠狀病毒侵襲我國,蔓延世界。醫療隊赴湖北,馬上遇到了醫患方言溝通問題。「戰疫語言服務團」利用湖北「語保」資源,利用微信、微視頻、融媒體、即時翻譯等現代語言技術,利用網絡,隔空發力,迅速製作《抗擊疫情湖北方言通》支援抗疫一線。當前又在研製《外語通》,以幫助在華來華的留學生和其他外國友人;研製在突發公共事件中應急的「簡明漢語」;考慮對特殊人群的「語言撫慰」問題;呼籲建立突發公共事件的語言應急機制。基於網際網路的語言學研究,將成為語言學家田野工作的新樣態。
今日是農曆的驚蟄之日,百物萌新,百蟲蟄啟,百毒滅消。「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願本書與讀者見面時,輶軒使者又能自由馳騁于田野之中,不負春光明媚如許。
2020年3月5日
(農曆驚蟄之日)
今日責編/一場遊戲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