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
我們不簡訊,不網聊,
不漂洋過海,不被堵在路上,
如果我想你了,
就翻過兩座山,走過五裡路,去牽你的手。
那時候,
我們沒有語音,沒有視頻,
沒有24小時熱點,沒有俗濫的段子,
如果我想你了,
就選一張箋,用小畫小詩,連我心意寄走。
縱然相隔萬裡,拜會無期,
且以往事濡墨,深情行筆,落款以回憶。
多少情思,一紙箋上,
一點靈犀,夢寐不忘。
那些無需註解的心意,請妥帖收藏;
那些敗給了時間的,會比歲月更長。
書信傳情的年代,總是擔心有話沒有講完。寫好了信,不忍心封緘。於是,明明已經結了尾,卻一次次提起筆來,及,再及,又及,及了又及……
最關心你的人,總是最囉嗦。有情人纏綿悱惻起來,有時候,也像個愛嘮叨的老婆婆。
《鶯鶯傳》裡,鶯鶯寫信給張生,囑咐他:「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春風吹來,十分兇猛,還是要多吃飯才好。
果然,在有情人眼裡,世界上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言的。人人都愛春風十裡,我卻怕它吹病了你,怕你受委屈。相思到濃處,「要多吃飯啊」,說得也是深情款款。
那封信,在張生手上,不知反覆看了多少遍。恐怕又不敢摩挲太久,不要損壞了這箋紙才好。
心細如塵的人,斷不會把濃情蜜意的文字,草率地丟在一張悽慘的白紙上。深情的字,要謄在精美的箋上,才能如同春風拂過草地,生出錦繡的花語。
見字如面。見箋,才見得情意。
手捧一紙信箋的情形,元稹寫《鶯鶯傳》的時候,想必是心領神會的。
元稹與一位名叫薛濤的女子相識,亦曾以詩代信,唱和贈答。薛濤,一代才女,出身風塵,流寓蜀中浣花溪、百花潭,與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多位詩人有交往。
薛濤會寫詩,對紙也有講究。她喜歡寫小詩,太寬的紙用不完,也不好看,就叫工匠將箋紙裁小。蜀地造紙業發達,薛濤心靈手敏,親手用芙蓉皮作原料,加入芙蓉花末汁,製成彩箋。後來蜀地所產的色彩繽紛、圖案精美的紙,也常稱為「薛濤箋」。
薛濤與元稹,有過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
元稹寫的《鶯鶯傳》,是元代《西廂記》的藍本。但是,原本的鶯鶯,並不是一個終成眷屬的故事。《鶯鶯傳》的結局,是張生始亂終棄。現實裡的結局,薛濤最終也沒能等來元稹。
在彩箋上,鶯鶯寫過一首「待月西廂下」。元稹寫這段故事的時候,想到的,定是薛濤。彩箋上那些情話,於薛濤而言,是刻骨銘心的思念;於元稹來說,是無法回應的諾言,然而也未敢輕易忘記。
明代仇英畫的《十美圖》裡有薛濤像:她手持彩箋,狀若沉思,一旁的桌子上,也鋪陳著一卷卷箋紙。箋紙,儼然成了薛濤的一種生命意象,是靈秀而豔逸的才情,也是幽怨與渴盼的痴情。
「你要多吃飯啊。」鶯鶯這樣寫著。
下一句卻是:「你不要對我太掛念了。」
君心,何似我心?一紙花箋,只需寥寥幾筆,便是你來我往的人生。然而,多少曾經滄海,多少口是心非,一個「情」字,終究難解。
時光終會消磨一切,但我會記得那一天,我為你挑選了一張什麼樣的箋。
明末《花底拾遺》裡,記錄了女子的一百五十多條美妙韻事,可見女子生活裡常用花箋,還會用花與花箋傳情:
折一枝葳蕤而開的花朵,在上邊用彩線系一幅摺疊好的、寫滿字句的薛濤箋,或將箋藏在花心裡,把花朵做了郵筒,這才讓小婢轉送給愛人。
閨中女子受到薛濤箋的影響,一般使用的紙箋都不太大。作一幅幅小花箋,精心書寫詩詞尺牘,讓心緒、才情,傳遞在友人與愛人之間,就夠了。
箋,不只是用來寫情詩情書。文人雅士傳抄詩作,或是書札往來,都喜歡在宣紙上印以精美、淺淡的圖飾,賞心悅目,圖文並茂。
「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薛濤箋聞名遐邇,也是文人墨客夢寐以求之物。隨著雕版、印刷技術的改進,箋紙也愈發考究。
五代時期出現了「砑光小本」,在沉香木上,以細線陽刻方法刻出人物、山水、鳥獸圖樣,而後鋪紙於其上,用生蠟或光滑硬物,碾磨紙面,令刻線處變得光滑明亮,形成圖畫。砑光,也堪稱拱花技術的濫觴。
明代的箋紙,繼續發揚光大,且多有創新。萬曆年間,開始流行木版水印箋紙,用溶於水的顏料在木板上印刷,一般印有花卉鳥獸 、山水人物 ,甚至天文象緯、服飾彩章等,可謂窮工極妍,美妙絕倫。至崇禎年間,《十竹齋箋譜》採用的餖版、拱花技術,代表了箋紙印刷的最高水平。
對箋紙的孜孜以求,也是一種對待人、對待生活的極致。
那時候的人,寫信的書法字體,約定俗成:給長輩或上級,一般要用隸書、楷體;給其他人,行、草書也無妨。而選擇恰當的信箋,就成了頗費心思、又樂在其中的事情。
所以,那時候的人,會在家裡存放很多種箋紙,或自己設計,或請人幫忙。不同的內容,不同的季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感情……擇紙而書,所對應的信箋圖案、色彩,都需要精心選擇。
真的很羨慕,那些把生活過到細枝末節的人。拈起一張箋,他們不是寫一封信,而是要寄一份情給你。
1929年5月15日,夜。魯迅給許廣平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寫得很特別。首先,是對許廣平的稱呼,既不是過去開玩笑的「害馬」、「H.M」,也不是習慣上的「廣平兄」,而是「乖姑」、「小刺蝟」。
與過去更為不同的,是這封信用了兩張帶有彩色圖案的箋紙,上面分別畫著枇杷和蓮蓬。枇杷有三枚,兩大一小;蓮蓬有兩隻,其中一隻飽含著蓮子。
許廣平接到這封信之後,異常驚喜。她在5月21日的回信中,特意表達了歡快的心情:
「自然打開紙張第一觸到眼帘的是那三個紅噹噹的枇杷,那是我喜歡吃的東西……所以小白象(按:許廣平對魯迅的暱稱)首先選了那個花樣的紙,算是等於送枇杷給我吃的心意一般。
「其次那兩個蓮蓬,附著的那幾句甚好,我也讀熟了,我定你是小蓮蓬,因為你矮些,乖乖蓮蓬!你是十分精細的,你這兩張紙不是隨手檢起來就用的。」
對此,魯迅回信說:「我十五日信所選的兩張箋紙,確也有一點意思的,大略如你所推測。蓮蓬中有蓮子,尤其我所以取用的原因 (按:當時許廣平已經懷孕)。但後來各箋,也並非幅幅含有義理,小刺蝟不要求之過深 ,以致神經過敏為要。」
花在一張箋紙上的小心思,仍能在對方心靈上帶來默契的聯動;然而,許廣平的異常驚喜,卻也反襯著,箋紙已經與日常生活漸行漸遠。
魯迅是一個苛刻的人,但是毫不掩飾對箋紙的推崇。因為感受到箋紙的日漸衰落,他與鄭振鐸一起,投入對箋紙樣張的收集和整理。1930年,魯迅從日本帶回了《十竹齋箋譜》,並稱其為「明清以來文人士大夫清玩之最高成就」。
從1934年開始,魯迅和鄭振鐸對《十竹齋箋譜》進行重刻。可惜,因為歷史和戰爭,再加上魯迅去世,斷斷續續到1942年才完成,1952年由榮寶齋刊印發行。
2016年,十竹齋畫院又重啟復刻工作,歷時三年,用雕版印刷最高工藝餖版和拱花,將三百多年前的經典重新復活。
《十竹齋箋譜》,內容涵蓋歷代賢哲名流、歷史典故、古人詩意、山水、花卉、文物博古、清供雅玩等。
箋譜分成33類、283個畫面,每個畫面都很簡單,無非是很小的山水、花卉、人物、器物,但每一個畫面背後,都有一個深刻的人文典故。
曾經的文人,對這些典故爛熟於心。當他們收到一封信,可以像許廣平那樣,在箋畫上,理解到對方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你若懂我,我亦不必把話言盡。那是一種默契,印證的是共同的修養與風雅。
可惜,這一切,在今天我們的心裡,幾乎消失殆盡了。
毛筆退出了書齋,箋紙失去了日常存在的土壤,但是一部箋譜,仍為我們保留了那個時代豐富的精神世界,值得我們重新走一遍。
生活,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換了模樣,也常常在惘然若失的時候,教會我們物極必反的道理。
信息在泛濫頻密地推送著,我們卻越來越讀不懂這個世界。朋友圈不斷擴大,卻沒幾個對話框能說些動情的話。當「溝通」變成了簡單的信息問答,我們也開始重新認識「距離」的含義。
有沒有那麼一封信箋,讓你感動至深?有沒有那麼一幀圖畫,令你心有靈犀?一片箋紙,亦不失為私人與世界的一層關係,在自覺不自覺中,不斷接受著忖思。
直到今天,我們還在使用「便箋紙」這樣的詞彙,似是一絲殘存的餘脈,提醒著我們,瑣細的情愫與巧思,即是日常至深的關懷。在短短的紙箋裡,引一渠清水,亦可潤一方寬沃的良田。
世事就像一張箋,有能言,有不能言。只要你懂,我懂,便是圓滿。
-參考資料-《青閨愛巧》,馬大勇《漸行漸遠的文房清玩:箋紙》,劉運峰《十竹齋箋譜圖像志》十竹齋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