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尼西亞的一個洞穴中,科學家發現了一幅距今約4.39萬年的具象畫,它出現的時間遠遠早於歐洲地區發現的同類藝術品。
在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的一個洞穴中,考古學家發現了已知最古老的敘事巖畫,其中還包含半獸人的形象。
普拉多博物館位於西班牙首都馬德裡。在第67號展室中,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Goya)的《農神食子》以極其恐怖的場景吸引了眾多觀賞者的目光。這幅油畫描述了希臘神話中克洛諾斯(在羅馬神話中被稱為「農神」)的故事:當他聽說自己的孩子會推翻自己的統治地位後,便吃掉了自己的孩子。評論家曾對戈雅的油畫作出過這樣的解讀:食人神瞪大了眼睛,帶著遮不住的恐懼和羞恥感,瘋狂地吞噬著自己的兒子。這是關於復仇戰爭的寓言,也是關於西班牙社會衰落、藝術家自身心態潰敗的寓言。它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敘事藝術之一。當然,很少有人能像藝術家一樣熟練地用視覺信息講故事。但是,即便是以更簡單的畫作敘事,這種創造性的表達方式也很特別。只有我們這個物種,我們智人,才會發明虛構的故事,並通過具體的意象來傳達它們。
考古學家一直都在熱切地追尋,試圖找出人類獨有的藝術行為是如何起源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論是最古老的具象藝術(不同於用抽象符號製作的藝術),還是對虛構生物的描繪,都來自歐洲的考古遺址,這些遺蹟距今的歷史不超過4萬年。但是,這種情況在近幾年出現了轉變,研究人員在東南亞發現了更古老的具象藝術。
在印度尼西亞的蘇拉威西島,考古學家發現了迄今為止最古老的具象藝術。澳大利亞格裡菲斯大學的多位科學家共同在2019年12月的《自然》(Nature)雜誌發表了相關論文,介紹了這幅在一個洞穴中發現的巖畫。畫面似乎展示了幾個幻想出來的人物正在捕獵的場景。這些考古學家包括馬克西姆·奧伯特(MaximeAubert)、阿迪·阿古斯·奧克塔維亞納(AdhiAgusOktaviana)和亞當·布魯姆(AdamBrumm)等。如果他們是對的,這一發現還有更重要的意義——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關於圖像敘事和超自然思維的巖畫。
在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一個叫「良布魯斯蓬4號」的遺址中,考古學家發現了這幅巖畫(1)。洞穴的入口明顯高於地面,難以進入(2)。
最古老的場景
2017年,研究團隊在蘇拉威西島南部的喀斯特地區發現了這幅遠古的畫作,它位於一個名為「良布魯斯蓬4號」(LeangBulu'Sipong4)的洞穴中。這裡的景觀十分引人注意,有聳立的灰巖石林和險峻的懸崖。在洞穴中,畫作就位於陡峭的巖壁上,6位體型很小的獵人揮舞著繩索或長矛,正與一頭巨大的水牛對峙。附近,其他獵人正在攻擊更多的水牛和豬。這些獵人看起來像人類,卻表現出了一些神秘的動物性特徵。例如,一個有尾巴,另一個有鳥喙。這種人與動物的混和體,一般被稱作半獸人(therianthropes,源於希臘語中的「野獸」和「人類」),當它們出現時,就相當於展現了當時人們的精神世界(spiritualthinking)。這就像希臘神話中牛頭人身的米諾陶,以及埃及神話中胡狼頭人身的阿奴比斯。研究人員認為,這些用鐵鏽色的顏料繪製的畫面,其實都是某個宏大場景的一部分,可能展示了一種被稱為「驅趕狩獵」(gamedrive)的群體性狩獵策略。在這種策略中,獵物會被趕出藏身之所,衝向獵人。
為了確定這些圖像的年代,研究人員從覆蓋在圖像上的礦物沉積物中取樣,測定了鈾同位素的放射性衰變。通過從圖像中不同位置取樣,研究團隊獲得了這些沉積物的年齡,它們距今至少有3.51萬-4.39萬年的歷史。如果這幅巖畫誕生於4.39萬年前,就會像奧伯特和他的同事所說的,它將成為最古老的具象藝術作品。此前,這一紀錄的保持者出現在東南亞婆羅洲島的一個洞穴中,畫中出現了一隻類似於牛的動物,時間可以追溯到4萬年前。這次的發現,或許比它早了幾千年。另外,此次發現的巖畫還可能是最早出現半獸人形象的作品——原本最早的半獸人形象出現在德國,是一座獅人雕像(L wenmensch,獅子和人的結合),距今3.9萬-4.0萬年。需要指出的是,現在發現的巖畫肯定比法國著名的洞穴巖畫更古老,它是在拉斯科洞穴中出現的一幅狩獵圖,距今約1.7萬年。
在這幅巖畫中,有一部分形象被解釋為半獸人(半人半獸的神話人物),圖像中的它們似乎正在獵殺當地特有的水牛 (1)。儘管有些圖像已經被磨損,但是在一幅約4.6米寬的拼接全景巖畫(2)和對這幅畫面的抽提圖像中(3)顯示出了其他的半獸人,以及一些水牛和野豬的形象。針對覆蓋在圖像上的礦物沉積樣品,科學家利用其中鈾的放射性衰變做了測年工作。這些樣本距今至少有3.51萬~4.39萬年。
發現巖畫的地理位置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的考古學家阿普裡爾·諾埃爾(AprilNowell)說:「儘管科學家早就認識到人類起源於非洲,但卻一直認為歐洲才是人類之所以為人的修煉場。」因為所有已知最古老的藝術,以及其他複雜行為的案例,都是在歐洲發現的。但是,這或許只能反映,在歐洲,尤其是在法國開展了更多的考古學研究。與其他地方的考古學研究相比,這些地方開展的研究在數量上本身就不成比例。諾埃爾說:「這項新發現不僅為(印度尼西亞和澳大利亞)豐富的巖畫記錄增添了新的一筆,還凸顯了在歐洲以外開展此類研究的重要性。」
這幅巖畫所在的位置也十分有趣。它位於一個離地約7米高的洞穴中,如果沒有梯子或攀登設備,現代的參觀者也很難進入。在歐洲,早期的洞穴巖畫通常發現於漆黑的通道深處,人們一般很難前往,並在那裡作畫。這也說明,對史前「藝術家」來說,這些地方可能具有特殊的意義。布魯姆指出,在蘇拉威西島,古代圖像大多出現在洞穴和巖廈的入口附近,它們一般位於光亮的地帶,而不是黑暗的地方。但「良布魯斯蓬4號」的這幅巖畫卻位於這片區域中高聳的石灰巖洞穴中,而且是在洞穴深處的峭壁上,這些地方都高不可攀。
「除了藝術,這些遺址沒有人類居住過的痕跡。我們認為,古代人類只是利用這些洞穴繪製畫作,」布魯姆評論道,「但是為什麼會這樣,我們也不知道。也許在這種高於地面又難以抵達的洞穴中創作藝術,具有某種更深層次的文化和象徵意義。」他補充說,為了到達這些地點,「藝術家」或許不得不從藤蔓或竹竿上向上爬,在某些情況下,他們也可以選擇穿過喀斯特地形內部的網絡,抵達洞穴。值得注意的是,儘管蘇拉威西的藝術家和同時代歐洲的藝術家使用了一些相似的風格描繪他們的主題,並且都有可能是在他們精心挑選的、富有特殊意義的地點進行創作,「但是要在印度尼西亞和歐洲的這些創作之間強行搭上任何歷史或文化上的聯繫,都不太現實。」布魯姆說道。
儘管這幅新發現的巖畫可能具有很重要的意義,比如,把最早的具象藝術、擬人藝術和敘事藝術出現的時間往前推,但是,它卻幾乎沒有展現出這種創造性表達背後的驅動力是什麼。近幾十年來,研究人員一直感到困惑:與現代人在解剖學上的起源時間相比,現代人的一些特殊行為,比如藝術創造,為什麼會存在長期滯後的現象?畢竟,現代人的解剖學特徵在幾十萬年前就已經演化出來了,而基於考古記錄中保存的物質文化證據,一些現代性的行為卻是在很晚以後才表現出來的。
有科學家認為,這是因為我們的祖先在後來經歷了一次認知能力轉變,此後創新能力才得以增強。另一些科學家則認為,是文化、社會或環境因素(或是這些因素的組合)激發了他們的創造力。布魯姆說:「遺憾的是,在我們正在研究的這個洞穴藝術中,並沒有對這個有趣的問題提供任何直接的見解!」但是根據現有的證據,布魯姆猜測,在很久以前人類就已經有虛構故事,並且具有敘述這些故事的能力了,也許遠比這幅巖畫出現的時間更早,「甚至可能出現在我們這個物種走出非洲之前」。
也許這幅圖像還可以展示一些別的信息,比如我們的祖先在心智方面的另一些特徵。諾埃爾表示:「人類表現出的最有趣的特徵之一,是我們擁有強化的工作記憶。這一點可以讓我們對未來作出規劃;在執行以前,通過大腦給各個事件排序;當然,還有講故事。」她還指出,美國猶他大學的人類學家波莉·威斯納(PollyWiessner)的研究表明,在許多當代的狩獵採集群體中,人們會在一天中的不同時間談論不同的事情。白天時,他們喜歡閒聊,或討論與經濟和政治相關的問題;到了晚上,他們則會講故事、唱歌。
「故事和歌曲可以把人們聚集到一起,」諾埃爾說,「這一系列研究表明,講故事的傳統可以追溯到數萬年前。這些故事或許是真實的事件,或許是神話故事,它們可以同時起到教導和娛樂的作用。」也許我們永遠也無法清楚地知道蘇拉威西島的巖畫具體講了什麼,但是諾埃爾表示:「當我們不斷收集這些故事和場景時,我們開始理解,在那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對那些特定的人,什麼是有意義的。」
開放式的問題
那麼到底是誰在「良布魯斯蓬4號」的洞穴中留下了那幅畫?無論是在這個洞穴中,還是在蘇拉威西島的任何其他地方,科學家都沒有發現任何與那個時期有關的人類骨骼遺骸。我們知道,在人屬中,除了智人還有其他人種(包括尼安德特人)也創造了藝術,儘管到目前為止,他們創作的藝術幾乎完全是抽象的。另外,在不是特別遙遠的過去,其他人種也曾在東南亞定居:6萬年前,弗洛勒斯人(Homofloresiensis)居住在印尼弗洛勒斯島;5萬年前,「呂宋人」(Homoluzonensis)也曾居住在菲律賓;遺傳學研究還表明,一群倖存的丹尼索瓦人可能在1.5萬年前與印度尼西亞或者紐幾內亞的智人發生過融合。
當談到有沒有可能是這些人種繪製了狩獵的場景時,布魯姆說:「鑑於這些圖像的複雜性,目前所做的工作假設,是擁有與我們基本相同的認知『體系』的人類,也就是晚期智人,創造了這些洞穴藝術。據推測,這批定居在蘇拉威西島的智人是在7萬-5萬年前進入印度尼西亞的,同時他們也是這次『走出非洲』浪潮中的早期成員。」
然而,對這些圖像的認識還存在一些爭議。保羅·佩蒂特(PaulPettitt)是英國杜倫大學的考古學家,也是早期藝術方面的專家。他並未參與這項研究,不過他指出,儘管在這組圖像中有一隻動物的形象可能追溯到4.39萬年前,但是研究人員還沒有測定其他大部分圖像的年齡。佩蒂特表示:「在更新世(從258.8萬年前到1.2萬年前)藝術中,『場景』非常罕見。如果這樣的畫作出現在歐洲、非洲或者北美,可能距今只有不到1萬年的歷史。」
佩蒂特指出,所謂的半獸人與它們所獵殺動物完全不成比例,「或許,這些半獸人與旁邊動物的形象無關呢?」或者,這些形象可能是在動物的形象繪製很久以後才被畫上去的。他說:「我們知道,在歐洲,『彩繪洞穴』實際上是分多個階段完成的,不同階段之間可能相隔了數千年。」對「良布魯斯蓬4號」洞穴中的其他顏料做進一步的化學分析,或許可以用來判定洞穴內的圖像是否屬於同一時期。
另外,佩蒂特不相信旁邊的這些形象就是半獸人,甚至不相信它們是以人類為基礎創作的。他表示:「有些圖形是模糊不清的,無疑值得商榷。即使是最清晰的例子,也可能只是四足動物。」他對這些巖畫上的形象給出了這樣的評價:這些所謂的長矛,只不過是「恰好從『人類形象』旁邊穿過的一些線條,幾乎不可能是手裡的武器。所以,這依然是一個開放的問題。這些形象真的代表人類嗎?如果它們與那隻動物確實同屬一個場景,這又真的是一幅狩獵圖嗎?」
未來開展的工作可能會解決這些問題。發現「良布魯斯蓬4號」的研究團隊已經在這個地區找到了更多的遺址,其中含有大量仍然有待定年的具象畫。或許,這些科學家正在理出新的線索,試圖解答關於創作圖像、講述故事和傳頌神話等現代人思維的起源。
(ScientificAmerican中文版環球科學授權發表,李鋒翻譯)
凱特·王(Kate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