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敢於罵觀眾的作家,還需要去迎合誰呢?
文|方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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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漢德克,奧地利著名小說家、劇作家,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被譽為當代德語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他的獲獎受到了國外媒體公開的批評,甚至有些作家公開表示對這個評獎結果十分失望,因為在過去,彼得·漢德克替塞爾維亞戰亂辯護的種種舉動,已經被西方媒體劃入法西斯分子行列,甚至還把他與德國納粹分子戈培爾相提並論。
《紐約時報》對漢德克的此次獲獎表示「十分遺憾」:
「這讓人感到震驚。
他利用公開的聲音來破壞歷史真相,並向種族滅絕的肇事者提供公共援助,例如塞爾維亞的前總統博丹·米洛舍維奇和波士尼亞塞族領導人拉多萬·卡拉季奇。
在民族主義抬頭,專制領導和全世界充斥著虛假信息的時刻,文學界應該有比他好得多的人選。對於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做出的這個選擇,我們深感遺憾。」
雖然《紐約時報》給出了絲毫不留情面的批評,但為漢德克辯論的聲音一再壓過了這些負面的聲討。不少業內媒體人、作家同行也表示這是一場公開、公正的,純粹文學意義上的評獎。不少人對於諾貝爾學院敢於正面對抗輿論,保持文學作品的純粹性,最終將文學獎頒給『天選之人』的公允性予以肯定。
此時,同為奧地利作家的埃爾弗裡德·耶利內克稱這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這兩人的淵源可以從04年算起,更像是一場早有預言的約定。耶利內克在04年得知自己獲諾貝爾獎時,她就直言表示: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能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或許這一獎項應該頒發給另外一位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
這次漢德克沒有叫她失望,諾貝爾文學獎也沒有讓漢德克失望,他獲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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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漢德克出生於1942年納粹德國佔領下的奧地利格裡芬(Griffen),當時生活條件很差,為了得到教育機會,他只能去免費的耶穌會學校就讀。如果按照慣常軌跡,漢德克畢業後應該做一個牧師,但一個作家的命運往往更容易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很快成為了一名年少成名的作家。
寫出成名作《罵觀眾》那年,漢德克年僅24歲。這部劇被譽為戲劇史上一部裡程碑式的作品,多次與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相提並論。
他曾說起過這部劇的創作動機:我開始想寫一篇雜文,但是這樣顯然達不到應有的效果。所以便產生了用戲劇對抗戲劇的悖謬想法,也就是說用戲劇來反對戲劇。用戲劇來反對戲劇,這奇特的想法就註定它會一炮而紅。
2016年,漢德克來到中國再次被問及《罵觀眾》,這時距離他該作品面世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他不高興地表示:中國的觀眾總是抓著《罵觀眾》這齣戲不放,對我來說有一點不禮貌,老追問這一部,這個問題讓我感覺像是在問我小手指的指甲,但是我整個人在這裡,那只是很小的一個部分。我有很多的作品,那只是我早期的一個小小的作品,我覺得這特別遺憾,甚至讓我覺得有一點心痛。
從這次採訪中讀者也窺得這位個性鮮明的作家認真審慎的一面,他早已從《罵觀眾》的盛名中走出,《罵觀眾》早已無法代表他。
除了「罵觀眾」以外,漢德克還「罵」過諾獎。2014年,漢德克表示諾貝爾文學獎「應該被廢除」。
2016年,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彼得·漢德克直言:「這是個巨大的錯誤!鮑勃·迪倫確實很偉大,但他的歌詞沒有音樂什麼都不是,諾獎評委的這個決定是在反對閱讀,甚至是對文學的侮辱。」他又說「這個決定很顯然是一些不讀書的人做出的。」
這些犀利的言論似乎連帶批評了諾貝爾學院的專業性,但這似乎就是他最誠實的看法,他就這麼講出來了。你甚至毫不懷疑即便提前得知自己不久後會得獎,這位劇作家也會說出一樣的『大實話』。最後一度到了獲獎名單公布前,漢德克都表示諾貝爾文學獎「到底是應該廢除的」,因為它對文學只是事後虛偽的追封,固然可以一時招引來看熱鬧的,卻於閱讀無益。
或許他對於獲獎與否真的不在乎了,甚至算是嗤之以鼻,可在不久後得知漢德克獲諾獎之後,他到底重新肯定了瑞典學院,「瑞典學院做出這樣的決定非常勇敢……我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自由,我不知道,一種不真實的自由,就好像我是無辜的一樣。」這話同時透露出,他對於自己身上兼而有之的文學天分和廣大的爭議性瞭然於胸。
真難以想像這個留著一頭「披頭四」式中長發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時會是什麼表情?他是如此真實地忠於自我,對待作品永遠認真謹慎,一絲不苟,他試圖打破語言的條條框框,描述人們最直接的生存狀態,並對這一原則奉為圭臬。他的腦袋裡藏著無窮的知識寶藏,外人只能從他的隻言片語中窺得一二。
2016年,導演科琳娜·貝爾茲拍攝過一部關於他的紀錄片叫做《我在森林,也許遲到……》(In the Woods, Might Be Late),其中探索了漢德克的寫作日常,漢德克的書迷門可以找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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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2019年獲得的諾貝爾文學獎,漢德克寫作多年早已大獎壓身。霍普特曼獎是漢德克獲得的第一個獎項,從此打開了文學之窗,而後獎盃與花環註定將終身圍繞著他。席勒獎(1972年)、畢希納文學獎(1973年)、託馬斯·曼獎(2008年),以及2009年的卡夫卡獎……這些讚譽背後,爭議的唾沫星子也從未停止瞄準他。
1973年獲畢希納獎
上世紀90年代,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統治下的塞爾維亞曾捲入了三場戰爭,造成巴爾幹半島局勢的動蕩和巨大的生命損失,米洛舍維奇因此被一些西方媒體稱為「巴爾幹屠夫」。對此,漢德克持質疑態度,多次涉足南斯拉夫地區尋找真相。
1995年,他赴塞爾維亞旅行,寫出遊記《多瑙河、薩瓦河、摩拉瓦河和德裡納河冬日之行或給予塞爾維亞的正義》試圖為人們揭開真相;1999年,關於南斯拉夫題材戲劇《獨木舟之行或者關於戰爭電影的戲劇》在維也納皇家劇院首演,轟動一時。接二連三像權威挑戰使得他遭到西方政界、媒體、文化界的集體圍攻,漢德克的身上也被烙下了右翼作家、法西斯分子的印記。
作為一名講述者,一名作家,他從不被外界輿論左右,始終堅守著自己的內心。1999年,在北約空襲的日子裡,他兩次穿越塞爾維亞和科索沃旅行。同年,為了抗議德國軍隊轟炸這兩個國家和地區,漢德克退回了1973年頒發給他的畢希納獎(德語文壇的最高榮譽)。
2014年獲得國際易卜生獎
2014年彼得漢德克獲得了戲劇界的最高榮譽——國際易卜生獎,這個結果最終導致評委會某些成員因不滿評獎結果而辭職,極權主義研究者Bernt Hagtvet指責這是「史無前例的醜聞」。
當漢德克抵達奧斯陸領獎時,現場遭到了示威者的抗議。他的反應依然是可以預想到的。在頒獎典禮上,他回敬了當地的抗議者「下地獄吧」,最終放棄了40萬美元的獎金後拂袖而去。
這樣看來,獎盃和花環為他帶來的不僅是榮譽,還有無盡的『羞辱』。但反對者可以反對獎項,卻無法反對作品,作品是他最有力的回敬禮。總有一天,他們會意識到這個人究竟在講述些什麼。他的寫作和所有的獎章、讚譽、吹捧統統無關,所有外界的光環能夠賦予的不過是作品封面上那些好看的宣傳語,但即便沒有它們,有價值的作品也會自己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