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赫茨爾:五十年內會看到猶太國
(西奧多·赫茨爾)
「在這裡我奠定了猶太國!如果我今天這樣說出來,會引起許多人嘲笑,但是也許五年之後,毫無疑問在五十年內,每個人都會看到。」
西奧多·赫茨爾在自己的日記裡這樣寫道。
那時,他剛剛主持召開了一次大會。大會結束後他激動地在日記裡寫下了上面這段話,對猶太國的最終建立信心滿滿。
這是1897年8月的事情。
到了1948年——跟赫茨爾的預言只差了一年——猶太國由本-古裡安宣布建立。
當37歲的西奧多·赫茨爾出現在瑞士巴塞爾的第一屆猶太復國主義代表大會現場時,204名來自各個國家和地區的猶太復國主義代表,對他報以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時間長達15分鐘之久。
這次大會對於猶太人建國來說,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
如果說之前的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先驅們,還停留在筆者上一篇文中所介紹的諸如宗教復國、文化復國、社會主義復國等等的觀念上、思想上或者號召上,那麼,作為政治猶太復國思想的先驅的赫茨爾,則在這次大會上拉開了整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行動的序幕。
赫茨爾當得起204名代表的熱烈掌聲和歡呼聲。
沒有他的努力,就不會有這次大會,甚至猶太復國建國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從思潮變為實際行動。
中國詩人陸遊曾經有一句詩:「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再偉大的夢想或理想,不付諸實際行動,都只能是一場空想而已。
在筆者看來赫茨爾,不惟是猶太復國主義的思想先驅,更是猶太復國主義實踐的先驅。
·1·
出生於匈牙利,童年時代隨父母移居維也納的西奧多·赫茨爾,只能算是一個西化了的猶太人。
除了小時候接受過幾年猶太教育外,赫茨爾未曾認真學過希伯來語,對猶太律法、習俗和禮儀也知之甚少,至於猶太人的歷史、文學、哲學就更不甚寥寥了。他後來接受的是西式教育,讀的是維也納當地的大學,學的是法律,工作後當過律師,一年後改行,做了一個碼字的人。
猶太人經過在歐洲各國上千年的繁衍,有許多猶太后人逐漸本地化,因為各種原因(筆者的系列文章此前曾經描述過)甚至連原本的猶太教也放棄了,改信了基督教等其他宗教。
赫茨爾在這樣的環境長大,本身並不具備文化復國主義思潮對猶太教和猶太文化的深刻認識和理論修養。甚至,在他34歲之前,他當律師,做記者,搞新聞報導,寫劇本,如此等等,並不涉及到猶太復國主義。他認為,通過受洗改信基督教、與其他民族通婚、接受良好教育、從事體面工作,猶太人可以縮小與歐洲人的鴻溝,甚至可以融入歐洲主流社會。更有甚者,赫茨爾還於1893年計劃發起一場運動,號召猶太人「自願、光榮地皈依基督教」,以此為條件換取羅馬教皇幫助猶太人抵制在歐洲各國猖獗的反猶活動。
然而,第二年的一次新聞採訪讓他改變了態度。
「德雷福斯案件使我成為一個猶太復國主義者。」
赫茨爾這樣說。
在法國,法國大革命及後來的拿破崙時期,猶太人就已經擁有了宣誓成為法國公民的權利。幾十年上百年過去了,一個被同化了的猶太人德雷福斯的遭遇,讓赫茨爾猛然認識到,猶太人,還是生活在「新隔都」裡,這樣的社會意識帶來的鴻溝,無法填平。
1894年,赫茨爾去巴黎採訪德雷福斯案件。
德雷福斯是一個法國籍猶太人,法國軍隊參謀部的一名炮兵上尉的。僅僅因為他的猶太人身份,他便陷入一個向德國出賣情報的叛國者案件中。德雷福斯蒙冤被革去軍職,流放到法屬蓋亞那魔鬼島服刑。直到十二年後,德雷福斯才被平反恢復軍職。——不過,那時候赫茨爾已經去世兩年了。
在審判德雷福斯的法庭現場,「處死這個猶太人!」「猶太人滾出法國去!」「猶太人去死!」如此這般仇視猶太人的吼叫聲此起彼伏,讓赫茨爾十分震驚,很多法國人遊行或上書政府,要求剝奪猶太人的公民權。法國人竟然如此對待同為法國公民的猶太人,跟這個推崇自由民主人權的國家如此格格不入,連著名作家左拉都發文章批駁和譴責法國社會的反猶太主義。
法國社會對猶太人的仇視,讓赫茨爾認識到,猶太人不要天真地以為受洗後就能融入歐洲人的文明圈子。在此之前他曾經寫過一個劇本《新隔都》,主人公吶喊著「我要出去!出去!出去!逃出隔都去!」現在,德雷福斯案件中出現的法國人反猶主義情緒,讓他深入思考,猶太人在這種氛圍和困境中生活一千多年了,現在要逃到哪裡去?怎麼逃出去?在他看來,猶太人沒有自己的家園,將永遠不得安寧。
在赫茨爾看來,猶太人的本質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解決了這個政治問題,其它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換言之,如果猶太國得以建立,猶太人有了自己的家園和政治依靠,各地的反猶活動就自然會消聲匿跡,猶太人失去的尊嚴將很快得到恢復。
開始的時候,赫茨爾的設想充滿烏託邦色彩:
他設想建立一個德國式的共和國,由參議院進行管理,他理想中的總督人選,是羅斯柴爾德家族的人,他自己則出任總理。
甚至他還曾經給羅斯柴爾德家族寫了一系列的信,不過,在歐洲英國、法國、德國等地已經建立起龐大金融帝國的羅斯柴爾德家族——儘管他們家族事實上在巴勒斯坦地區進行過慈善一般的資助活動,比如對早期的移民種植園和學校、醫院等建設提供了600萬英鎊的巨額支持——最初對猶太建國復國並不感興趣,因此拒絕了他的建議。
赫茨爾沒有氣餒,他將他的設想不斷完善,然後在他36歲的時候出版了他理想中的《猶太國》:
在地球上,由歐洲大國批准授予一塊足夠滿足一個民族正常需要的、同時具有法律保障的土地給猶太人;
獲得土地後,世界上的猶太人都要積極提供財力支持國家建設;
成立代表全體猶太人利益的「猶太協會」,負責政治事務,提供科學指導;
成立「猶太公司」,負責具體的移民事務,並進行商業貿易活動;
國家實行7小時工作制,銀行、保險、鐵路、造船等行業實行國有化;
建立一支佔男性人口10%的常備軍;
國家實行政教分離的政治體制。
在國家土地的選擇上,赫茨爾提出了自己的思路,一個是巴勒斯坦,第二個是阿根廷。
移民思路上,赫茨爾主張先移民窮苦的猶太人,然後在有一定基礎後再移民知識分子、中產階級和富裕猶太人。
……
寫出怎麼解決猶太人生存困境的書,在他之前已經有很多先驅了,就像筆者上一篇文章介紹的那樣。
赫茨爾寫出《猶太國》時,卡裡舍爾、摩西·赫斯、利奧·平斯克這些猶太復國主義的思想先驅都已經去世,比赫茨爾大四歲的阿哈德·哈姆並不贊同赫茨爾的政治復國思想,而是推崇文化復國。
在之前,平斯克曾經組織過「聖山愛好者」協會,成立猶太人社團,並舉行過幾次大會,但是,平斯克去世後,協會就解散了,並沒有完成其使命。
而,赫茨爾,可以說是猶太人從思想到行動推行政治復國建國的第一人。
·2·
《猶太國》的出版,在猶太人中激起了巨大反響。按照後來的開國總統魏茨曼的說法,當時他讀了此書後,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的感覺。
不過,有的猶太人反映,赫茨爾的猶太國,只不過是猶太狂熱情緒下的痴心妄想而已。
一些在西方世界站穩腳跟同化了的猶太人,或者希望融入西方國家文明的猶太人,則反對赫茨爾此舉,認為他的猶太國方案和計劃,會激起歐洲社會更大反感,會給猶太人帶來更大災難。
下定了決心的赫茨爾,開始一步步去推動實現他理想中的猶太國。
過了一年,赫茨爾發起召開了第一屆猶太復國主義代表大會,通過了《巴塞爾綱領》。會議宣布:「猶太復國主義旨在為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為公眾認可的、合法的家園。」大會還為這一宏偉目標的實施制定了四條具體意見:一是提倡猶太農耕者、手工勞動者和工匠定居巴勒斯坦。二是根據各國的法律,把所有猶太人納入地方性或一般性組織之中。三是強化猶太人的民族感情和民族意識。四是為實現復國主義的目標,採取某些步驟,以取得所在國政府的同意。
「猶太國復國主義組織」也在這次會上正式成立。赫茨爾當選為主席,正式成為猶太復國主義的領袖。
(第一屆猶太復國主義代表大會會場,瑞士巴塞爾)
文化復國主義者阿哈德·哈姆列席了這次會議,他認為赫茨爾的政治復國主張甚至連「錫安山」(Zion)的名字都不曾提起。在他的猶太國裡,人們不必說希伯來語,沒有什麼猶太文化的痕跡可言。它不過是在巴勒斯坦地區建立的一個地道的西方式的社會。這種復國論代表的是西歐那些經濟上殷實富足而頭腦簡單貧乏的猶太人的利益和立場。
但是,不管怎樣,這次大會這標誌著赫茨猶太復國主義開始從政治上的猶太國設想進入有組織的實施階段。
順便說一句,23歲的魏茨曼也參加了第一屆猶太人復國主義代表大會。就跟毛教員參加第一次黨代會一樣,這個時候的他還毫不起眼,半個世紀後,魏茨曼出任以色列首任總統。
這之後,赫茨爾就變成了一個猶太復國的政治活動家、宣傳家,他不停地在歐洲剛建起來不久的新鐵路線上穿梭奔忙著。為了達成目的,他甚至認為可以藉助反猶主義的力量,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可以結成同盟,來驅使猶太人移民復國。
既然是搞政治復國,赫茨爾選擇了相信大國的力量,他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尋求大國的支持。
赫茨爾的大學時代是在奧地利首都維也那度過的。他系統學習並酷愛的是德語和德國文化。後來成了作家和記者,寫過劇本和大量新聞報導,其工作語言也是德語。
因而,赫茨爾對德國頗有好感,他說:「我要去見德國皇帝,並對他說『讓我們的人民離開吧』。」他決心把自己的「猶太國」,建立在「這個偉大、強盛、尊奉道德、統治完美、組織嚴密的德國的支持之上」。
赫茨爾曾經兩次拜會德國皇帝,希望能得到擺脫了鐵血宰相俾斯麥權力控制的德皇威廉二世的支持。一次是在伊斯坦堡,一次是在耶路撒冷。事實上,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是一個反猶主義者,雖然他很看重猶太人的精明和巨額財富,但他認為猶太人是正在扭曲和腐化德國的寄生蟲,幾年後威廉二世被廢黜君王地位,他還提出建議用毒氣殺死猶太人。
乘坐了東方快車火車一路跟隨威廉二世到伊斯坦堡,再到耶路撒冷,兩次見到威廉二世的赫茨爾和其他四個猶太復國主義者,最後什麼也沒有得到。
第一次來到耶路撒冷的赫茨爾,對於耶路撒冷,他表現得不像一個純正的猶太人那樣的狂熱。他說:「我將來記憶起你時,將不會產生任何高興的情緒。」而這,或許正是阿哈德·哈姆指出的他並不同意僅僅是政治上復國,而是要在文化上復國的意義所在吧。
不過,力主政治上復國的赫茨爾顯然要更加實用主義:「如果耶路撒冷從來就是我們的,我將清除掉任何不潔的東西,摧毀充滿汙穢的事物」,「在聖地周圍建立一個空氣舒適、下水道設施良好的嶄新城市」。
當時,巴勒斯坦地區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控制之下。赫茨爾曾經幾度尋求見到蘇丹阿卜杜拉·哈米德,甚至付出重金賄賂土耳其官員,但幾次接觸都一無所獲。對於猶太復國主義,儘管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日落西山了,但阿卜杜拉·哈米德二世的態度很鮮明:「猶太人可以把他們大把的錢省下來。當我的帝國被分割時,他們可以不花一分錢獲得巴勒斯坦。但是,只有我們的屍體可以被分割。」
過了幾年,筆者在本系列第一篇中提到的一本書在俄國出籠了。這本名由沙皇頂級秘密警察炮製的《錫安長老議定書》,宣稱記錄的是赫茨爾他們在巴塞爾舉行的第一次猶太復國主義代表大會上,猶太長老們的一個計劃:猶太人深入到各國政府各部門、各教會和各新聞機構,挑起戰爭和革命,目的是創建一個猶太人控制的世界性帝國。
這本書率先在俄國掀起了反猶主義浪潮。
赫茨爾連忙趕到俄國聖彼得堡去與支持對猶太人進行集體迫害和大屠殺的俄國內政部長普列韋進行磋商和斡旋,請求改善俄國猶太人的境遇。
兩年後,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在一場領袖多為猶太人比如託洛茨基等領導的革命中差點被奪去皇位,他感到兩年前出現的《錫安長老議定書》描述的內容正在成為現實,於是掀起一場全俄的反猶主義。正是在這一次反猶主義浪潮中,年輕的本-古裡安離開了俄國,來到了巴勒斯坦。以後的章節,我們會寫到他的故事。
·3·
赫茨爾希望在巴勒斯坦復國的主張沒有得到德國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支持,務實的他開始尋找替代方案。
阿根廷太遠,他相中了離巴勒斯坦較近的兩個地方:賽普勒斯,或者埃及西奈半島的阿里什附近,後者在英國的掌控之中。
英國的羅斯柴爾德家族後起之秀、第一個在家族中獲得勳爵的內森·羅斯柴爾德,開始接受猶太復國主義思想。
在內森的幫助和介紹下,赫茨爾見到了英國的殖民大臣約瑟夫·張伯倫。張伯倫直接否了賽普勒斯方案,答應說可以考慮第二個方案。
赫茨爾高興地聘請了一個律師為他代寫特許方案。然而,英國人改變了主意,英國首相亞瑟·貝爾福和殖民大臣張伯倫提出,用另一塊土地——烏幹達(現在的肯亞地區)的一部分大約15000平方公裡的土地來做猶太人的家園。
赫茨爾十分失望,但也不得不接受。
不過,他一定想不到,就是他聘請的這位代寫方案的律師,大衛·勞合·喬治,十幾年後當上了英國首相,他的一次決定,為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復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此事現下暫且不提,容以後再表。
赫茨爾接受了英國提出的烏幹達方案,在猶太復國主義者中產生了軒然大波。
當年的第六屆猶太人復國主義代表大會上,赫茨爾竭力向與會代表闡述在烏幹達建立猶太國方案的可行性。實用主義的赫茨爾和英國的代表認為,難得有當今世界第一強國英國的支持,猶太人的當務之急是先從政治上建起猶太國,萬一生變,結果就難說了。
他們能說服大家,裂痕反而無法彌合。
有的代表乾脆提出其他的替代方案,尋求不在巴勒斯坦的錫安;
有的堅決支持阿根廷方案;
有的提出在美國德克薩斯州為正在遭受迫害的俄國猶太人建立孤星錫安;
更多的人贊同西奈半島的阿里什方案,畢竟這裡離巴勒斯坦和錫安山近,要是沒了錫安山,猶太復國主義的復國還有什麼意義?
東歐代表態度更堅決,否定巴勒斯坦建國方案就是背叛了《巴塞爾綱領》,是叛徒。
在大會表決是否派代表團去烏幹達考察時,俄國代表憤而離席。
最終,大會投票295:178(98票棄權),贊成赫茨爾對這個烏幹達建國計劃做進一步研究的主張。
因為烏幹達方案引發猶太復國主義面臨分裂的危險,赫茨爾為此憂心忡忡,他的心臟問題嚴重的身體,越發嚴重了。
第二年的執委會上,赫茨爾遭到更加嚴重的批評和非議。為了平息爭議和彌合分裂,赫茨爾放棄了烏幹達方案的主張。
然而,會前就病了的赫茨爾,會後感到自己不久於人世了,就抓緊工作,然而,過了不久,44歲的赫茨爾因心臟病去世。
「赫茨爾給我們留下了猶太復國主義代表大會、世界猶太復國主義組織、銀行及國民基金……他為我們奉獻了一切。」
曾經嚴厲批評過赫茨爾、跟赫茨爾的復國思想迥異的文化復國者阿哈德·哈姆,在赫茨爾病逝後給與了赫茨爾高度評價。
儘管有這樣那樣的不足,赫茨爾,無疑是猶太復國的奠基者,他激勵了後來的一大批後繼者,比如魏茨曼,比如本-古裡安。
這些人接過了他未竟的事業大旗,頑強地為以色列的復國艱苦努力著,直到44年後,古裡安莊嚴宣告以色列誕生。
以色列建國後,1949年,赫茨爾的遺體移葬到耶路撒冷最高的山頂上,即今天的赫茨爾山。山上有埋葬國家領導人和烈士的國家公墓。
這,或許是以色列人對他們復國的奠基人赫茨爾的最好的紀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