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4日 星期六
「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荒地上長出丁香，回憶與欲望混雜，春雨滋潤著乾枯的樹根。」
詩人T.S.艾略特寫道。
「幾乎不能確認風的存在當一株怒開，另一株的凋零寸步不讓。」
詩人陳先發寫道。
「我聽著身邊妻子平穩的鼾聲，好像就是它，在推動著這隻船在茫茫黑夜裡移動……」
詩人王家新寫道。
詩人嚴力說，「詩人的冷靜源於詩人深度的悲觀。」
世界繼續騷動不安，半真半假的謠言毒害了整個地球村，一些人手持棍棒把住重要資源，另一些人將碎石封進衣袋，很多人死去，很多人投機。今天中文網際網路的標題是：
紐約又一希望破滅，美軍7萬噸醫療船淪陷！
剛剛，美國傳來炸裂消息！生物實驗室附近居民75%確診
紐約抗疫一線醫生獨白：急診室裡看到的很恐怖
怕被搶口罩，外國空軍包機到中國自提防疫物質
震驚！達美航空要求新冠陽性飛行員隱瞞診斷結果
撞名冠狀病毒，墨西哥可樂娜啤酒配合防疫將停產
確診老外毆打中國醫生，14億中國人怒了：「滾！「
迎接暴動！紐約商鋪紛紛用木板封住門面
因為疫情，歐洲哲學家們吵翻了！！！
這些事情發生過嗎？到底發生過什麼？在這個網際網路的時代，新聞製造者已經不再是遵守職業道德的新聞記者，而是隱身在網絡後各種別有用心的炒作者，其中有些，對譁眾取寵的廣告點擊率的需要遠遠超過對真理的愛好；另外一些，依靠有形的病毒把無形的病毒散布人間。英國首相進了醫院，日本人不肯放過櫻花季節，確診人數又在增多。全世界76億人中少掉了7萬人。
今天，又到了清明。10年前，父親去世。
斷魂時節我卻少了憂愁，最早的驚恐和期待過去之後，漫長的麻木傾入心扉。麻木之中，甚至有點不經意的小歡喜。每天，尼爾研究吃什麼燒什麼，我研究幾個案子，打幾行字，看看影視，讀兩頁書。出門，重複一件衣服，以便消毒，高跟鞋多餘，跑鞋最方便；回家，紮起頭髮，素麵朝天，指甲剪的短短的，不上顏色不上油；睡覺，作息無常，想起就起，想躺就躺，半夜回郵，掃微信；沒了顯山露水的必要，鬆散隨便的慢生活，似乎也過的很好。現在，找人很容易，每個人都窩在家裡，無聊至極。
出門，到倉庫拿了幾份文件。把辦公室拿回家的Tiffany檯燈送到母親家門口，和母親隔了6尺遠，說了一陣話。
老舅打電話過來，口氣很緊張。「你是不是出了車禍？這種時候，怎麼還到處亂跑。」我說，「沒有啊。」他說，「你自己在日記中寫什麼撞車。」我說我只是比喻，他才鬆了口氣。
他住在新澤西中部，前幾天在門口摔了一跤，急救車來了，他不肯去醫院，急救人員給他縫針消毒處理後，現在在家養傷。醫院被新冠肺炎病人佔據，其它種類的病人驟減。紐約港口的美軍醫療船，裡面有1000張床位，開來紐約是為了疏解醫院的重負，只接受非新冠肺炎病人，結果兩天下來才收到20個。很奇怪，那些癌症病人、冠心病患者、洗腎的、腦震蕩的都去了哪裡？會不會全部感染了冠狀病毒？
嚴力打電話過來，問，過的怎麼樣？我說還好，就是吃的多運動少，長肉，七星盛宴那陣都沒吃這麼多。談起去年共同到瀘州參加國際詩會，仿佛是十年之前的事。嚴力在家，除了每星期出門搞吃的，把過去10年寫的詩都翻出來修改，還畫了7張畫。
我們談到宇宙的自然定律，林子太密了野火自燃。地球受夠了太多的人後會怎麼樣？說起來很殘酷，不動聲色地讓一批人死亡。嚴力說，恐怕我們很長時間得戴口罩過日子。有個藝術家想出個生意，把每個人的鼻子嘴巴都畫上口罩，這樣的話，哪怕得戴口罩過一輩子，至少還掛著自己的臉過日子。
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進行一定程度的藝術加工。好比，畫美一點，畫的年輕一點；或者，畫張明星臉；或者，女的畫成男的，男的畫成女的；或者，乾脆畫個兇神惡煞點的。如果得掛一張臉過日子，誰還稀罕掛張用了很多年看著就無聊的臉？
我問他最近有沒有出門運動，他說他光在家抬腿拉筋，邱辛曄出門在街心花園練拳，給他發了視頻。他說他看完視頻告訴老邱，你頭上的柳絮啊，飄滿冠狀病毒。我想像老邱聽罷此言，眼睛在鏡片後瞪得活像兩隻桌球，嘴裡嘟囔著上海話，「瞎話三氣，」不由大笑起來。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今年清明，杏花酒家閉門謝客，我的冰箱裡還剩最後一瓶可樂娜啤酒。
2020年4月5日 星期日
早起，9點出門跑步。春花怒放，工地的大型建築雨後春筍般節節長高。
家附近的幾個公園門口突然多了柵欄和黃色封條，我猜想，政府的原意大概是讓人無處可去，自動呆在家中。但是，也許事與願違呢？人要出門，除非把門鎖了，他們還是要出來，畢竟，這是春天，大自然的新鮮空氣和健康的體魄是對抗病毒的唯一良藥。公園關了門，原本的野外空間變得窄小，迫使很多人走一條路，路上的人反而比平時更多。看來，明天我得6點出門跑步了。
回到家，登上推特，沒有人敢對公園關門唱對臺戲。自從疫情開始爆發，我就連上了川普總統，墨菲州長，市長，各級法庭，各個頭頭腦腦的推特。全世界的政客不僅全都驚慌失措，每個國家出臺的政策一日三變，比病毒基因變異的速度還快，而且全都武斷專橫，不再徵求民意。菲律賓總統甚至宣稱要把那些違抗禁閉敢出門的埋了。
律師馬克一早發來長長的簡訊，詢問移民法庭的消息。
他的客人Miguel關在Hackensack的監獄裡。幾個月前，Miguel賣非法處方藥被捕，現在檢察官同意給他一年遵守行為後銷案的處罰。如果Miguel是美國人，小事一樁。要命的是，他只有綠卡，更要命的是，他是再犯，身上還背著五年前販賣大麻的不良記錄。現在，移民局的手很長，Miguel的刑事案子還沒完，就把他兜進去放在移民局承包的監獄裡。對新澤西來說，這些合同肥沃到冒油，紐約撈來的全部都在新澤西州立監獄裡。馬克知道我也有一個客人在Hackensack監獄裡。
我的客人本來3月26日開庭，法庭有人得了新冠肺炎，突然宣布關門。馬克想知道法庭什麼時候重開。法庭的電話早就沒人接聽了，連法庭的網站都不可靠，目前，推特是唯一迅速可靠的消息來源。我每天查法庭的消息，只見全美越來越多關門的法庭，沒見任何重開的。監獄在二星期前已中止探監，客人很長時間沒有電話打出來，監獄裡只有公用電話，為了防疫，現在也許根本不讓用了。監獄裡的活動室是否正常開放呢？犯人是否能看到外面的情況呢？監獄，老人院，孤兒院，醫院，都是最容易傳染到病毒的地方。
牆裡牆外，一夜間，全世界的人前途未卜。
去年秋天，長島社區新聞記者李盛穎來採訪時送給我的Alexa還沒有打開過，現在正好用上。下載了App，Bob Dylan鮑勃·迪蘭沙啞的嗓音響起，前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給了這位搖滾時代滿不在乎跨界的美國詩人，國內不滿之聲喧囂一時。詩人，從來不是容易被人群接受的那類。鼓點和手風琴伴奏下，親愛的鮑勃輕鬆地唱道：
你企圖做好事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他們說到做到將石頭砸向你你試圖回家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你獨自一人在那裡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因此我不再感到孤獨每個人都將被砸死你走在街上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你走在地板上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你走向門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因此我不再感到孤獨每個人都將被砸死你吃早飯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你年輕健康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你試圖掙一元小錢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他們將石頭砸向你同時祝你好運因此我不再感到孤獨每個人都將砸死是的他們將石頭砸向你然後說這是你的結局他們將石頭砸向你回來之後繼續砸你坐車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你彈吉他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因此我不再感到孤獨每個人都將砸死好吧你獨自一人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你走路回家時他們將石頭砸向你他們將石頭砸向你後以為自己很勇敢你被送葬入土時他們又將石頭砸向你因此我不再感到孤獨每個人都將砸死……
給家中的幾盆植物培了新土，補充營養。將幾盒10年前的帳單翻出來扔掉。讀了100頁《Moby-Dick》。上網聽了三堂有關版權和商標的律師進修課。喝了一碗白木耳紅棗湯。
【作者簡介】
謝炯，詩人，律師，詩歌翻譯家，出生於上海。1980年代就讀於上海交通大學工業管理系，1988年留學美國，取得企業管理碩士和法律博士學位。2000年在紐約創辦自己的律師事務所，為美國知名移民法律師和雙語作家。出版有個人詩集《半世紀的旅途》（2015）、散文集《驀然回首》（2016）、詩集《幸福是，突然找回這樣一些東西》（2018）、翻譯集《十三片葉子：中國當代優秀詩人選集》（2018）、隨筆微小說集《隨風而行》（2019）、詩集《黑色賦》（2020）、翻譯集《石雕與蝴蝶—胡弦中英雙語詩集》（2020）、翻譯集《牆上的字——保羅·奧斯特詩歌全集》（2020）。2017年榮獲首屆德清莫幹山國際詩歌節銀獎，作品在海內外各文學雜誌廣為發表，併入選海內外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