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山西多少縣,大興多少營。」一句在京南大興區流傳已久的民間說法,在當地的地圖上仍然可以得到驚人的印證,這些以「營」命名的村莊密集分布在大興區東南部,以採育為中心,沿鳳河兩岸自西北向東南依次排列,其中很多便直接以山西縣名命名。它們是明初自山西向北京移民在這一帶所留下的歷史地理基因。不過,在當地,也像在全國很多地方一樣,那次影響深遠的移民,最終也濃縮成了一個「山西洪洞大槐樹」的傳說,世代相傳。更多的歷史信息卻早已風流雲散,很少得到必要的關注和梳理。
為此,「北京地理」推出「鳳河移民考」系列報導,選取村莊個案,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從地名、方言、家譜、族群、祭祀、飲食、民俗、口頭傳說、地方戲曲、舊物遺存等角度,儘可能地搜剔蛛絲馬跡,尋析根脈、梳解源流。無論如何,這種根脈和源流一定隱秘地連接在過往、現在與未來之間,哪怕這種聯繫看上去不過細如髮絲。
大槐樹移民散落鳳河兩岸
「採育,官方記錄在冊的歷史,今年整一千個年頭了。」參與《採育鎮志》編寫的當地退休教師範雲龍說。這說的是「採育在遼開泰元年稱為『採魏院』」,「開泰元年」正是1012年。元朝至元十九年(1282年),採魏院置屬上林苑,更名「採魏裡」。但在當時,除採魏裡以外,鳳河沿岸其他地方還是一片河灘「沙漠地」(《宸垣識略》),人煙稀少。而元代關於「採魏裡」的記述,也只有一個名稱。直到明初,遠方的移民來到鳳河兩岸,這片土地開始變得生動起來。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尹鈞科在《北京郊區村落發展史》一書中介紹,元末明初,社會動蕩使北京地區人口大量減少,地曠人稀。為充實北京地區的人口,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增強抗禦敗退漠北的蒙古勢力捲土重來的實力,明初便開始有計劃地從地少人稠的山西、山東等地向北京地區大量移民,每次移民動輒萬戶。
永樂初年,在採魏裡舊地設置蕃育署,仍屬上林苑;同時,在其周邊「移山東、西民填之,有恆產,無恆賦,但已三畜(鵝、鴨、雞)為賦,計營五十八」,由此形成一批「營」為名的移民村落。尹鈞科稱,《宸垣識略》中的這一記述不僅涉及明初移民被安置的確切地點,而且也透露了明初安置移民的措施信息,特別是「計營五十八」,明確記載了這次在採育地區安置山西、山東移民所形成的新居民點數量(其中以山西移民居多)。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蕃育署更名為採育營,「採育」一名由此延續至今。
在採育一帶鳳河兩岸,則一直有以「三橋、四門、五臺、八廟、七十二連營」來形容這一地區的五大名勝。三橋分別是「北大橋、西大橋、南大橋」;而採育周圍過去高高建起的土圍牆上開出的「東、西、南、北」門則是「四門」;「七十二連營」有「鐵壁固守,外寇難侵」之意,是指以採育為中心西北起解州營,東南到鳳河營,沿鳳河全長二十華裡的一批村落(「七十二」形容其多,並非實指)。
範雲龍介紹,七十二連營範圍涉及今天的採育、長子營和青雲店三個鎮。作為明初大移民的一部分,這些村名就是傳說中的「洪洞縣大槐樹移民」在鳳河兩岸散落的基因。
黃沙崗子飛來的「鳳凰」
鳳河,流經大興區的一條重要河流。一個傳說是,當年南海子東南是一片黃沙崗子,寸草不生。有一隻鳳凰飛呀飛,飛不動了,墜落下來,出現了一條形如鳳凰的河流,人們叫它鳳河。鳳凰灑落的血跡也化作了一條小河,從南海子一直通向鳳河,成為鳳河的源頭,那就是團河。由於有了團河,南海子東南的黃沙崗子慢慢長出了芳草、樹木,還引來了無數飛禽猛獸。鳳河流域在明清兩代屬於大興縣和東安縣(今廊坊市安次區)。範雲龍介紹,長子營、朱莊、採育、大皮營、鳳河營等數十村,清乾隆年間由東安縣劃歸大興縣管轄。
採育鎮人大辦公室主任袁紹恆覺得,雖然覺得現在的鳳河「沒有什麼看頭,也不是很寬,但是大興很重要的一條河流」,因為歷史上的永定河經常搖擺不定,一旦發大水,就會影響到鳳河兩岸的採育地區。在沁水營村民張譽的印象裡:「58年前吧,永定河上遊沒有修官廳水庫、三家店攔河閘的時候,我們下邊這一帶經常發水。」五十多年前的鳳河,河道雖然已經萎縮,但是還能夠遙想祖先當年遷徙過來時的影子,「河水非常清,河底的小魚看得清清亮亮的」。
如今,村莊依然生長在鳳河兩岸,但鳳河已經變化很多。鳳河原發源於團河地區,1950年對鳳河上段河道進行了清淤,鳳河從此才有了固定的河床。1955年自南紅門至通縣馬駒橋段挖通,將鳳河上遊水導入涼水河,稱為新鳳河。鳳河則改源於南大紅門分水閘,在鳳河營出境進入廊坊。採育距離河北特別近,袁紹恆覺得,「當年如果不是慈禧覺得風水不好,修京津鐵路不走南海子公園,所以鐵路從豐臺繞了,要不然,我們採育肯定要比廊坊還要熱鬧」。
唯一的古槐還活著
「三橋、四門、五臺、八廟、七十二連營」,這樣描述的採育,範雲龍只見過採育周圍高高建起的土圍牆上開出的四門,那還是解放初期的事情:「南門到北門有五裡地,是個很小的城,但我也是看過晨鐘暮鼓的人啊。」
範雲龍介紹,採育鎮內原來有條著名的胡同,名曰「韃子胡同」,被南大街橫穿分為東、西兩段。其中西韃子胡同自清初起就曾設守御、守備或者都司駐守。乾隆年間起,設採育巡檢司,駐軍多時曾達180餘人。年老退役人員攜眷屬及他們的後裔多居住在東、西韃子胡同。因此,胡同內住戶曾多為旗人。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採育地區,房屋倒塌數千間,之後政府在原胡同舊址上重新規劃建設,「韃子胡同」不復存在。
另外,範雲龍聽老輩人說,採育鎮南門外的「觀音廟」、南門裡的「娘娘廟」、東門外的「藥王廟」、東門裡的「文廟」、北門外的「真武廟」、北門裡的「關帝廟」、西門外的「灶君廟」、西門裡的「天齊廟」總稱「八廟」,到解放前後大多已經坍塌,「我上學的採育中學,當時就是石佛寺和關帝廟合起來用的,『文革』期間全部都拆了。」
採育地區原本有很多老槐樹,現在只在下長子營的村路中間還保留下一棵。在京、冀、魯、豫等很多地方,有一個傳統習慣,人們把槐樹視為一種吉祥樹,把它栽種在庭院裡、大門前、十字路口或寺廟裡。
當地至今流傳有「折槐枝」的說法:移民們動身時,不願離開,紛紛拽住槐樹,仿佛是拉住親人的手,死死不放。那些移民官員和押解的差人開始驅趕,拔出刀劍砍斷人們拽著的槐樹枝。將要踏上長路的人們,拿著槐樹枝,大槐樹漸漸望不到了,只有手裡的槐樹枝,成了心中古大槐樹的象徵。
對家鄉的感情,對親人的眷戀,都傾注在這小小的樹枝上了。把它珍藏起來,帶在身邊。想起故鄉,想起親人,就悄悄拿出來看看,把這些槐樹枝小心翼翼帶到新遷住的地方,栽種在新居的庭院裡、大門外和道路旁。沁水營村民張賀才說:「有的人還燒上香,獻上供品,朝槐樹叩拜。家裡有什麼難事或災難也面對槐樹,祈求祖先保佑,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做法沿襲下來,後來逐漸演由祭祖變成了拜神。」
解放前,採育地區有很多老槐樹,其中四五百年的槐樹也不少,但是大多毀於「文革」中。長子營鎮宣傳部田老師仔細繞著這棵唯一的古槐看了又看:「原來這樹早就掏空了,但還是活的。」
■ 鄉土記憶
從明初被動移民到現代主動遷徙
●範雲龍,退休教師,參與編寫《採育鎮志》
採育地區在鳳河兩岸,這裡的土地不是大家認為的種西瓜的沙地,採育的土地是「兩合地」,比沙土重,比泥土輕。早時候採育的小米很有名,說的是「採育的小米,馬橋的棒子」。小米產量不高,主要是為了要它的秸稈好餵養騾馬。
上世紀70年代,採育一帶種植了一段時間的水稻,大概只有十年左右,後來因為河道汙染,地下水位下降,又不弄了。70年代末從團河農場學習怎麼種植葡萄,這個路子比較對,採育的地特別適合種植葡萄。
現在採育的範圍縮小了,一部分現在劃為採育經濟開發區,是市屬開發區,外來務工人員也多,他們也算是遷徙吧,但這是主動遷徙,和我們老祖先的被動移民不同。
老的採育鎮早就不存在了,採育在唐山大地震中破壞嚴重,是北京的重災區。採育鎮後來重建,現在是一片嶄新的現代城鎮,鎮屬的13個村子已經全部拆遷,現在鎮政府所在地的幾十棟新房都是回遷房,最近大興區政府要求這13個村子都撰寫自己的村志,這可怎麼撰寫啊,太多有價值的歷史內容早就消失了,而且消失了好幾次。
■ 專家說法
北京郊區村落的形成和移民關係很大
●尹鈞科,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北京郊區村落的形成和移民文化有很大關係。為了保衛大明江山,明王朝在全國各地設立許多衛所,屯駐重兵。尤其北部邊疆,衛所林立,兵多將強,或出兵北徵,或據險防守,戰事不斷,耗餉巨額。明太祖所說,「養兵而不病農者,莫若屯田。今海內寧謐,邊境無虞。若使兵但坐食於農,農必受弊,非長治久安之術。其令天下衛所督兵屯種,庶幾兵農合一,國用以。明代大興屯田之風。採育附近的遷徙,就是民屯。另外還有軍屯。
當時也有遷富戶實北京。明朝永樂中所選富民徙北京者,有三千戶,「充宛平、大興二縣廂長,附籍京師,仍應本籍徭役。」這些富戶大都居住在北京城關廂。宣德十年九月,「免德勝關富戶原籍戶丁徭役,時翟原奏,本關富戶王禮保等一千四百五十七戶,俱系各布政司府、州、縣取來填實京師,歲久貧乏,乞免原籍戶下徭役供給。」由於這些富戶負擔很重,日子久了也出現逃跑的情況。
還有遷徙流民或罪囚於北京。例如永樂十五年三月,「刑部、都察院移文諸司:除十惡、強盜監候審決,其雜犯死罪及流、徒以下,悉縱還家營路費,赴北京輸役贖罪。」上述流民或罪囚徙到北京地區後,便在所耕種的土地上安家落戶,形成新村,今天大興的留民營,就是明初所遷徙留民在這裡屯種形成的村莊。因為「流民」不雅,所以改為「留民」。懷疑昌平的北流村、大東流村也是與此有關。
本版採寫/新京報記者 曹燕 本版攝影(除署名外)/實習生 楊奉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