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7月,阿城《棋王》在《上海文學》雜誌發表,距今35年。
上周,我們邀請多年來喜歡阿城先生的讀者齊聚鼓樓西劇場,與陳丹青、陳數、東東槍、董浩、賈行家、梁文道、李意豪、邵夷貝、史航、楊葵、張頌文、張瑋瑋一同度過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文學之夜。
《棋王》所處的年代是遙遠的:雲南邊陲,知青下鄉——沒有油、沒有肉,沒有電影和書,農場的豬,「瘦得賽狗」,這不是今天的讀者所熟悉的世界。但故事裡那種被剝奪的無力感和生活中世俗的快樂,與今天的我們何其相似。就像活動開始前,一位讀者朗讀的《棋王》的段落:
我很後悔用油來表示我對生活的不滿意,還用書和電影兒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表示我對生活的不滿足,因為這些在他看來,實在是超出基準線上的東西,他不會為這些煩悶。我突然覺得很洩氣,有些同意他的說法。是呀,還要什麼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嗎?不用吃了上頓惦記著下頓,床不管怎麼爛,也還是自己的,不用竄來竄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煩悶的是什麼呢?為什麼就那麼想看看隨便什麼一本書呢?電影兒這種東西,燈一亮就全醒過來了,圖個什麼呢?可我隱隱有一種欲望在心裡,說不清楚,但我大致覺出是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
「但我大致覺出是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一盤棋、一部字典,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穿越時代的絕境,對蒙昧、無知和貧乏做出回應,拒絕合作。
賈行家評《棋王》時提到,「歷史問題」是一種面向未來的問題。在文學之夜裡,讀者和嘉賓們已經對《棋王》所提出的「問題」,做出了基於自身生命體驗的精彩回答。現場,我們可以看到,以《棋王》為圓心,阿城為半徑,畫出來的會是一個多大的圓。
1.陳丹青:阿城被大家說壞了在陳丹青的回憶中,與阿城認識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情。與木心聊天聊的總是文學,不談寫作,而阿城卻是他寫作上的老師。
因為烏鎮臨時有事,丹青老師未能來到現場,特意錄製了一段視頻講述他與阿城之間的故事。
1979年,當時他剛從雲南當知青回來沒多久,大家都認識他,因為他是星星畫展的畫家,我在臺下看星星畫展的各位給美院的學生聊天,那天晚上我特別喜歡他,覺得像兄弟一樣,一來二去就成哥們了。
我之後去紐約,他跟其他同學一起送過,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樣。到了1984年我們就看到他的《棋王》出來了,《孩子王》、《樹王》,大家都驚到了,跟今天的80後、90後甚至00後的讀者來說,那真是古代的事情了。
你看八十年代出了一大堆我們這一波的作家,40後,尤其是50後,現在大家已經都是老人了,我願意說,跟那批作家比,阿城一直沒有過去,他其實不太在國內發表文章差不多有35年以上,因為他1987年也去了加州。
但是大家一直惦記他,一直到今天出版社、讀者也好,一直期待他的過去的文集能不能再出來讓大家再看。他一直沒有過時。前一次我也接受這樣的訪談,我說他是作家裡的作家,蠻罕見的,在那一代人裡面。
同時,阿城差不多是我寫作的老師,木心一天到晚聊文學,不教怎麼寫作。但是阿城教我,學電腦幾乎是手把手教會的。阿城再版的老作品裡面,我格外喜歡《威尼斯日記》。當時出版以後我讀了臺灣的版本,我立刻寫信告訴他,是他最好的一本散文集。我回頭會給您找我以為特別好的一兩段,很短。
我為什麼覺得好?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日記,是非常好的遊記,同時真的很像日記;第二是沒有見過這樣的遊記變成日記。如果大家讀過這本書可以自己體會,他能讓自己的日記在文學的節奏感和呼吸感當中。
我選的那兩段,非常短,幾乎不像日記,介於詩和散文之間,但又都不是,這是他特別讓我佩服的地方。我念一段。
「十八日。下午開始颳風,聖馬可廣場那些接吻的人,風使他們像在訣別。遊客在風裡都顯得很嚴肅。」
另外一段是「十日。看到橋上可著莫扎特曾在這兒住過,但是後來找不到那座橋了」。
也許別人寫得出來「莫扎特曾經寫在這兒住過」,是99%的作家寫不出下句,就是「後來找不到那座橋了」。你要是在威尼斯人待了,或者在中國水鄉生活過,你非常喜歡那座橋,第二天找不到,那就對了,那非常文學,又是一個人的一種感覺。
我選了這麼兩段來念,我不知道今天現場其他嘉賓會念他的哪些段落,我想告訴大家,為什麼阿城到現在大家仍然惦記他,佩服他,被他打動,被他帶進去,可是他後來就不太寫了,無所謂,真的特別牛逼,這麼有才能的一個作家。可能我偏愛阿城吧,他跟我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我在同代人當中找不到有誰像他這麼好的文學感覺,同時這樣子對待文學。他就不寫了。但是現在終於同意出這些集子,我非常高興。
《棋王》出來以後好像連連得獎,有一次到福建領獎,在臺上數,好像八千塊,他真的會在臺上數。他對飢餓的感受,他的匱乏,我們那代人過來的那種,他很率直的表達,他一點都不想裝成另外一個人,他永遠是他自己。
阿城被大家說壞了,什麼道之類的,弄得神神道道,在我眼裡,阿城就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可能我們太熟了吧,有感情在裡面,這是很珍貴的朋友,一輩子你交不到的,給你遇上了。
我們好幾年不見面了。人老了難免的,他今年69了,哦,他今年70了。
我很想念他,他在美國寄了一張照片給我,他才31、32歲,就在信裡面說,你看像不像拉出去槍斃的樣子。像講個笑話,講起來就會笑,我一輩子有兩個人逗我笑,一個是木心,一個就是他。
2.梁文道:我們叫他阿老,因為我們太佩服他了梁文道眼中的阿老是那種會在榕樹下講故事的人,每個人都能透過他的文字來感受那個故事世界的魅力。這次,道長主要講解了《棋王》的「古」。在他眼中,結局那場一人對九人的大戰就像是我們想像中古代中國會有的情況。當大家要走進阿城時,也不妨將《棋王》當作一扇門、一條路。
我1986年讀到《棋王》,離這篇小說面世已經兩年,你如果在大陸成長,你不能了解香港和臺灣的環境和時代的氛圍。尤其是年輕的朋友,90後或者是80後那時候很小,也不太能理解那個時代的背景。
當時一個嚴肅的作品是有可能引發轟動,成為一個文化現象的。大陸的一個文學刊物上面發表一篇小說是能透過口耳相傳,一兩年內成為整個中文世界所有愛讀書的人紛紛討論的一種現象。我當時在那樣一種背景下,帶著種種期待來讀阿城,不僅沒有失望,甚至遠遠超出我的期待。
後來我非常榮幸,我還認識了阿老,我們叫他阿老,因為我們太佩服他了。他像我小時候在香港看到在榕樹底下講故事的那種人。他有一種把什麼都變成故事的魔力,屬於故事世界的魔法師。我希望你們都能夠透過他的文字來慢慢、慢慢了解到這個魔法世界裡面的魅力。
《棋王》這個小說有意思的地方是第一,回到那個時空,1984年面世的一篇作品,那個時候正好是大陸的尋根文學非常流行的年代。而那個時候很多小說都像這篇小說一樣,會寫到知青下鄉的故事,也就是文革十年的故事。
那個時候很多人想要穿越文革那破「四舊」的十年,接上更古老的中華文明的傳統是怎麼回事。阿城這麼寫這篇故事,也有點在這個背景下,這個閱讀和文學背景下。
小說裡面有一些東西鼓勵我們往這個方面解讀,比如用傳統演繹傳奇故事的方法來寫棋王王一生,尤其是結局一人對九人的大戰,你覺得自己看武俠小說故事。
你如果看到這一段,會不會也有小說的敘述者,這個「我」心裏面很古但是說不清什麼滋味。那種是想像中古代中國的情況,一個人對著九個人下棋,有一些人不在場,有一個山中隱居的老人最後出現,這太神奇了,這莫非是傳說中的中國,「文革」遇到這樣的事情,那是說不清的。
可是你仔細一想這個小說有點特別。第一,它不是簡單的接續傳統,所謂的斷裂的傳統,被「文革」隔斷的中國傳統。儘管我們看到王一生學棋有很傳奇的經驗,小時候從收破爛的老人拿到棋譜,簡直像周星弛在街頭買了如來神掌一樣。好多傳承下來都是接上了一個曾經斷裂過的大家已經忘記的堆到了廢紙堆的破爛堆的傳統,好像是古的。
另外一方面也是說不清的,為什麼?你回想剛才那一段、那句話,講到敘述者「我」看到那個場面,他敬佩的劉邦項羽都是目瞪口呆的,反而是地上一將功成萬骨枯之後的士兵是焦黑著臉爬起來走動。
我們回想什麼是中國歷史,大部分人知道中國歷史傳奇故事就是名人將相的故事。那些平民呢?沒有留下任何故事,那些人的故事由誰記憶和敘述。這個場面看到的重點是那些人都活過來了。
為什麼?我們知道文化大革命很顛覆的特徵是一個我們怎麼評價它也好,我們不能承認那是下層社會某些空間上的反撲,他們恰好是勞動人民,無產階級人民,從來沒有聲音的人都要寫大字報,都要對上層指手劃腳了,都要把過去高高在上的人拉下馬,好像那些人站起來了。
你仔細想王一生是一個年輕人,最後他打的那個山中隱居老者,那個人根本鬥不過他,但是被逼講和,說和了吧這局。這個過程很負責,這是王一生的古代的東西,如果代表對傳統集成的信念的話,另外一方面是一個顛覆者,是超越了他們的人。
這篇小說在這句話裡有很古的感覺,你覺得好像有一些東西接回了過去,但是說不清楚,因為這個東西好像是過去不存在的,好像是超乎過去的,好像是某種程度顛覆過去的,所以整個小說這個角度來講,已經不再是當時所謂的一般的尋根文學,還多了一層。對於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和當時的中國文化,注意八十年代「文化熱」的年代,我們文化再次啟蒙的年代,大家追求很多新的東西。
阿城處在那樣的時代當中是很先鋒的人,他參與過早年的星星畫展,這樣一個人對新時代有很多的認同感或者看法,以及他對過去的傳統看法,這一剎那結合起來了。
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講,那種「古」是已經沒辦法用傳統的「古」形容的東西了,這就叫作說不清什麼滋味。正如這句話很好總結了我們對阿城小說的看法,你覺得這就是傳說中的「中州正韻」,可是你想想真的是嗎?
3.董浩:我不喜歡叫他阿老,我叫他阿城哥哥今年63歲的董浩叔叔已經認識阿城差不多50年了,阿城的妹妹還曾與他是同學。作為一個北京老炮兒,生在胡同、長在胡同的董浩小時候還會經常去阿城家玩。
「他們家就住在北影廠最北邊的局長樓,我印象他畫畫不錯,老畫小人書,我說的已經是六幾年的事兒了。」
最近董浩叔叔在錄製《棋王》的有聲書,活動現場還為大家獻上了《樹王》片段。
他與阿城經歷相似,只是躲過了插隊,阿城小說中體現的看待社會的角度與觀點常常引起他的共鳴,現場的朗誦十分精彩。
「這燈光挺好,我們家那時候看小說是在路燈下,有時候點一個乾電池,冒著黑煙的特臭的燈來看的,心裡真有點那種感覺。
他(阿城)的字非常高級,有老木新作的感覺,雖然不是特別上口,但是也不拗口,你能看到民國風的風格,這很難得。」
4.楊葵:我所經歷的阿城文學作品出版的那些事楊葵是九八版《棋王》的編輯,也是一直是阿老的好友與合作夥伴。兩人的父輩曾在同一個勞改農場勞動,是在一個小組一起拔鴨毛培養起來的緣分。1994年,他們倆在王安憶家見面,自此展開了長時間的出版合作。
聊到阿城著作的出版,楊葵老師再有發言權不過。在文學之夜當天下午,我們在鼓樓西劇場舉辦了《棋王》小型主題展,其中的五本書和幾份珍貴手稿文獻正是來自他的收藏。
世事如棋、紅黑相遇,我和阿城曾經相遇。我們兩個人的父輩就是朋友,多年前我有一天看鐘惦棐先生的日記本,厚厚一摞,布滿灰塵,隨便抽出一本,隨便翻開一頁,第一行映入眼帘的就是:今天和某某一起拔鴨毛……這個某某就是我的父親。那是這倆人在唐山柏各莊勞改農場,一個小組的。你看,相遇就是這麼神奇。
大約1993年、1994年,我在上海王安憶家裡,第一次和阿城相遇,從此一直不時交往,直至現在。
阿城是個非常豐富的人。八十年代中國的文化熱,他是先行者。1985年他在《文藝報》寫了半個版,《文化制約著人類》。那時候很多人還不太知道文化是怎麼回事,阿城撬開這扇大門。還有文學,這不用多說了,阿城文學作品數量雖然少,但是經久不衰。如今,阿城又在埋頭做一些藝術領域、人類學領域的的學術研究,高精尖,很深入……等等,所以說他「豐富」。
今天,手捧理想國出版的阿城作品典藏2019新版,不免感慨,不由憶及很多往事,單來說說阿城著作的出版往事,主要是文學類著作的出版往事。
《棋王》作為一本書,第一次出版是198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它是「新星文學叢書」的第一本。這套書的編輯原則是作家的第一本書,大家所熟知的餘華、格非、莫言都是通過這套叢書,出版了他們人生第一本書。而這套書的開天闢地第一本是《棋王》。
書中有曹力畫的阿城漫畫像,封面設計是王效宓。第一本《棋王》的責任編輯是石灣,遺憾的是,就在前幾天剛剛病逝。他是我的老同志,老大哥,也是我做編輯的前輩。
和《棋王》同在第一輯的還有莫言的第一本書《透明的紅蘿蔔》,我聽石灣講,當年他去找莫言,說要出你一本書,莫言很驚訝說:我居然可以出書了嗎?最有意思的是,莫言這本書裡,作者漫畫像是阿城畫的,那時莫言頭髮還很密。
1997-1998年,我出版了阿城的五本書。包括《閒話閒說》《威尼斯日記》等。當年為了做這兩本書,專門找了所謂的剛古紙,現在大家很熟悉了,當年可是稀罕物。內文用的是蒙肯紙,從瑞典定製的。那時候書籍出版採用進口紙張非常罕見,阿城這幾本書出來,很多出版社來要書,不是衝著內容要的,是當作封面、內文紙張的樣本。
《威尼斯日記》裡面用的插圖,都是阿城自己畫的。《閒話閒說》這本,阿城沒畫圖,為了要跟《威尼斯日記》匹配,我請美編曹全弘畫了清明上河圖局部,還找了陳老蓮的水滸頁子等,作為插圖。
《威尼斯日記》版權頁顯示是1997年一版一次,定價是12.5塊。阿城給這一版《威尼斯日記》寫了一個「簡體漢字版序」,從中可見,他很在意簡體字版的個別刪節,他說「好事者可與繁體字版對照看」。
臺灣版《閒話閒說》裡面壓題的圖是個線描,可能是美編隨便畫的,我嫌不好看,為了找替換圖,翻了十幾天書,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漢代畫像磚拓片。我發給阿城請他過目,他說挺好。
阿城曾經講過個故事,他在上海文學發表《棋王》前後,看到上海文學還發表了張愛玲的作品,他跟身邊幾個朋友說,這個張愛玲不知道是哪個裡弄工廠的高手,寫得非常好。
當年阿城交稿給我,用的是1.44吋的磁碟,用的是Big-5碼。早年他的包裡常備各種電源轉換器,因為那時候內碼的轉換,電源的轉換特別費勁。
當時郵件不普及,誰有個電子郵箱是很新鮮的事。比較先進的聯絡方式是傳真。我還保留著一張當年阿城的傳真,上邊的字現在已經不清晰了。但是阿城在傳真下面,還手寫了一段,字還清清楚楚。我在它還能辨識的時候將它掃描了,所以留下了。
1.44吋磁碟裡面,還夾著一張小紙條,說到《閒話閒說》裡面的刪消之處,他建議用口口口代替,這一點我後來沒同意。後來鳳凰出版集團那一版阿城文集,終於用了一些框框代替了。
很少有人見到1999年版的《棋王》。我當時還在作家出版社任職,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四家基本包攬了新中國絕大部分文藝作品的出版,四家決定出一個「百年百種文學叢書」,紀念二十世紀。
有一個強大的編委會審定篇目,《棋王》入選。這一版《棋王》也是我做責編。2000年7月,終於出齊了一百種圖書。《哥德巴赫猜想》、《百合花》、《四世同堂》……《棋王》,現在看來,都是當代文學最一線的名著了,從中也可見到《棋王》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
2015年,中華書局出版了阿城的三種書:《威尼斯日記》《閒話閒說》和《常識與通識》,沒有出他的小說,只把這三個文集出了。責編是朱玲,我的好朋友,也是理想國這一版阿城的責編是好朋友。一些朋友,不同的年代,都在做阿城的書。後來中華書局又出版了阿城的學術研究著作《洛書河圖》和《曇曜五窟》。
鳳凰出版集團那套阿城,我也參與了工作,署名「總審較」。當時阿城眼睛做手術,出版人尚紅科找到我,說阿城讓你從頭到尾審一遍。2016年,七卷本鳳凰版阿城文集出版,包括《棋王》《常識與通識》《威尼斯日記》這幾本老的,另外搜集了一些阿城散佚的文章,集成兩本新書。這套文集的裝幀設計,是我去請的硃砂,1988年出生的年輕人,大畫家朱新建的公子。據說這一版的設計阿城挺滿意,我也很滿意。
5.史航:《威尼斯日記》中是東西方世俗生活質感的交流當晚的主持人是史航,朗讀了《威尼斯日記》的選段。這本書記錄的是1992年,阿城在威尼斯住了三個月之後的感受。這三個月中,他攝影、畫畫、也寫作,之前丹青老師提到的句子也是來自這本書。
「威尼斯是一個小島,以旅遊來說,一個星期剛好,飽滿細緻,如果半個月會開始無聊,以至厭惡,我待了三個月應該是痛恨了,要想不痛恨,只有走到威尼斯的世俗生活裡去,我開始買東西做飯,因為姜不好買,就每天早起去碼頭看有沒有人在賣姜,諸如此類,威尼斯人終於明白,這是一個中國人,不是一個日本人。」
在阿城看來,東西方文化的交流不能老是孔子、孟子、老子、莊子,這幾位高來高去的,而是應該要交流世俗生活的質感。他希望在日記裡充滿這樣的東西。
「為了讀這一段日記帶了一個小行頭。這是昨天剛剛收到的一個小禮物,我覺得這個比較好玩,威尼斯本身就像一個狂歡節的氛圍,我們讀的是阿城的或者親切或者是深刻的文字,可以跳脫一點,也是為取悅今天來的小朋友,他很喜歡皮卡丘。」
6.賈行家:你以為消失的東西,其實在別的地方還在之前,我們約請青年作家賈行家寫了一篇文章(《》),講了講他對阿城筆下那些人物與常識的體悟,希望年輕一代的讀者能深入阿城先生的奇特故事與人生趣味,把握與知識相處的風度。他寫的《塵土》,也像阿老的文字一樣,不是雞湯,倒像是一口煙,不抽菸的朋友大概也能有所感受。
在文學之夜,他朗讀了《遍地風流》中《雜色》一組,名為《色相》,以一位讀者和創作者的角度聊了聊阿城小說中的「絕境」和我們該有的「觀看」的姿態。
我先說「絕境」吧。
能思考絕境,要觸到邊境,而且想跨過去。摸不到邊兒,或者摸到它越高、越堅固,反而越覺得踏實的人,不懂什麼叫絕境。這也算一種福分。所以,我看別人談「天人合一」,總是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一種古老思想,還是要免除自我的責任。
從絕境來說,世界是公道的。普通人喝可樂,巴菲特也喝可樂。有的人即便知道這面牆不解決問題,還在不停地加高它,意志力很強。但意志力再強,也有暴露的時候:曹操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看近代史,本來強硬到自詡「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的人,突然和身邊人念叨起「歷史評價」問題來了,說明也到了絕境底下。我們勸父母不要買什麼藥酒那類東西,總在拿科學說事,其實他們感受到的是切膚的恐懼。但無論恐懼成什麼樣,他們也不打算上去摸一摸,我們也未嘗不是如此。
絕境因為意識到才存在。是不是真能穿過去,也要用自己的意識判斷。這個事兒也不用騙人,因為很難換回錢來。
這個時候,按《聖經》的語法,接藝術的人有福了。我第一次讀阿城先生是中學時讀《三王》,看到了一種文字的神力。這種神力,除了在他身上,我當時只在張承志的《西省暗殺考》上見過。
張承志的天生神力是靠什麼發動,我們都知道。他和阿城先生是非常非常不同的。那麼,阿城先生靠什麼?我想了很長時間——你可能以為我要說我的答案了,絕對不可能。這事兒說不得,說錯了不要緊,萬一懵對了很麻煩。
我只能說一個線索,就是「看」。
我讀《棋王》的時候,政治課本一翻開,就在批判「存在即被感知」。我特別佩服一些人,一生下來就準備好了批判任何東西,面朝西北,張開大嘴,特別生動。
四捨五入地說,被感知就是被看,被觀察。被觀察這件事,確實經常決定事物存在與否,範疇大到超乎想像。至少,被觀察的事物,和沒有被觀察事物是不一樣的。阿城先生不大說絕境,他只是說,應該走出去,看一看,你以為消失的東西,其實在別的地方還在。
他反覆提醒我們的一個詞是「世俗」,這是他對文化、對常識很基本的一個態度。我們怎麼和世俗發生關係呢?
中國知識分子力量很小,整體來看人格可能也不大健全,但手很欠。比如小說吧,就是文人因為手欠而一路逃避的結果。一開始寫文章,微言大義,文以載道,弄到後來,有人味兒的東西只能放到詩裡。
《閒話閒說》誇唐詩世俗,但要論天生神力,唐詩還是不如《古詩十九首》。後來詩也被觀念汙染了,就填詞作曲,最後逃到小說裡。直到有一天說利用小說達到目的,也是一大發明。大家全都傻站住了。
這時候文人發現:絕境居然是會收縮的,假如自己屬於某個群體,這個群體也是要對這個過程負責的。
所以我特別喜歡這一篇《色相》,它呈現了一個「觀看」的姿態。
「色相」是佛教裡的詞,佛教還把觀世音翻譯成叫觀自在,有相對的釋義。阿城先生說,世俗其實是「無觀的自在」。你對世界的關係,看著看著會有觀點,然後就要手欠地貿然批判,乃至動手。所以說要「無觀」,先把觀點轉化成常識的道再說,先確認有觀點的資格。比如,《遍地風流》序裡他說,「青春這件事,多的是惡。這種惡,來源於青春的盲目。盲目的惡,即本能的發散,好像老鼠的啃東西,好像貓發情時的攪擾,受擾者皆會有怒氣。」
觀察之後,還有分別。《遍地風流》前面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青春難寫,還在於寫者要成熟到能感覺感覺。理會到感覺,寫出來的不是感覺,而是理會。感覺到感覺,寫出來才會是感覺。這個意思不玄,只是難理會得。」
這句話很殘酷,拿到這種感覺的方式,必須也是活的感覺,否則就和創作無緣了。
7.東東槍:阿城的小說讓我感覺到好文字的節奏作為六裡莊人民廣播電臺的發起人,舞臺劇六裡莊的發起人,《六裡莊遺事》的講述人,東東槍這樣描述阿城先生:
「他是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但是總讓我有一種錯覺,就是他不屬於我們這個年代。我從阿城寫的小說裡比較早地感覺到好文字的節奏應該是什麼樣的,得到他的籤名呢,就好像得到了海明威的籤名、託爾斯泰的籤名。」
現場,東東槍朗讀了《遍地風流》裡的一個小短篇《舊書》,講述古書鋪子的大夥計吳慶祥有識字的精明,留心著賣書的學問,卻在一九五零年頭上自殺的故事,相熟的夥計都不明白原由。結尾處三個「百思不得其解」讀來頗有韻味。
8.張頌文:阿老的文字有畫面,這是我特別喜歡的許多讀者了解張頌文可能是從《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唐主任一角開始的。這位史航口中「特別喜歡、偏愛、迷戀的中年公務員型男演員」上臺前特意變妝,看上去既像電影中的唐主任,又符合《棋王》故事發生的背景。
他為大家朗誦的是《棋王》最後一人戰九人的片段,深厚的臺詞功底讓人有「聲臨其境」之感。
《棋王》中這樣描述這場大戰的結局:王一生的身子軟下來,靠在我們手上,喉嚨嘶嘶地響著,慢慢把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啊啊」著。很久,才嗚嗚地說:「和了吧。」張頌文同樣雙手作揖,模仿王一生可能的發聲方式,一句「和了吧」之後停頓許久,摘下眼鏡,起身致謝。
像他所說,「很多人對阿老的東西是刻骨銘心的,尤其對演員來說,阿老的名字有畫面,這是我特別喜歡的。很多年前我看了《棋王》,已經很久沒看了,我剛才在上面快速翻了前一兩頁,我就合上它了,我希望能保持一種新鮮感來朗讀它。」
9.陳數:阿城的文字是人間風情畫陳數手中拿著的是自己帶來的《遍地風流》,她之前參演的《海上夫人》《簡愛》《暗算》也都是由文學作品改編。對她而言,喜歡文學或者說喜歡閱讀,來自兩個角度:
「首先文學可以讓我看到世界,我想阿城的作品在很大層面裡,讓我們看到一個特別年輕的讀者們不太熟悉的、具體的世界。
另外一個是文字之美,阿老的文字不是亭臺樓閣,也不像花兒一樣繁茂,而是人間風情畫。每一個字底下有更豐富的字在裡面,字與字,詞與詞有更加無名的段落感,這是今天的我體會的風格吧。」
當晚她為大家朗誦了一個名為《寵物》的小故事。文章講述的是金先生養了一隻貓,三年自然災害時,因為拿不出食物,貓跑走了,家中就有了耗子,從此與「新寵物」共同相處的故事。就像史航介紹時說的:「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溫柔的故事,但聽著也好像非常寒酸,這兩點,溫柔和寒酸都是文學恰恰能照顧得到的東西」
10.邵夷貝:《棋王》講了個夢想成真的故事,卻與勵志無關作為一名年輕的讀者,音樂人邵夷貝曾因為一首《大齡文藝女青年之歌》受到大家的關注。通過她的朗讀,我們可以看到,每一代人,甚至每一批人讀棋王時,感受都是不同的:有人讀到來自同性溫暖的情感,有人會讀到來自夢想的力量,無論何種絕境,每個生命都有發光的五分鐘。
我對《棋王》的解讀會更這個時代一點,更通俗一點,或者是膚淺的心靈雞湯一點,因為我看來這個故事往俗了講,是一個夢想成真的故事,就是汪峰老師來問王一生說,你的夢想是什麼,可能王一生會說,成為一個棋王,他就成為了一個棋王。
但是這個小說讓我最喜歡的就是它並不像傳統意義的勵志故事,成為了棋王,實現了夢想,成為了人生贏家。王一生的反應是懵了、驚了,不知道該怎麼辦。當我讀完這部小說以後,我覺得這個小說很有趣,很可愛,但是不知道它的點在哪兒,直到讀到阿城的話,我覺得這是故事給我最好的解讀。
「普通人的英雄行為常常是歷史的縮影,那些普通人在被迫的情況下,煥發出一定的光彩之後,普通人又復歸為普通人,並常常被自己的行為所驚嚇。因此從個人來說,是從零開始復歸於零,而歷史由此更進一步。」
這個故事是寫給英雄夢想的普通人,也寫給其實像我一樣被文章最後這段話所觸動的讀者。
「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像我想到歌詞: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這是我對生活解讀,在日常中來回折騰才是生活的本質。
邵夷貝朗讀的是王一生實現夢想之後的結局,從最後一盤棋的結束開始。
11.張瑋瑋:我把《孩子王》裡知青寫的歌編了個旋律很多讀者可能沒想到,一場關於《棋王》的讀書會最後卻是以唱歌節目結束的。
從大理趕來的音樂人張瑋瑋給《孩子王》中兩個知青寫給初三學生的歌編了個旋律,搭配上《波西米亞狂想曲》中皇后樂隊的節奏,在他朗讀《孩子王》選段的最後,引發全場大合唱:
一二三四五、初三班真苦,識字過三千、畢業能讀書;
五四三二一、初三班爭氣,腦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
至此,今天所有的分享都是給大家起了一個頭,真正要認識阿城,不能等著阿城向你走過去,你要向阿城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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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閒話閒說》《常識與通識》《威尼斯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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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收錄「三王」小說經典,書中呈現珍貴文獻、星星美展插畫、《今天》雜誌油印創作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