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 | Dory
編輯 | 萬千
「我向來沒事兒是不打電話的,你和我父女那麼多年,你見過我什麼時候沒事兒聯繫過你?」
電話這頭的我依然泣不成聲,沒辦法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父親的問題。
「沒事兒打電話聊天,那是浪費生命!你有那點時間,還不如多幹點有用的事!」電話那頭的父親繼續說道。
「這還真像爸爸一貫的風格。」我心裡默念道。
我的父親趕上了80年代下海經商潮流的末尾,在我6、7歲的時候他選擇了停薪留職,下海經商。起初能找到的都是一些苦力活,收入也不高,但後來父親受人賞識,開始做起了別人家公司的小主管,甚至跟日本商人也有合作。漸漸地,家裡的生活開始好轉,而爸爸也儼然一副商人做派,奉行講求利益的實用主義,一切都要有使用價值,否則就是扯淡,沒意義,不值得去付出。
這是我和父親最近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通話,起因是我需要和他商量一些事關我結婚的問題。想來真是時間飛逝,眼看著父親舉辦第二次婚禮仿佛還是昨天的事,而今我也要走進婚姻了。
「隨便你們怎麼辦,我都可以。」父親平靜地說。
「嗯嗯,那就這麼辦了,爸爸。」我應和著,卻覺得父親的口氣過於冷靜,就好似暴風雨之前的海面,夾雜著一絲不安。
「好的,隨便。反正我也不一定會去。」急轉直下的口氣,開始任性起來。
「我的婚禮,你不來,那我怎麼辦?」我顯得些許慌亂。
「你結婚擺宴不提前跟我說,只是最後例行通知,有什麼意義呢?」
我一時語塞,忽然意識到,這件事我做得不妥。我一邊道歉一邊帶有撒嬌地請求父親,「別呀,你還是要過來看看你女兒出嫁的樣子啊。」
父親並不買帳,說道:「沒有意義,你看看你媽媽和叔叔這幹的什麼事兒?提前不商量,事後通知我一聲就行了?我要不是為你好,你信不信你的婚禮我不讓辦,就辦不了?」
面對父親威脅式的問句,我不敢吭聲。父親見我不說話,繼續向我控訴著媽媽的種種罪狀。
在父親滔滔不絕的罵聲中,我想起了這過往的十多年。好像父親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十分高大的,讓人不敢反抗的。父母感情很好的時候也是,雖然母親很嚴厲,平時對我說教很多,但我敢跟媽媽談條件,父親雖然很寵溺我,但我卻會因為父親的一句厲聲斥責嚇得一聲不吭。在母親面前,我像一個談判者,在父親面前,我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服從者。
歷數過往的種種服從與隱忍,「你那麼兇幹嘛?」我突然大聲地說,緊接著眼淚就奪眶而出,「我從沒在媽媽面前聽過你的一句不是,而你卻......」我嗚咽著,沒有把話說完。
我的首次反抗想必是嚇到了父親,父親沉默了好長一陣兒沒有說話。我拿著手機坐在黑暗的房間裡,聽著自己因哭泣而急促的呼吸聲。
因為結婚的事情,這一年跟父親的交流,明顯頻繁很多。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問候中,我以為我跟父親的感情在急速升溫。沒成想,這座「跟父親完全重歸於好」的海市蜃樓,卻因一句「你結婚擺宴席不提前跟我商量」而一潰千裡。
「我一切都是為你好,」父親的聲音幽幽地從聽筒裡傳出,軟綿無力地環繞在我四周。
/ 2 /2014年,父親對母親提出了離婚。
睡眼朦朧的我從床上爬起來,四周一片漆黑,眼睛逐漸適應了周遭的亮度,我開始能看到家對面樓房的微弱燈光,一切都是那麼地安靜。
「咚咚咚」又是一陣刺耳的敲擊聲傳來。
這次我能肯定不是夢了,「是爸媽在抓老鼠嗎?這大半夜的......」我一邊低聲抱怨著,一邊躺下。
「打人啦,打人啦,劉雲打人啦!」一個女人近乎瘋狂的哭喊聲響徹黑夜,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和關門聲,聲音由近而遠,漸漸消失。
這是我媽媽的聲音,這聲音是從我家裡發出來的。我蜷縮在被窩裡不敢繼續想下去。
家裡開始熱鬧起來,客廳的白熾燈突然被點亮,光線照射到我的房間裡,我感到燈光照亮了自己的臉,臉上有什麼東西涼涼的,在汩汩流動。我聽到有人陸續上樓的聲音,男人、女人,都進到了家裡來。
沒過多久,一樓的阿姨來到了我的房間,「卉,醒了吧?」我沒有回答,「醒了就跟阿姨下去吧,你媽媽在我家。」我默不作聲地點點頭,並沒有感到一絲悲傷。我只是鎮靜地穿好衣服,跟著阿姨走出了房間。
走進客廳,我看到光著膀子的父親坐在黑色的真皮沙發上,兩邊分別坐著兩個鄰居叔叔。父親沒有看我,他雙手支在兩腿的膝蓋上,前額的劉海似乎被汗水打溼了,沾在腦門上一動不動。父親的胸口快速地起伏著,沒有說話。
我跟著阿姨準備走出家門,父親激動地說:「阿卉不準走!」
我回頭看著父親,帶著恐懼的心情。父親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同時,他身邊的兩個叔叔也站了起來,把手搭在父親的手臂上。
「你今天要是敢走,我連你一起收拾!」父親說。
我的內心好似被這句話點著了,內心燃起了疑問的火苗。
「為什麼我不能離開?為什么爸爸要收拾我?他對媽媽做了什麼?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爸爸打了媽媽嗎?這不可能啊,爸爸那麼愛媽媽,爸爸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
爸爸被身旁的兩個叔叔給用力按住,又坐回到沙發上。
「別這樣,別這樣,小孩是無辜的......」身邊都是這樣勸解的聲音。
我被阿姨拽著往家外走去,可我的眼神還是無法從父親身上挪開,我轉頭一直看著父親,忽然感覺家裡坐著一個無比陌生的人,我的父親卻不見了。
來到阿姨家裡,阿姨低聲對我說:「你媽媽在我家,不要跟你爸爸說。」阿姨把右手食指放到了嘴唇上。
我木然地點點頭,跟著阿姨來到了一間臥室。臥室沒有開燈,漆黑一片,我快速掃過這一片黑暗,發現了角落裡一雙帶著驚恐的眼睛。
「媽媽」,我輕聲喚了一聲,就好像兒時跟媽媽捉迷藏一樣,但是這次的聲音明顯帶著顫抖。
媽媽從黑暗中爬了出來,白色的月光打在她的臉上,我看到媽媽的右眼四周,一圈青紫色的印記,眼白中布滿血絲,我這才徹底明白過來——父親把媽媽給打了。
媽媽深棕色的眼珠在眼眶裡不安地搖晃著,眼瞼噙著淚水。「卉兒」,媽媽呼喚一聲後緊緊把我抱住,她的頭埋在我窄小的胸前,上下抖動著,沒有抽泣的聲音,但是聽到了水珠落到地板上的滴答聲。
從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父親都變成了那個家暴後被旁人攔在樓上的那個陌生人,他像一頭困獸,住在我和母親的樓上。我們都生怕他哪一天就能衝破牢籠,再次咬傷我們。
後來父母離婚後的某一天,父親也曾像母親那樣靠在我瘦小的肩頭,低聲啜泣過。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父親傷心地流淚。他哭了很久,我試圖用自己的手臂把父親環抱起來,但那時我的兩隻手臂沒辦法將父親包圍。
我慌張地看著父親哭泣,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就像我的手臂一樣顯得無力和無措。父親擤了擤鼻子,向我說了很多,「你知道我離開家的那天,只拿了幾套衣服嗎?」,「你爸爸我就是真正的淨身出戶」,「你媽媽並不值得你信任」......
有意思的是,父母雙方所說的離婚緣由有很大的差異。母親說離婚是因為父親愛上了別的女人,父親說離婚是因為再也無法忍受母親的性格了,最後,他還是以「我一切都是為你好」而結尾。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 3 /「作為爸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曾經的某個夏天,爸爸帶我去河邊捉魚的時候也這麼對我說。
兒時的夏天,每一年都有幾項標配——爸爸騎摩託帶全家兜風,傍晚去冷飲店喝杯冰鎮的檸檬水,以及最為開心的捉魚時光。
那是某一次的捉魚,父親用石頭給我砌了一個跳水臺,他鼓勵我嘗試跳水,而我卻不敢跳,也感到很疑惑。
「為什麼我一定要跳水?」
「作為爸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要相信我,大膽地跳吧,我在這裡一定會把你接住。」
我站在跳水臺上遲疑了很久,背部的水已經蒸發殆盡,我感到熾熱的陽光直接照在皮膚,直到皮膚開始有些許辣痛,我閉著眼向水池撲去。肚皮跟水面猛烈撞擊,我漸漸沉入水底。而就在此時,那雙厚實的大手環抱住了我,將我舉出水面。
我睜眼一看,還是父親那溫柔的笑臉。
那天晚上,父親載著我騎上摩託,從池邊回到家。我的手臂環住父親的腰,小手放在父親微微凸起的肚子上,眼前的景色漸漸迷濛,最後我沉重的腦袋靠在了父親的背上,漸漸安睡。那一路上,天色漸漸變暗,星星慢慢浮現,大片大片的雲朵連成一片。
父親說,他的愛好似這黑藍色的天空,帶有弧度地向四周伸展開來,望不見邊。而我想對他說,他的愛好似這靜默的夜空中,躲在雲邊的一顆星,風吹風停,忽現忽隱。
(本文在短故事學院指導下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