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一路
●黃國英(四川)
半個世紀後的一次重逢,一位女同學興致勃勃地揭我的傷疤:「記得你是全年級第一個戴近視眼鏡的……」圍觀的同學連忙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我在校時的囧事,弄得我有些無地自容了。
現在我當然敢大方地承認,我的近視眼是在位於德陽工農村的一家職工醫院走廊裡養成的。姐姐常取笑我學歷不高,而度數不淺。正當我在《簡·愛》的獨白中漸漸入港時,驀然間耳朵疼痛難忍,發現真相的父親怒氣衝衝地將我拎出昏暗而色彩斑斕的文學世界。
挨打是難免的,在這類事情上,父親決不會心慈手軟,連最寵愛我的外婆也加入口誅筆伐的行列裡,只有母親說了句公道話,為什麼醫院的照明燈就不能再亮點嗎?可惜高高在上的院長聽不到這來自一位學生母親的心聲。俗話說得好,現世報,來得早。待暑假後開學時,我的視力已經急遽下降,老師將我的座位從後排挪到了前排,我仍然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再一次憤怒的父親只得抽空為我配了一副二百度的近視眼鏡。在同學們的嘲笑聲中,我這一戴便是五十餘年,而且愈戴愈深,成為衣服之外我身上的最須臾不能離開的物件,以致鼻旁和耳邊均留下深深的壓痕。所幸家裡兩個妹妹後來也相繼戴上了眼鏡,我才不至於孑然無援,動輒就被父親責罵。究其原因,燈光是無辜的,不爭氣的是我執拗的興趣愛好。明著不行,我只能將陣地轉移至被窩裡,繼續著課外書之旅。
建設者的候鳥屬性,註定著一生都居無定所。父親先是獨自一人從上海奔赴長春工作,接著又調到富拉爾基,並在那裡召喚母親捨棄上海戶籍舉家遷往想起來就飄雪的北疆。待我還未完全適應當地環境,一紙調令又將父親拖家帶口地遷到四川德陽。南北的氣候落差如此顯著,唯一不變的是我的籍貫和口音,並波瀾不驚地融入建築工人子弟的浪花之中。
當時我們所住的磚混平房僅有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照明還將就,但要做功課就只有將飯桌挪到燈底下,才能看得清作業本上的橫條或豎格。後來父親因八級工身份準予搬入局職工醫院三樓,而樓下是該醫院的各個科室。與我們家為鄰的是父親的同事曹伯伯,他們家四男一女,而我們家則三女二男,我排行老二,正在讀初中一年級,對中外名著痴迷不已,直接導致視力和各課成績下滑,老師著急,家長生氣,而我卻悄悄偷著樂。
燈光的力量始終溫暖而親近。不論是上學還是工作,我始終生活在城市裡,天黑了就要開燈照亮,已經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動作,從來也不覺得是奢侈和鋪張。而我的妹妹和弟弟曾經當過知青,當他們描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點著一盞煤油燈看書的情景,深深搖曳著我內心深處的那根孤獨的弦。
父親的遷徙之旅還在繼續,數年後再一次舉家搬到宜賓,我恰逢初中畢業。那裡的屋頂是石棉瓦的,冬冷夏熱。我在參加工作後的數年間還不得不與弟弟和妹妹擠在一間小閣樓裡。因為閣樓裡沒有電燈,天黑了只能早早睡覺。後來條件好了一些,父親便在屋裡安裝了日光燈。到了晚上,一撳燈開關,只聽鎮流器一陣響,房間裡頓時被照得亮亮堂堂,這在左鄰右舍還都是使用白熾燈的年代,就顯得與眾不同了。父親為此被人貼了大字報,說是資產階級思想作怪,並限令立即整改,父親不得不取下日光燈,重新裝上白熾燈。
女兒出生的年代,比我要幸運的多。她不僅有自己獨立的房間,學習上還有檯燈。每逢夜幕降臨,女兒認真寫作業,我則在另一間屋子裡寫詩弄文,父女倆互為陪襯,又相互不影響。
宜賓的夏季真難熬,悶熱無風,蚊蟲很多,偏偏我工作的單位和市郊農村同屬一條線路,供電局拉閘停電成為家常便飯。我們一家三口只得加入鄰居的隊伍,拿著小板凳坐在公路旁聊天,寄來回奔馳的汽車掠過的風祛熱。茫茫夜色中,我對還沒有來得及完成作業的女兒說,要是有個一按能亮的燈就好了,像手電筒那樣開或關都由自己掌握。後來聽說深圳有可以充電的應急燈,我便第一時間託人購買,總算解決了燃眉之急。
我在深圳特區工作期間,公司地處偏僻的沙河建工村,周圍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建築工人。當時所說的「三通」,實際上僅僅是路通和電通,日常用水全靠山上的兩股泉眼,其中用於工作和生產的泉水呈褐紅色,礦物質較多,一件白襯衣多洗幾次就變成淺紅色的了。電壓也不穩定,而且還動不動就停電。好在公司配備了柴油發電機,但僅用於照明,截止晚上十點鐘就要熄火。每次停電的夜晚,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千裡之外體弱多病的妻子和正在讀重點高中的女兒。
真正領略燈光持久魅力的,還是退休後我在德陽市區購買了商品房之後。三房兩廳兩衛的格局,使得每個房間都有明燈照耀。其中客廳有吊燈、壁燈和燈帶,廚房、陽臺、洗手間和玄關有頂燈,床頭柜上還有檯燈。女兒喜歡明亮,每次從成都回來,總是要將客廳的吊燈開到最高檔,說是給點燈光就燦爛,象徵著我們紅紅火火的好日子。時間長了,我也認可了這種說法和作法。
家住在毗鄰旌湖的二十九樓上,面前沒有更高的遮擋物,每天我都可以一覽無餘地將近水和遠山盡情攬入懷中。我轉而走到另一個陽臺眺望,正是暮野四合、華燈初上時分,奔馳的珠江西路恰似一把利劍將南北走向的泰山路一分為二,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我左手位置是新拓寬的道路,兩側白玉蘭燈凌空綻放,顯得雍容端莊,晶瑩剔透;而右手方向的路面還是沿襲從前的格調,垂柳般的路燈身軀向下彎曲,默默地照耀著車水馬龍。
由衷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使得我的晚年得以明亮而愉悅。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我不由地想起一位哲人說的話:有記憶的人對過往的一切都倍加珍惜,因而常常懷著一種特別的愛意,把自己所經歷的事情珍藏在心靈的家園,溫故而知新。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此生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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