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年過去了,關注舞臺劇的人,一定不會忘記,1988年,舞臺劇《譁變》上,那段被朱旭如信手拈來般,長達1800多字的臺詞,和他的獨角戲。
上了年紀的朱旭,在日常生活中總愛忘事,可他在作品上的臺詞,卻能夠清晰記得,並準確無誤的張口就來。
這樣的反常,只和朱旭的一個小習慣——抄劇本有關。
1956年,已經在人藝成為一名正式演員的朱旭,從蘇聯專家庫裡涅夫那裡,上了一堂真正的表演藝術課,學到了這麼一個「笨方法」。
所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將每個劇本都抄下來,細細研讀每一個故事情節,每一句臺詞,將臺詞變成自己的話,脫口而出的時候,一併解決了自己的結巴問題。
這是朱旭幾十年表演藝術生涯中的小竅門。
朱旭在研究臺詞,用心到什麼地步呢?
舉個例子,朱旭曾經在跑龍套的時候,飾演《茶館》裡譚嗣同餘黨,當時的張瞳表示都演了幾十年《茶館》了,也沒聽說還有個譚嗣同餘黨啊?
朱旭是怎麼說的呢?
「你不好好研讀劇本,那個唐鐵嘴一上來就說,王掌柜別出去了,外頭正抓人呢,龐太監就說,那還不得搜查搜查譚嗣同的餘黨嗎?我就演在那個茶館,布景門口外頭,從這邊跑到那邊去的,後邊有人追著喊:抓住他。抓的就是譚嗣同餘黨。」
也不怪乎,他這麼一個先天條件完全不夠格,最後卻成了半個娛樂圈都尊稱一句「老爺子」的演員能被我們記住。
朱旭的一生,是命途多舛的。
01
1930年,瀋陽一個朱姓軍官家裡的第三個兒子出生了,嬰兒取名朱旭。
如果他們一家三口一直守在瀋陽,也許朱旭的人生軌跡會走向另一個方向,可偏偏,在他出生一年後,因為戰爭爆發,他的父親帶著一家子退守關內,因而到了北京生活。
北京,是改變朱旭的開始。
彼時的北京,還是一片太平,只是,家裡孩子太多,朱旭的母親顧不上他,只好把他交給家裡的一個夥夫幫忙照管。
奈何夥夫有一小愛好,他喜歡在夜裡放工後,跟三五朋友吃吃喝喝,玩玩牌子,年僅一歲,正愛鬧騰的朱旭夜裡不睡,會干擾夥夫的小恣意生活。
於是,夥夫每天晚上將他提起來,給他灌上一小口酒,他也就呼呼大睡去了。
北京,到底是帝都啊,當時各類文化薈萃,生活豐富多姿,慢慢長大的朱旭,喜歡北京的熱鬧。
他喜歡上了京劇,喜歡看,也喜歡唱,還喜歡學習拉京胡。
不管是富連成的戲,還是馬連良的扶風社,又或者是京韻大鼓,梅花大鼓等各種曲藝,都是朱旭的心頭好。
大概是有這樣的環境薰陶,也為朱旭未來入門學表演奠定了許多基礎。
13歲那年,他到北平讀中學,期間,也曾參與學校根據莫裡哀的《慳吝人》改編的《守財奴》話劇裡的雅克大師傅。
這是他首次參演話劇,巧合的是,多年後,他作為一名真正的演員站在舞臺上出演舞臺作品的時候,再次出演了《慳吝人》裡的雅克大師傅。
差不多同樣的時候,比朱旭大兩歲,他未來的妻子宋鳳儀老師,也在寒假期間出演了獨幕劇《復歸》,並因此愛上了戲劇。
而也是在朱旭上中學的時候,年長他5歲的哥哥,因為一連串的原因,滯留臺灣,隨後失去了消息長達四十多年。
1949年,朱旭19歲,此時的他考上了華北大學第三部,在這裡學習了3個月,隨後被分配到了華北大學文工二團工作。
而此時,他充其量,只能算是文工團的「技工」。
因為宿舍的燈不亮了,他拿的東西搗鼓了一下就亮了,於是被誤以為他懂,並就勢安排做了一名燈光師。
那時候的他,確實是對電工類工作一竅不通啊,以至於第一次工作就出了差錯,在天津的第一場表演中,他搗鼓的燈泡就全燒了。
抗美援朝時期,人藝排演了一部諷刺美國兵的戲——《吃驚病》。
這戲正好缺一個大高個兒,大鼻子,大嘴的演員,朱旭因為個子高,樣子氣質像個外國人似的,因而被借了過去出演這個「美國兵」,美國兵的角色僅僅只有幾句臺詞,可他卻演得很出彩,隨後,他陸陸續續開始演戲。
就這麼兜兜轉轉了三年,1952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下稱人藝)成立,朱旭的戲劇人生和愛情,也在這裡開始了。
02
2年,朱旭以燈光師的身份調入人藝,比他差不多時候進入的,是他未來的妻子宋鳳儀、藍天野等。
走進人藝的大門後,人藝的第一件事,是組織大家下廠下鄉,體驗生活,身在一個劇院裡,難免也有見面的時候。
加上朱旭早在進入人藝之前,就已經跟藍天野認識,而藍天野和宋鳳儀,在更早的時候就認識了。
人的緣分往往就是這麼奇怪,有共同認識的人,有共同所在的地方,有共同的發展事業,漸漸地,朱旭也就順勢走進了宋鳳儀的視線。
可這樣的朱旭,自身條件並不好,嗓子不亮堂,說話嚴重結巴,像個外國人似的,自然入不了宋鳳儀的「法眼」。
尤其是,宋鳳儀骨子裡,還挺傳統和理智。
宋鳳儀覺得自己年紀比他稍大,在人藝的資歷也比他高,這種「不平等的愛情」不符合自己的期待,也就沒當回事。
史家胡同建好以後,人藝的演員們一大夥人都住了進去成了鄰居。這其中,自然包括了朱旭和宋鳳儀。
打這以後,他們見面多了,慢慢地對彼此都多了些認識和了解。
後來,排練新戲《北京人》,宋鳳儀在裡面演了一個角色,但對戲過程,困難重重,去看排戲的朱旭,給了她許多建議,一來二去,兩個人的感情也就培養出來了,此時,宋鳳儀只好自我安慰是「女大二,抱金磚」(他們的年齡差是3歲,應該是女大三,抱金磚)
那時候,朱旭因為先天條件不好,在表演上非常刻苦,這才有了前文所說的抄劇本習慣。
為了演好每一個角色,拿到劇本後,他必定將劇本都抄寫一遍,逐字逐句地研究,寫人物小傳,把劇本作者所在的時代背景,角色的創設立意,人物的心理變化……全都一一搞清楚。
體驗生活的時候,別人都為當下的角色需求而體驗,他卻是為未來的某個角色需求而吸收。
除此之外,為了解決自己臺上結巴的毛病,還想盡辦法將臺詞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將臺詞變成自己的語言,做到脫口而出,也就不結巴了。
看到了朱旭的這些努力和真摯的情感特點,宋鳳儀開始認真考慮他們之間的關係,1957年,宋鳳儀說服自己,也說服父母同意了她和朱旭的結合。
那一年年底,他們和劇院的其他兩對情侶共同舉行了集體婚禮。
朱旭順利抱了塊金磚,藏在了自己家裡邊,陪著自己接近60年。
婚後第二年,他們的長子朱小龍出生,數年後,二兒子朱小闖也出生了。
比較不幸的是,這兩個兒子都有先天性失聰的問題,夫妻倆早年間忙於工作,也礙於當時的醫療水平等問題,沒有及早發現,尋遍北京名醫,也無濟於事。
此後,他便常常出入於殘聯一類的演出,去揣摩。
雖然兩個兒子都殘疾,但這並沒有讓朱旭變得消沉,或者頹喪,相反,朱旭仍舊是那個樂觀,執著的演員。
03
1959年,朱旭接演了《三塊錢國幣》,這是著名導演焦菊隱的作品,戲裡,有大段的臺詞,朱旭已經能夠輕鬆駕馭,這部戲,也讓觀眾開始認識了他。
但這還不夠。
隨後不久,他排演了上文所說的《慳吝人》,扮演雅克大師傅,這一幕戲,和他十多年前的中學時代學校裡的話劇《守財奴》裡的雅克大師傅遙相輝映著,這樣的巧合,也成了朱旭演藝生涯中的小妙趣。
在這之前,朱旭的喜劇風格,早已經初現端倪,直到他演了梅阡導演的《女店員》裡的衛默香,他的喜劇天分,算是被完全地激發了出來。
而他體驗生活的小小心得,也用到了衛默香身上,為了表現衛默香的人物特色,他甚至給衛默香設計動作,設計人物形象,戴厚厚的眼鏡,用布包蘋果,髮型上設計成腦後總有一小撮頭髮豎著,言語動作中,「送行飛核桃」,朱旭對於人物的種種理解和設計,甚至得到了周總理的青睞。
這麼一演,朱旭便在舞臺上走過了幾十年,一直到1984年,他開始踏入影壇,成為更多觀眾熟悉的老爺子。
這裡,就不得不提一下導演陸小雅和她的丈夫叢連文了,老爺子能夠順利踏入影壇,大展拳腳,陸小雅夫妻功不可沒。
陸小雅和叢連文這小兩口也挺有意思,他們夫妻喜歡到首都劇院看舞臺戲,時不時總要去看看,機緣巧合下認識了劇院裡的朱旭。
1984年,導演陸小雅鐵凝的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改編成《紅衣少女》,立項拍攝。
女主角安然的父親,是那種懷才不遇,鬱郁不得志的知識分子角色,這個角色,對生活甚至有種「漠然」的儒雅氣息。
這樣的角色,自然是不好找的。
巧合的是,朱旭的表演有一種由內而外的修養,一種內蘊深厚的氣質,像書卷氣,但卻不是書呆子的形象,相反,是很靈動的書卷氣息。
於是,陸小雅找到了朱旭出演這個角色。
《紅衣少女》的成功,讓影壇上注意到了朱旭這個年近60的舞臺劇演員,同一年,他也出演了電視劇《末代皇帝》,雖然經過了一些曲折,《末代皇帝》直到4年後才開播。
隨後,他連續出演了叢連文的《小巷名流》,田壯壯《鼓書藝人》,吳貽弓的《闕裡人家》,吳天明的《變臉》等等。
短短幾年時間,他在影壇上的光輝就蓋過了不少人。
關於朱旭的故事,大概最出名的,便是他三次謝幕的事了。
朱旭出身於舞臺,三次告別舞臺,卻三次都食言了,此後他再也不提謝幕的事,最大的遺願,是還沒演夠。
他的表演,別有韻味和境界,又帶著嚴謹的分寸感,這一切,都來自於對每個人物的感同身受。
人藝曾經有個內部刊物漫畫,畫的就是朱旭,旁白寫著:臺上口懸河,臺下結巴磕。
這是對他在表演藝術和人生中最好的總結詞。
一個老頭子,演出了所有人心裡爺爺的樣子,一個老頭子,演出了所有人都愛的老爺子樣子。
朱旭,太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