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錨緊扣,如臂交織,如龍盤卷,我坐在粗壯的槐樹根上,望著這棵古槐出神。古槐掛滿綠色的葉片,開著一串串白裡透黃的花朵,牽一縷淡淡的幽香,有意潑灑在我的頭頂、肩上、襟上。那從樹葉間篩下的斑斑駁駁的光點,在我的臉上、手上跳躍,使人感到清新愉悅。當然,最奇特的要算古槐的樹幹了。它長到一人多高后,忽然向右一轉,然後再彎曲而上,在我面前構築起一條道路。道路儘管坎坷,然而畢竟是向前延伸的。它像宋元山水畫上古拙的線條一樣富有神採,又像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平伸臂膀,熱情地接待我們。
哦,這就是北京西郊櫻桃溝內的歪脖子古槐。「門前古槐歪脖樹,小橋流水野芹麻」,說的不正是《紅樓夢》作者、藝術大師曹雪芹故居的特有標誌嗎?
我是隨雪飛一起來櫻桃溝瞻仰曹公故居的。據說溝裡有種黛石,色黑,過去每年春天,城內的善男信女,來附近的臥佛寺進香還願,回城時拾些黛石,年輕婦女用它畫眉,描得柳葉般好看,上歲數的用它染髮,簡直可以回到少女時代,可惜現在沒有了。
我和雪飛走進櫻桃溝時,她忽然驚呼起來。
「爸,我發現奇蹟啦。」
我趕上前去,仔細一看,是一塊足有兩三丈高的大青石。巨石光溜溜,不長一棵草。可在它頂上卻挺立著一棵蒼勁的古槐。古槐卷虯的根須外裸,盤根錯節,像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手上暴起的條條青筋。古槐主根扎進巨石裡,天長日久,竟將這塊完整的巨石撐開一條裂縫,根須穿透石底,底部有一個穴,穴有面盆大小,盛滿一泓泉水,水面似乎還閃動著櫻桃般的紅霞。
曹公在《紅樓夢》裡說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係是「木石前盟」,不是有感於此處的「木石奇緣」而發的嗎?
「數九隆冬冷冰冰,簷前那滴水結冰稜。什麼人留下半部《紅樓夢》,剩下那半部誰也說不清。林黛玉好比那個山上靈芝草,賈寶玉是塊石頭有靈性。」
一首香山流傳的打夯歌,打斷了我的思緒。抬頭望去,是位童顏鶴髮的採藥老人,正從香山走下溝來,邊走邊唱,聲音十分洪亮,像熟人似的和我們打招呼,我仔細品味他剛才的唱詞,覺得很有意思。靈芝草與寶石,這分明比「木石前盟」又深了一層含義。曹公不這樣反覆詠吟,不斷深化,就難以表現寶林二人「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這「意」在我看來也是一種力。惜乎這力畢竟太微弱,恰似早春二月櫻桃樹上抽出的嫩芽,為料峭的春寒奪去了生命。
得知老人世代住此,我立即站起來給老人讓座。老人並不客氣,緊靠近我,也坐在槐樹下。我向他請教有關曹雪芹寫《紅樓夢》的事,他捋了捋花白鬍鬚,伸手拍了拍古槐:
「這事兒呀,要問它。它比我清楚,天天都看著哩。」說完,我同老人都相視笑了。
老人告訴我,雪芹寫書,不是關在房子裡,是把筆墨紙張放在一條白布包袱裡,圍在腰上,穿著沒領的藍布大褂,來回在竹林中、松樹下、石頭旁、泉水邊走動。他一邊走,又停一停,想起什麼,就解下包袱,拿出筆墨紙張,找塊石頭,往上一鋪,坐在地上就寫起來了。
採藥老人說完,可我的心緒仍在飄動:世界圓舞曲之王《藍色的多瑙河》,是約翰·施特勞斯常在美麗的多瑙河邊徘徊時,藍天、白雲、風聲、濤聲,聲聲叩響著他的心,而後他就在河邊寫出了這支世界名曲。香山的寶石黛玉、靈山秀水,同樣照亮了曹雪芹的創作衝動,他煽動著一雙想像的藝術羽翅,寫出了世界不朽的名著《紅樓夢》。
老人動情的敘述,深深打動了我,我深切盼望早些看到曹公生活起居的地方。我和雪飛抖落一身綠色的槐蔭和淡淡的槐花幽香,徑直向曹雪芹的故居走去。曹公故居,是一棟北方農村常見到的老屋,低矮而簡陋,像一片青中泛灰的樹葉,靜臥在香山腳下正白旗村的密林濃蔭之中。正門上方掛了塊匾,上書「曹雪芹紀念館」幾個大字。這裡沒有山東孔廟那般金碧輝煌,更沒有北京故宮裡的珠光寶氣,然而它在我心中,卻是一座亮閃閃的藝術之宮。凹凸不平的石板臺階引我們走進故居大門,這裡黃土鋪地,矮牆護院,陳舊的窗欞,年深日久的家具,都帶著200多年前的氣息,廚間的瓦灶,書寫的炕桌,矮小的書幾,更活畫出當年曹公寫作生活的艱辛,人生道路的坎坷。
「爸,您看這箱子。」雪飛指著展覽室裡的一對書箱提醒我。我仔細端詳發現,書箱為松木所做,箱蓋可前後拉推,上有「題芹溪處士」等語。「芹溪」,正是曹雪芹的別號。而這個書箱,據說當年保存過《紅樓夢》的手稿。曹公死後曾停屍數日,無錢安埋,鄰居只好買來薄棺,用簡陋的獨龍抬出,沒有鼓樂,人稱出「啞巴殯」。《紅樓夢》的後半部,已打好草稿,基本寫完。曹公死後,鄰居幫助安葬時,從書稿裡找了些寫過字的紙,剪成紙錢,祭奠時燒了些,送葬時沿路又撒了些。據說這正是《紅樓夢》後半部分的手稿。我的心一陣緊縮,像被揪了一把似的難過。施特勞斯寫在襯衣袖子上的《藍色的多瑙河》,到底被他妻子吉蒂從洗衣婦那裡追了回來,可你的《紅樓夢》又到哪裡去追呢?呵,「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呀」。
從曹公故居出來,炎炎的太陽,正高懸天空。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太陽顯得更熱、更亮,不敢抬頭望它,只覺得到處都是眼,空中、地上、屋頂、牆壁、地面像著了火,我感到窒息、燥熱,只想找個陰涼處遮擋一下,哪怕是一根柱子投下的陰影也好。這時忽又想到那棵歪脖子古槐。
古槐樹幹在明麗的碧空中映出參差不齊的輪廓,這輪廓又被槐葉的點,密密地連成面。驕陽的火針,並沒有抽走槐葉的綠液,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綠色篷帳,似乎遮住了半邊天。我同雪飛坐在槐根上,此刻,風乍起,頓覺清涼、爽快,仿佛每個細胞都浸泡在冰水裡。那槐樹的葉片,在無形手指的撥弄下,摩擦著、撞擊著,發出細碎而渾厚的聲響,顯得悠遠深沉,像來自大地深處,又像來自高遠的蒼穹。恰似一個蒼老的哲人,在向我絮絮地敘說故居主人的歷史……
北京天氣就是這樣,冬天也很少瑞雪飄飄,夏日烈焰騰騰,我和雪飛坐在歪脖子古槐根上捨不得離去、你看那槐葉碧玉一般好看,你看那槐葉塗在我臉上,手上的淡淡的綠痕,你看那槐葉披在身上的濃濃綠蔭以及綠蔭帶給我們絲絲的涼爽,我沉醉在這綠色裡,那麼舒心、那麼清淡、那麼愜意。
風停了,一切又恢復到我初來時的靜謐、肅穆、幽深。
告別曹公故居,離開歪脖子古槐已經很遠了,我忍不住回頭望望它,忘不了它在燥熱難當時的綠蔭以及綠蔭與根給我們的啟迪……